寇揮
閱讀的豐宴
寇揮

寇揮,男,出生于陜西淳化。長篇小說《想象一個部落的湮滅》《北京傳說》分別獲首屆柳青文學獎新人獎、第三屆柳青文學獎優秀長篇小說獎。2013年陜西省第二屆優秀簽約作家獎。《馬車》獲2014年首屆年度文學獎。魯迅文學院第三屆全國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在國內各大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評論近百篇。中篇小說《長翅膀的無腿士兵》入選《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說》,短篇小說《黑夜孩魂》入選《21世紀小說2002年度最佳小說?短篇卷》。陜西省作協文學院第一、第二、第三屆簽約作家。
一
關于閱讀,我要談論什么呢?是全世界全人類的文學,主要是小說、戲劇和史詩。我首先要樹立一個制高點,一個標桿,一個夜空里的海上燈塔。有了這樣的燈塔,才會照亮全世界的文學。這樣的燈塔便是《悲慘世界》和《白鯨》。我的認識是在全人類的文學中,這兩部作品是最偉大最崇高的,是全世界所有的文學都無法企及的。我定的標準是:作品籠統感覺上應該是偉大,崇高,大愛極善,應該是神秘,形而上,強大的象征力量,來源于終極,回歸到終極,人類與宇宙的神秘紐帶就是由這樣的作品織起來的。上面說的兩部作品都做到了。一個基督化身的苦役犯,或者說上帝能夠把任何一個普通的人點化為他的代表,替天行道,冉阿讓就是這樣的化身,他是苦役犯,可通過努力把一個妓女的女兒提升到了天堂世界里,一個灰姑娘成了男爵夫人。我要補充的是,偉大崇高的作品還應該具備童話性,神話性也是可以的,當然童話性更能使作品鮮嫩絢爛,色彩猶如彩虹,《悲慘世界》就有這樣的童話光彩。這個受苦的人,這個坐了幾十年牢獄的苦役犯,他為一個妓女的兒女鑄造一座天堂,他用他的智慧創造了大量的財富,還從法國街壘道的戰場把與妓女的女兒相愛的奄奄一息的男爵的兒子救了回來。為妓女的女兒不但打造了一個物質的伊甸園,還從她的身體上取了一根肋骨,為她制造了一個英俊瀟灑的亞當。他的極善大愛行為使一直追捕他的國家冷酷機器化身的沙威受到了致命的沖擊,他所堅守的國家法律崩潰了,他個人也同樣分崩離析,結果是跳了大水自盡了。這是一個人對一個國家的勝利,他用他的大愛戰勝了國家。
這部世界頭號小說里,錢是個很重要的介質。苦刑犯出了牢獄之后,獲得了主教大人的銀器,到海濱城市成了企業家。在監獄里苦刑犯們創造代用寶石的方法,他把那樣的方法帶到了海濱,使濱海城市的經濟騰飛,他成了市長。他有大量的金錢。財富能夠幫他完成最大的夢想,把他自己塑造成了圣徒,也把妓女的女兒養育成幸福的主人。與雨果同時出生于一八零二年的大仲馬于一八四六年和一伙寫手完成的《基督山伯爵》中重要的小說工具也是金錢財富,可這樣的介質在大仲馬那里只能變成通俗小說的利器,而非崇高的復仇。人物心中若是有大愛極善就不會有復仇這樣的故事。在巴爾扎克的《高老頭》也有伏脫冷要把拉斯蒂涅用金錢培養成上流人士,狄更斯于一八六一年出版的《孤星血淚》也是一個苦刑犯用他在澳大利亞創造的巨大財富把年輕人匹普供養成上流人的故事,但這些作品都遠遠低于《悲慘世界》。
我為全人類文學樹立的第二大標桿、第二座高峰是赫爾曼?梅爾維爾的《白鯨》。這部五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我在20世紀的九十年代初就激動興奮地攻讀過了。小說雖然在文字細節上不夠精彩,但它的宏大的構思本身就是一半的成功,我今天依舊認為它絕對是一部大氣量的作品。閱讀《白鯨》的起因是一個比我大十多歲的朋友的引導,這位朋友叫愛琴海。他建議我閱讀《白鯨》的,讀完之后,我想起了童年時大人講過的傳說,說是大地下面有一個其長度可以跨州過縣的、其粗壯如窯洞山谷那樣的巨蟒,它不翻身就會造成大地震。
還是說《白鯨》這部偉大著作吧。它面對了神秘,無邊無際的神秘,神秘力量來自于人類不能認識的遠方或者深處的一切,這頭叫莫比—迪克的龐然大物無疑來自于遠方和深處的神秘,它代表的不是它自己,它代表了所有的遠方及深處,與它斗爭就意味著與神秘世界開戰。這個叫亞哈的船長帶領著一船亡命徒在大洋里尋找和追趕著神秘世界的化身莫比—迪克。這頭白鯨多年前咬去了船長亞哈一條腿,他是真的要復仇嗎?似乎沒有那么簡單。他應該是小說里第一個與神秘世界遭遇上的人,于是他召集了一船水手,帶領著他們去尋找神秘。他倒不是非要報仇雪恨,他是要向神秘挑戰,認識一下主宰光明世界的黑暗和神秘,也就是向神明挑戰,妄想打通人與神的世界。結果是,神秘世界的使者白鯨就在大洋的某處等著他們,一場大戰開局了,結果是一戰俱亡。只有一個叫以實瑪利的船員被神秘世界放了回來,向我們人類回憶了這個故事。象征意義深遠而宏大,意義延伸擴大到任何一個人類事件中去,干脆就是人類未來命運的大寓言和巨預言。我記得看過一個簡略的述評,談到一個悖論問題,捕鯨船是資本經濟金錢財富的人類大社會,白鯨也是資本,這艘船殺死了白鯨,白鯨反過來毀了這艘船。我的記憶不是那么準確,模糊感覺好像不是這么說的,原文的真正意思我沒有能力復原了。要說捕鯨船是科技也未嘗不可,白鯨是科技的終極目標,結果是到達目的地,也就意味死亡與終結。到那份兒上,什么也不會有了,人類與神明都會消失,只余下茫茫太空。亞哈是《圣經?舊約》里一個國王的名字,他來自圣經,來自于人類的初始時期,去往人類的未來世界。這部作品濃縮了人類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用象征處理了人類的過去,也指出了人類的將來歸宿。這部長篇與《悲慘世界》一樣是人類文學的雙峰,同樣的高度,同樣的闊度和深度。
二
我曾經有一個階段對法國二十世紀的龔古爾獲獎作品微詞頗多,而對英國的布克獎大加贊賞,這在當時也許是對的,現在看來,那時的我實在還處于低級階段,還不能夠認識全世界全人類的文學,只是站在局部,以局部評判局部而已。今天我猛然發現整個的英國文學除了一個莎士比亞外,居然再沒有一個可以稱道的文學大家,而在法蘭西卻有稱得上偉大的三位大師,他們分別是:司湯達、巴爾扎克和雨果。這三位巨人全是法國十九世紀的。我是在二十歲時就讀了《紅與黑》的,可讀《帕爾馬修道院》時已經年近半百了。本來我對司湯達這樣一位法國十九世紀的作家很不放在心上,他是一七八三年出生,死于一八四二年,他的《帕爾馬修道院》成書于一八三九年,《紅與黑》出版于一八三零年,可當閱讀完了《帕爾馬修道院》后,我對一個文學朋友說我曾經認為世界只需讀巴爾扎克和雨果兩個人就行了,可我現在認為他們兩個也不需要讀,只需讀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司湯達。我當時對《帕爾修道院》是如此看重啊!今天看來,這無疑是過分了。司湯達大雨果十九歲,大巴爾扎克十六歲,是這兩位朋友的朋友與導師。這位大師引導影響了兩位世界大師,這師生三人算是占盡了世界上所有的風光。他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為人類貢獻的精神食糧都是頂峰級的。對于司湯達的《紅與白》我不便評價,我通過淘寶網購買到了復印本書籍,上下兩冊,適當的時候我會閱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近百部小說作品,包括他的戲劇作品《投機商》等等,我一部不落地讀完了。盡管有的是讀的簡寫本,可一點也不影響我領略它的杰出與偉大——只能是這樣的情況:要說讀簡寫本有問題的話,那么它的問題是較少或者較多地遺漏了它本身包含的優秀與杰出,而不是相反。我覺得最值得向大家推薦的是一個中篇《永別》。他的長篇《攪水女人》《貝姨》《歐也妮?葛朗臺》《絕對之探求》等等都是值得深讀細讀的。他的短篇《薩拉金》《沙漠里的愛情》不可小視。在法國,在人類的十九世紀,最偉大的作家應該是雨果了。我選的全世界全人類的兩部偉大小說他就占了一半。他的五部長篇小說應該一部一部讀到最后一個字。我最初讀的是他的《九三年》。我這樣說是因為我把十六七歲時閱讀《笑面人》不算數了。智力不到、理解力不夠的閱讀不但是白白浪費功夫,還會最大限度地糟蹋偉大的作品。
對于《永別》我專門有一篇文章進行解析,對其中的別列津納河戰役的復制手法,我是推崇備至。后來我想到英國十八世紀有著“文壇壞孩子”之稱的勞倫斯?斯泰恩的《項狄傳》,其中托庇叔叔在他家的后院里復制了戰場,他沒黑沒明地在那小型復制的戰場上沖殺,滑稽有趣,令人開懷。巴爾扎克與斯泰恩存在學習與繼承關系,這是毫無疑義的。全人類的文學從它在神話時代誕生的那一天就被不斷地繼承發展著,人類用他們無數代人的智慧共同發展著他們的文學,一直往深處走,往高處邁進,我想在這個過程中一定會產生一部現代的人根本無法想象的作品,這部作品將會包括所有的作品。
在法國,我只選了這三個作家,全是十九世紀的。拿破侖出生于一七六九年,于一八二一年被用砒霜毒死。這三位偉大作家的人生與這位歷史巨人的生平有著不容忽視的交織。偉大自由的時代會誕生自由思想的偉大作家。這樣看來,自由的夢想與理念與偉大作品的關系幾乎就是雞與蛋的關系,沒有自由的信念,就不可能有偉大的作品。誰要懷疑這個定理,他只能寫出垃圾,他讀到的也只能是垃圾。出生于一八一零的繆塞五歲時與他的年輕美貌的母親于一八一五年的黃昏一齊為拿破侖滑鐵盧大敗哭泣。這母子兩人哭泣的不是拿破侖,而是為自由的失敗而哭。自由之夢對于一個不愿做奴隸的人是何等重要!
梳理法國古今文學,在文藝復興時期的拉伯雷是值得研讀的。他出生于一四九五年,死于一五五三年。他的不朽名著《巨人傳》里的自由精神多么昂揚,探索世界及人的奧秘,說后來的梅爾維爾受到他的影響,不是沒有根據的。可以把《白鯨》和《巨人傳》進行對比研究,你會發現后者繼續了許多前者,前者不可估量地影響了后者。
我應該把我在另外一篇文章開列的我認為全世界全人類的十六位杰出作家的姓名寫在這里:荷馬、索福克勒斯、但丁、拉伯雷、莎士比亞、塞萬提斯、司湯達、巴爾扎克、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梅爾維爾、卡夫卡、喬依斯、福克納、卡彭鐵爾、布爾加科夫。似乎還應該把列夫?托爾斯泰加上。加上他實在勉強,我不放他一馬,可能會遭到眾多人的詛咒。他的《戰爭與和平》說老實話,是一部爛作。盡管這巨著中有許多讀過后會留下記憶的地方,我還是對它的評論不高。里面的進展性戰爭結構取的是歷史的自然進程,可其中的人物情感結構實在不足為訓。安德烈公爵的嬌小的妻子由于生育而亡,他對娜塔莎的追求,以及娜塔莎在他給她規定的一年訂婚期內被皮埃爾的妻子海倫的哥哥羅納托爾打動了春心,在她與他私奔的行動中,被外來力量強力阻止,天下傳聞,導致娜塔莎喝砒霜自殺,被搶救了過來。至于娜塔莎的哥哥羅斯托夫這個沙皇的忠實崇拜者,一個愚蠢的忠誠沙皇的世襲貴族,他與安德烈的妹妹瑪麗亞公爵小姐的婚姻,沒有什么文學成分可言。皮埃爾在妻子海倫不幸暴斃之后——安德烈公爵也在戰場上中了拿破侖軍隊的炮彈受了重傷,在撤退途中路經莫斯科與娜塔莎相遇,娜塔莎照顧重傷中的安德烈直到其命歸黃泉——一個男子與一個女子婚姻的另外一方都讓死亡給予了計劃中的清除,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按照列夫?托爾斯泰的說法是,他們尋覓到了幸福。這樣的情感結構要不是有個廣闊的法俄戰爭作為人物存在的大環境,簡直就是一部爛情感戲,俗氣而沒有才情。皮埃皮獨自一人到戰場上去尋找生命的意義,或者說去解脫妻子海倫對他的蔑視所造成的內心痛苦,他的戰場獨行倒是很值得一看的文字,特別是他在波多底諾戰役中的如夢幻一般的實地探究,還有莫斯科撤退的情景都是不容低估的優等文字。安德烈受了重傷后對于星空與死亡的感受與思考,也是十分漂亮的段落。問題是總體或者說主體結構無法令我這樣的閱讀者佩服與滿意。世界上以某個歷史進程,以戰爭進程為小說人物命運進程的結構的小說太多了,這樣的結構幾乎不用思考,拿來用就成了,這不是小說的智慧,是小說家平庸的表現。世界杰出作家的名單中,還有必要把尤金?奧尼爾加上,他的戲劇成就是不容忽視的。
對于法國的浪漫主義文學我還得做一些補充的看法。雨果年輕的時候十分崇拜夏多布里昂,立志將來要成為夏多布里昂第二。夏多布里昂的作品我接觸得相當晚,去年讀了他的《阿達拉》和《勒內》,感到都是一些小制作。夏多布里昂與后來頂峰期的法國浪漫主義文學領袖人物的雨果、也是他的崇拜者的作品相比,我有一個發現,像《阿達拉》《勒內》這樣的小說,只注重了它的情感結構,也就是男女戀人的愛情沖突與危險處境,而沒有把男女主人公的愛情磨難放到廣闊的社會變革或者戰爭的大背景中去,這樣的情感結構就顯得單薄,也不太可能創作成長篇巨著。浪漫與想象力關系緊密,從拉伯雷的《巨人傳》,這個源頭就向世界宣泄開了,一路流淌下來,溪流變為大江大河,進而成為廣闊的無邊無際的海洋。這里有拉馬丁、維尼、巴爾扎克、歐仁?蘇、大仲馬、繆塞等等,雨果似乎是所有水的總和。在拉伯雷之后雨果之前還有普雷沃神父的《曼儂?雷斯戈》、貝納丹?德?圣比埃的《保爾與薇吉妮》,這兩部以情感結構為主體的小說我都是今年春天才補讀的。書籍是我多年前買過,但都把它們放到以前居住的地方了,讀前只好通過淘寶網重新購買。這兩部小說當然在法國浪漫主義文學中起到了嬗進作用,但它們自身都不杰出,更談不上偉大。不過,能夠充當階梯,無疑也是非凡的榮耀。
三
下來談一談英國的文學吧。
我稍一思想,結果是連自己都吃驚了,英國文學除了莎士比亞外,竟然沒有一個可以進入我的眼界的。我所開列的世界人類兩大高峰上沒有英國文學的影子,我所選擇的十六位世界級作家中,詹姆斯?喬依斯是愛爾蘭人,與英國的關系是有一些,但也不能把他歸到英國文學里去。這是怎么回事?英國文學竟然這樣慘!莎士比亞之前英國文學有些什么呢?《貝奧武甫》是民族史詩,是整個民族集體無數個時代的合成性創作。英國文學里似乎只有詩歌,除了詩歌幾乎沒有什么可說的。莎士比亞之后的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是應該認真一讀的,亨利?菲爾丁的《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和《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還算能讀的作品,其他的像理查遜、薩克雷幾乎等同于通俗作家。簡?奧斯汀不過是閨房里的世界,除了婚姻似乎她就沒有思考過其他事物。我幾乎全部閱讀了司各特的歷史通俗小說,有近三十部吧。其中的《威弗萊》我一直念念不忘,讀起來輕松愉悅,但是文學價值不高。
勃朗特姐妹的世界放射出刺眼的光芒,但與人類兩大頂峰尚有相當大的距離,《呼嘯山莊》距離相比要近一些,我是不能不把它放在心上的。記得有一次,文友愛琴海先生問我在世界上選五部小說,我把它與卡夫卡的《城堡》放到了一起,足以說明它在我心目中的令我敬仰的地位。狄更斯的小說產量浩瀚,但它們過于低端通俗,值得玩味之處有限。哈代和康拉德都是跨越兩個世紀的人,一半人生在十九世紀,一半人生在二十世紀。哈代生于一八四零年,離世于一九二八年。康拉德生于一八五七年,歿于一九二四年。我花了很多時間研究他們的小說,時間沒有浪費,使我認識到他們的優秀之處,但他們的優點并沒有使我把他們放入十六位之列。把他們放入全人類的文學進行觀照,我感覺中他們還是不夠分量。二十世紀的英國,意識流的主將弗吉尼亞?伍爾芙,她的小說天才是沒有問題的,可她的小說都不夠崇高和廣闊。你可以在某個領域鉆一個眼,這只眼再深都不行,這便是我對她的小說的總體感受。高爾斯華綏、威廉?戈爾丁、多麗絲?萊辛都非大家,只能說他們的勤奮耕耘是可敬的。
《魯賓遜漂流記》的整個結構,特別是開始與結尾是媚俗而實用主義的,但它的中間部分,魯賓遜上了荒島之后,他獨自謀生,從追獵畜牧到種植糧食,幾乎演繹了人類發展的幾個階段,有了濃烈的象征色彩。一個人的求生歷程可以擴大為整個人類的發展史,這樣一部小說,自然為它贏得了崇高的文學經典的地位。我在接觸亨利?菲爾丁時,首先讀的是他的《大偉人江奈生?魏爾德傳》,把一個盜竊團伙的頭目稱為“偉人”,還為他做了一部長篇傳記,這本身就夠標新立異的了。小說的政治諷刺意味也是它不容低估的重要內容。先鋒小說家馬原先生對《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非常看好,并深受其影響,在從岳陽到6501工程的山路上,我還專門請教過他。但這部長篇小說我只看過它的改編版的同名電影,小說文本至今還沒有閱讀,這不能說不是一大遺憾。我會全文讀它的,這要在適當的時候,讀了小說全文后,也許我會對這部杰作有一個全新的認識。
《簡?愛》的整體結構似乎并不優秀,其中的逃亡細節,我雖然是在二十歲時閱讀的,至今還難以忘記。以前我在攻讀世界二十世紀的文學各個流派時,對夏綠蒂?勃朗特這樣的作品是持不屑一顧的態度的,認為那是老掉牙的、庸俗不堪的貨色,一腳踢進垃圾堆還怕弄痛了腳、臟了鞋子。現在回想《簡?愛》的內容,你會發現它的深部有一個灰姑娘或者丑小鴨的童話,問題是夏綠蒂把這個色彩絢麗的童話糟蹋了,她的思想意識過于世俗,心里裝的除了婚姻、家庭那樣的人工性概念,就沒有啥超越的東西了。觀念陳舊,這對一個作家來說是致命的缺陷。她的妹妹艾米莉是能夠沖破傳統世俗觀念束縛的,《呼嘯山莊》顯然是驚世駭俗的,棄兒希刺克厲夫對主人家的女兒凱瑟琳的愛情可謂天長地久、永恒不朽。這部小說對于人性的黑暗面的探索所達到的深度,憑著這樣的成績是應該進入不朽小說行列的,可它與雨果的代表作相比,就會把它的缺陷映襯擴大出來。希刺克厲夫這樣的人物無法與冉阿讓媲美,他實在太小,連地獄里的撒旦身上那點兒“大”都沒有。不過這部小說倒是可以作為《悲慘世界》的背面而存在,把它們放到一起細加對照,會有非同一般的發現。
《呼嘯山莊》里希刺克厲夫的錢,《簡?愛》中簡?愛的錢,《悲慘世界》中冉阿讓的錢,《白鯨》中亞哈船長的金幣,《基督山伯爵》中主人公的錢……財富這種東西幾乎成了人類小說中的神明,這一道具如此重要,使我駭然。希刺克厲夫出走三年后返回呼嘯山莊,他帶回來了財富,他把財富作為他的槍炮進行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這樣的革命與歷史上發生在中國的、蘇聯的革命如出一轍。錢的不同用途,決定了上述小說的高低不同。猶大出賣耶穌的三十個銀幣也許是一切的錢的源頭,資本顯然是可怕的,它將把人類帶到一個不祥的未來,這就是為什么《白鯨》可以充當人類未來的啟示錄的理由。
我既然把莎士比亞選入我開列的世界級大作家行列,就應該對他說一些什么。他的近四十部戲劇,三十七部吧,這樣龐大的陣容,不給他一個位置,顯然苛刻了。世界雙高峰杰作肯定是沒有他的位置的,即使把他列為十七個大作家,我也是有微詞的。《哈姆萊特》中的主角完全是個自私透頂的個人主義者,他明著是為拯救被叔父僭取的王國,其實是為了自己陰暗的內心,他的戀母心理與對他的父親死后留下的王國,他非要那些還活著的人,他的母親、叔父、朋友、戀人……所有的人都毀滅了,他才安心。這樣一個把整個世界連同他自己都毀滅了的王子,這樣的一個比魔鬼還要可怕的人,這樣一部以此為主要構架的戲劇,它可以是不朽的,但它在我內心的評判臺上是不會有較高地位的。要說梅爾維爾的《白鯨》的主人公也是把一船人都毀滅了,但他畢竟是為了探索人類背面的神秘領域,小說所寫的他是為他的一條腿被咬掉復仇,實質上并不是完全那樣,小說家是有其神秘象征意圖的,而哈姆萊特的重整乾坤,完全是為了一己私欲,為鬼魂報仇,這不是人能干得了的事情,完全是一個欺詐性的幌子。《麥克白》中的麥克白與他的妻子的血腥暴虐與哈姆萊特幾乎沒有多大的區別,一個是殺了國王奪取他的王位,一個認為王位本該是他自己的,被叔父僭越,他要奪回它。《李爾王》中的國王是個把王權分配給了他的女兒而又反悔了、圖謀奪回的專制獨裁者,他的第三個女兒從外國引來了強大的軍隊,幫他奪回權力,結果包括李爾王自己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全毀滅了。《奧瑟羅》中的將軍更是一個嫉妒兇殘的小人,他因懷疑就掐死了他的所愛,他完全是一個野人,一個把他人當作私有財產的奴隸主。創作出了這樣的名著的莎士比亞真的就那么偉大嗎?由此可見他是一個沒有獨立思想的戲劇家,他匍匐在專制國王的腳下,為國王制作一些喜聞樂見的作品,這樣的劇作家與戲子沒有根本的區別,不過是國王家養的小丑罷了。
四
德國格里美爾斯豪森的《癡兒西木傳》是我二十多年前就閱讀過的流浪漢體小說,我對它的評價很高,曾經建議我的一些文學朋友閱讀。萊辛的戲劇《愛密莉婭?迦綠蒂》我在閱讀時曾經心潮澎湃過,父親親手刺死女兒,為了所謂女兒的貞潔,真是彌天大謊。如果那欲占有這位弱女子的親王是個誘奸強奸犯的話,那么這位父親就是殺人犯,是真正的兇手。在這里萊辛的思想糊涂而僵化,他并不明白世間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沒有把人看作第一重要的,而是把由人的大腦產生的一些空洞反動的觀念看成了比人的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不是那些觀念為人服務,使人變得更為美好而需要它們,而不是為了這些丑惡的觀念而把人作為祭品。歌德是德國文學中最偉大的人物,在我二十幾歲時對他十分蔑視,說他是個平庸至極的家伙,那無疑是年輕人的狂妄。他的早期著作我很早就讀過,他的詩劇《浮士德》也是二十多年前就讀過了,想象的瑰麗輝煌,深深地楔進了我的記憶。他最長的小說《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我是今年春天看完的。這部小說文筆輕松恬適,閱讀時會把你心靈的憂傷一一撫平治愈。他的《維廉?邁斯特的漫游時代》的故事性與前者相比就差遠了,但其中的“教育省”的烏托邦性質還是不能不叫我大吃一驚。烏托邦和反烏托邦類小說在我心目中有著重要的地位。這里既然談到反烏托邦類小說了,不妨就說一說英國的喬治?奧威爾、赫胥黎、俄國的扎米亞京。要說赫胥黎的《美麗的新世界》還算是小說的話,那么我覺得奧威爾的《動物莊園》《1984》和扎米亞京的《我們》就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小說,為它們發明一個文學的新品種新名稱似乎更合適一些。
歌德的《維廉?邁斯特》像是輕喜劇一類的作品,讀后在你心中會留下綿長久遠的記憶的柳絮,它在風中搖晃,或者把湖面劃開閃過瞬間的漣漪,實在不是什么重量級的作品。席勒是歌德的年輕朋友,也可以說是他的學生,《強盜》和《陰謀與愛情》皆是在歌德指導與影響下寫成的。歌德的戲劇作品《鐵手騎士葛茲?馮?貝利欣根》與《托爾夸托?塔索》還有其他一些劇本,讀過后印象淡漠,缺乏強烈的沖擊力量,即使他的最輝煌的詩劇《浮士德》里面也沒有多少令你驚異的新思維,這不能不叫你失望。這位大作家還是有些平庸,缺乏反叛抗爭精神,沒有自由的訴求,從來沒有在自由與奴役上有過撕心裂肺的時刻,這與他的處境是一致的。印象中德國十九世紀沒有特別偉大的小說家,而克萊斯特和霍夫曼只是令我敬佩的小說家。我常常把《米夏埃爾?科爾哈斯》這樣的馬販子起義的小說掛在嘴上,介紹給文友們。這部中篇是非常有力量的,它的文學價值應該不小于塞萬提斯的大部頭《堂吉訶德》。霍夫曼的《伐倫礦山》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我是一篇不落地看過的,他的長篇《雄貓穆爾的生活觀》我讀過兩遍,對他最先開創的兩部小說穿插合為一部的小說形式大有興趣。這使我聯想到美國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這部長篇是由四部長篇小說穿插合成。二十世紀有豪普特曼、黑塞、托馬斯?曼,還有伯爾,還有君特?格拉斯等一些作家。豪普特曼的《索維那的異端者》還是令我振奮了一番。親兄妹相愛合婚生育了兒女,住到了沒有人跡的高山上,過的是半原始人的生活,靠牧羊為生。兄妹結合生育的女兒出奇美麗,她的美征服了當地想教化她的年輕牧師,他與她在荒山野地完成了亞當夏娃式的結合。豪普特曼的戲劇《沉鐘》充滿神話童話色彩,是令我憧憬的,而他的《群鼠》等現實劇顯然不是我所喜愛的。托馬斯?曼的《魔山》對于我來說還有一段回憶起來相當恥辱的故事。這個故事與我的貪心緊緊連在一起。那大約是20世紀的九十年代初,廣西漓江出版社出版了《魔山》,我是通過郵局郵購了一本。后來我到漢中市的新華書店去,發現有另外一個版本的《魔山》,是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的,上下冊兩本。漓江社出版出的是厚厚的一本。我多么想再買一套這種份上下冊的版本的,可我手頭錢不多,好像是還缺幾元錢才能買下它。我是騎自行車去的市里,回來的時候騎著自行車上了石馬坡,被一堆人吸引住了。那是用撲克牌扎圈賭博的,一次十元錢。我看得入了迷,一心想著要是能贏十元錢,就可以下坡重新到城里書店去把那上下冊的《魔山》買回來了。我看準了,壓住了一張牌,當莊家揭開牌后,我傻了眼,輸了十元錢。至今我還覺得遺憾,沒有那種上下冊的《魔山》。一個不認識的同路小伙子也騎在自行車上,他說一圈的人就你下注了。他的意思是說就你一個人是傻瓜。確實就我一個人是傻瓜。郵購的《魔山》太厚了,估計有兩斤重,我也是畏懼它的厚度,近一千頁,我讀完它,是用的另外一個版本的,是另外買的一種小32開本的、上下冊的。魔山是一個大的象征,是死氣沉沉的人類社會,人類的縮影,住在魔山上的人全都病入膏肓了,他們在忍受著末日的折磨,沒有得救的希望。世紀絕癥控制了魔山地區,凡是進入這個高山區域的人都像了入了魔鬼的老窩,就不要指望健康地活著下山了。主人公在山上待了七年,世界大戰爆發了,他才得以逃下山去。魔山仿佛是被病魔死死糾纏住了,迷住了,一直沉在噩夢里,只有山下世界大戰的隆隆炮聲才能把病魔嚇跑,山上的病人也就從虛弱中醒來了,紛紛掙脫病魔,活躍起來了。這部小說無疑具有深刻廣闊的思想,它沒有停留在人類固有僵化的思想觀念之下,山下的戰爭好像是古希臘時代的伊利昂戰爭,死氣沉沉的希臘世界被長久和平的濃霧掩蓋住了,帕里斯的劫持海倫這一小小事件刺激了他們的神經,他們興奮起來了,活躍了,組成了龐大的希臘聯軍,駕駛著無數戰艦,從海上開向了特洛伊城。他們將要在特洛伊城下建立英雄功業,使他們的姓名響亮起來,進入到人類的英雄史冊,至今不朽。《魔山》的主人公漢斯?卡斯托爾普宛若是一位希臘戰士,他奔下魔山,投入到戰爭的洪流當中。夢魘解除了,病魔也不敢再糾纏了,悄悄在躲到了它自己的老巢里。這里好像在呼喚戰爭而不是和平,文本分析的走向實際如此,沒有必要回避。偉大作家的思想是超出人類固有觀念的,這樣的現象在列夫?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也很明顯。沙皇俄國似乎到了只有在舞會中打發消磨時光的昏沉時代,拿破侖的來到把俄國活尸變成了活人,刺激出了他們身體里本來存在的熱量,他們要活出一個新樣子來。可以把《魔山》與《白鯨》對照一下,整個魔山地區好像就是一艘大船,世界大戰便是那只叫莫比—迪克的白鯨。《魔山》出版于一九二四年,《白鯨》出版于一八五一年,兩者相差七十三年,孔圣人的壽限,顯然托馬斯?曼是學習并繼承了梅爾維爾的小說智慧。黑塞的《荒原狼》你什么時候閱讀,都會對自己產生巨大的絕望感,因為你會覺得黑塞的這部小說你一生都不會寫出來的。它是二十世紀卡夫卡之后的一部頂尖杰作,它的想象與夢幻堪稱典范。海因里希?伯爾大體屬于紀實性文學范疇。君特?格拉斯是想象文學的繼承者,他的導師與前輩應該有霍夫曼、格里美爾斯豪森、托馬斯?曼、歌德等。還有一個叫克里斯塔?沃爾夫的女作家,她的《美狄亞》《卡珊德拉》都是取材于古希臘神話與傳說,她從古老的傳說中發現我們這個時代,或者說從我們現在這個時代發現了古老時代的幽靈。我曾經十分熱愛這個作家的作品,幾乎買到了她所有的中文翻譯作品,但在我讀了她的《美狄亞》和《卡珊德拉》之后,對于她的《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雖然一出版就買了書,但已經失去了閱讀的熱情,至今還放在書架上。我想這種翻寫或者說新寫歷史或傳說神話,是一個作家某個時期的興奮點,過了那個時期,也就興奮不起來了。詹姆斯?喬依斯把奧德修斯從古代擒獲,把他放到愛爾蘭首都都柏林的大街上,把他曾經十年歷程海上磨難也挪動到了城市里,把他變形為一個叫布盧姆的猶太人,從事著現代職業——這樣的結構與構思對一個年輕的學習者是挺新鮮刺激的,但過了那樣的時期,心里會產生旺盛的厭煩情緒。為什么就不能寫一部叫閱讀者找不到源頭的全新作品呢?迄今為止,人類的作家們幾乎窮盡了小說的所有表現結構,我指的是人類情感結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這兩個數字無論你如何交叉變幻,它也不會出現新交叉新結構了。美國的黑色幽默大師約翰?巴思說文學枯竭了,死了,于是他不斷地進行滑稽模仿,寫出他自己的杰作《煙草經紀人》、《羊童賈爾斯》。這位老兄認為戲仿能夠解決枯竭的問題,真的如此嗎?戲仿其實是無能的黔驢技窮之表現,你戲仿出來的東西不管多么能叫人笑,還賦予了新意,但它畢竟是建立在人家的舊有結構與形式之上的,主體是已有的,你所創造的新還能叫作新嗎?這是實在沒有辦法了的辦法。
德國還有個劇作家,他叫漢德克,他的戲劇實驗取得的成就是得到世界公認的,他的《罵觀眾》,他的《無欲的悲歌》《守門員罰點球時的焦慮》《左撇子女人》等很多書都有了中譯本,他名聲很大,可我的記憶里卻不知他那部作品是偉大的。他不像奧地利的哈恩伯德那樣處處顯露天才,總感覺他的作品中人為的加工成分太多了。
五
法國、英國、德國的文學我粗略地談了一通,都是憑多年的閱讀記憶談的。我本想開始對俄國文學進行評談,但轉念一想,那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還是先從奧地利這樣的小工程開始吧。《特羅塔家族》是奧地利的約瑟夫?羅特的作品,這個羅特出生于一八九四年,去世于一九三九年,只活了四十五歲。這部小說原來的名字十分響亮:《拉德茨基進行曲》。它在法國《理想藏書》中,在德語文學中名列前十名。不僅僅是德國,而是整個德語世界,居然都名列前十名,這說明《理想藏書》的編選者是多么重視這部小說。我在這里把德語文學前十本抄錄于此:1.《維吉爾之死》(小說,1945)[奧地利]赫爾曼?布羅赫;2.《沃伊采克》(劇本,1836)[德國]喬治?畢希納;3.《親和力》(小說,1809)[德國]約翰?沃爾夫岡?歌德;4.《米夏埃爾?科爾哈斯》(小說,1805)[德國]海恩里希?馮?克萊斯特;6.《魔山》(小說,1924)[德國]托馬斯?曼;7.《沒有個性的人》(小說,1930—1943)[奧地利]羅伯特?穆齊爾;8.《馬爾特?勞里茨?布里格紀事》(日記體小說,1910)[奧]萊納?馬利亞?里爾克;9.《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散文詩,1883—1885)[德國]弗里德里克?尼采;10.《拉德茨基進行曲》(小說,1932)[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對于《理想藏書》,我覺得編選者問題太多,認識的高度不到,無法鑒別世界上的偉大作品,編選傾向于多濫;似乎編選者十分恐懼把杰作遺漏,就盡量把這個隊伍的陣容擴大。布羅赫是我期盼多年的作家,到目前為止,他的杰作《維吉爾之死》還沒有翻譯到中國大陸,但有關這部作品的研究性文章倒是不多,我可以多少了解一些它的真相。偉大作家與歷史上的皇帝的關系,同樣是人,身體結構相同,大腦也相同,一個作家,手里握著創作的天才,一個是君主,手里攥著他人的生殺予奪。一般情況下,掌握智慧的人總是受制于掌握權力的人,掌權者可以欣賞保護掌智者,也可以把他消滅掉。布羅赫嘗試通過但丁崇拜的導師維吉爾與獨裁皇帝奧古斯都的關系,把作家與君主的關系,無論是肉體的還是精神的來一次全面的闡述與清算。我研究蘇聯斯大林時期的偉大作家布爾加科夫時,發現了同樣的問題。布爾加科夫這位蘇聯時期的偉大作家,在他在世的時候,生活在斯大林的陰影之下,整個心態不是正常人的了,他對主宰他生命的人說他是俄羅斯的一匹孤狼,他的心靈確實是那樣一匹狼,在自由的荒野里尋找自己的使命。但在現實中,由于斯大林因他寫給他的信而回了電話,他便與君主有了有別于他人的特別關系。他受到了君主的特別關照,他們好像有了朋友關系,這是他對這種關系的一種誤解。這怎么可能會是朋友關系呢?這是主人與他家豢養的一只狗的關系。狗受到了主人的關照,有了感恩的心理。布爾加科夫在這種心理下茍延殘喘,悄悄地完成了他的偉大小說《大師與瑪格麗特》。這與羅馬大詩人維吉爾寫作他的史詩《埃涅阿斯紀》的情況十分相似。維吉爾為何要在他生命的垂危時刻燒掉他苦心經營的《埃涅阿斯紀》呢?他一定認為他的創作被玷污了,甚至是被強奸了,其中有了雜質,有了強權者的骯臟物質。仔細分析,你會發現《埃涅阿斯紀》中羅馬皇帝的物質太多了,那是維吉爾抗爭與拒絕的東西,是他的心靈不容的東西,他燒掉它是力圖想要清除那涂抹到他身上的骯臟雜物。他沒有燒掉它,在他熱病昏迷中已經力不從心了。布羅赫的小說中說他是克服了自己的偏狹心理,克服了對于皇帝的偏見,最終同意留下了那部史詩。歲月的塵埃已經把《埃涅阿斯紀》掩沒覆蓋了,我是說把史詩中的對于皇帝的奴才心理磨蝕掉了,留下了傳奇和故事。我這樣一個讀者,在遠離古羅馬屋大維時代的環境中,對這位皇帝沒有什么感覺,所以我能夠安下心來閱讀這部史詩。問題是,你可以設想一下與維吉爾同時代的古羅馬人,特別是當時的詩人作家知識分子群體,他們心目中的維吉爾會是什么形象呢?他們會罵道:他甘愿是皇帝的一只狗!我對布爾加科夫充滿了巨大的同情,假如斯大林沒有給他專程打電話,他也與君主沒有絲毫的關系了,他的心理就不會扭曲變形,他心靈和大腦的壓力與羞恥就不會那么沉重巨大,他不但會完成他的《大師與瑪格麗特》,還會堅強勇敢地生活下去,不管多么拮據潦倒,他還總會給自己弄一口糧食。可是,情況恰恰反了,君主的關照,成了他的心病,越來越嚴重,他也只能在英年之時去向死神報到,得到最終的解脫。
布羅赫的《維吉爾之死》不會是什么可以與全人類雙高峰《白鯨》和《悲慘世界》比肩的作品,他的思想意識尚未完全松解,古老庸俗的觀念還限制著他,他掙脫不了,也就決定了他的作品的不夠高大、不夠崇高。布羅赫的《未知量》前不久有了中譯本,是個不大的中篇小說,有興趣的話可以買來看一看。
羅伯特?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中文譯本有一千二百多頁,要閱讀完它,得花費巨大的功夫,好在它是上下兩冊,可以分開讀。我記不清是用多長時間把它讀完的。之前有一位酷愛哲學的朋友提醒說這部作品要快讀,讀完之后,才會體會它的了不起。還說這部作品應該叫一個哲學家來翻譯,精妙之處估計是在文字的哲理性上。可我讀完之后,對這部世界巨著大失所望,為何把微小的、瑣碎的事情用史詩那樣的筆觸來寫呢?聯想亞歷山大?蒲伯的《劫發記》之滑稽模仿史詩,當然是可以這樣寫的,可我在穆齊爾的這部長河浩著里并沒有讀出戲仿與反諷的趣味。小事物里沒有滑稽,無疑就分析不出好玩的意思來了。假如與俄國的《葉甫蓋尼?奧涅金》《奧勃洛摩夫》《當代英雄》中多余人眾多形象掛靠起來,那么這個沒有個性的人烏爾里希也是一個與他的時代與帝國同樣奄奄一息的沒有希望的人,這樣一個人物預示兩個皇帝帝國的腐朽與沒落,這樣下結論的話,那么這部長篇我算沒有白讀。
有一個短篇小說叫《古斯特爾少尉》,是一位叫施尼茨勒的作家寫的,我最初是在上海譯文出版社辦的《外國文藝》上看到的。這篇小說中使用的意識流方法好像有別于其他作家的意識流小說,它用意識到的事物代替了主人公的行程。它基本是一篇行程小說,但行程卻是逐漸呈現的事物與景象。帝國軍人的榮譽遭受到了污辱,這位少尉要向面包師討回榮譽,但他內心深處的恐懼折磨了他整整一夜,在次日早晨他得知面包師已經重病身亡之后,他才如釋重負。把這樣一個短篇與穆齊爾的長篇巨著比較,似乎能夠得到同樣的結論:這個皇帝統治下的帝國確實到了末日。一切都腐朽了,連軍人的勇氣都腐爛了。帝國軍官既沒有包容大度的胸懷,原諒他人的冒犯,更沒有戰斗的勇敢,只是在內心深處咀嚼著他受到的所謂的委屈,這樣的人物已經是高度退化了的俄國多余人了。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實際應該叫作反英雄,尤索林與朋友決斗,一槍把對方打倒,他看著朋友的軀體滾下懸崖,不為所動——這樣的多余人雖然血腥冷血,但還是有一種力量感,使讀者心靈戰栗。弗蘭茲?約瑟夫一世的奧匈帝國的確已經到了病入膏肓的末日,作家們的感覺與眼光是多么靈敏與尖銳,他們在它還活躍的時候就準確地感知到了。無獨有偶,約瑟夫?羅特的《拉德茨基進行曲》同樣寫出了這個帝國的腐朽,一個帝國行將就木之時,會散發出如此巨大濃重的氣味嗎?作家們是貓頭鷹,是鴟鸮。一個出生于邊遠山區的衛隊長的兒子,在戰場上看到一個隨從官員把望遠鏡遞給皇帝,皇帝舉起望遠鏡往遠處看時,這位年輕的軍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皇帝按倒的同時,一顆子彈射穿了年輕軍人的肩胛,于是這位成了索爾弗里諾戰地英雄的年輕人被皇帝冊封為男爵。他的第二代、唯一的兒子成了地方長官,他變成了一幅畫像。到第三代時,還是單傳,地方長官把兒子卡爾?約瑟夫送上戰場,獻給了如今已經年老的皇帝。這個叫特羅塔的家族三代單傳,斷了根……就因為那樣一個動作、一個行為,導致了這個家族的死滅。三代單傳再也傳不下去了,孫子在祖父的形象的壓力下,甘愿為皇帝戰死,中間一代沒有從軍,是個文官,他的父親、也就是那個救了皇帝的戰場英雄,堅決不讓他的兒子從軍,可是這個兒子在父親的光環下,自豪、義無反顧、悲壯地把兒子送進了軍隊。皇帝需要這樣的熱血青年,他需要沒有止境的血,鮮血。一個帝國腐朽時,就會需要更多的血。再多的血也不可能挽救它。這部小說使我感受到了一種無奈的悲哀。這是一曲家族帝國的凄涼挽歌。
施尼茨勒的小說我最早買過他的《相思的苦酒》,薄薄的一本書,我沒有讀,一直在書架上放著,到后來離開陜南時,我也沒有把它帶走。后來買了他的《輪舞》,看了之后沒有留下印象。他的大中篇《艾爾莎小姐》最早是在一本叫《國外文學》的雜志里看到的,艾爾莎小姐為了救她的父親,把赤裸的軀體裹到大氅之下去見那個能夠救她父親的富商,從高高旋轉的樓梯上下來,走到大廳時昏倒了,大氅滑落,艷驚四座——還算是一部有趣味的小說,情景設計得很美,也很野。
關于奧地利的文學,伯恩哈德是不應忽略的。他對他的祖國,對這個國家到了深惡痛絕的地步,他在他的遺囑中毫不留情地拒絕奧地利出版他所有的作品,他死后五十年不許出版。這個憤怒而有骨氣的作家,生前靠一位老護士的資助完成了文學大業。這位大他幾十歲的護士是給他看病的醫生的遺孀,多虧這位對文學無私奉獻的女性,托馬斯?伯恩哈德完成了《英雄廣場》《鮑里斯的節日》等不朽作品。這位作家對他受一位退休護士供養進行寫作這樣的現狀羞恨難當,在《鮑里斯的節日》里,鮑里斯顯然是作家自身處境的化身。
有人一定會認為我沒有讀過200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耶利內克,或者是忘記了她。她的《死者的孩子們》是她小說的最高成就。其他如《鋼琴教師》《情欲》《貪婪》等長篇小說,小說水平較低。她的一些戲劇,如《魂斷阿爾卑斯山》《女魔王》《漫游者》《云團?家園》《死亡與少女Ⅰ-Ⅴ》,我十分贊賞。但我在這里確實不太喜歡談論她,關鍵是沒有心情。這也不知是為什么。這位女作家曾經贊揚過伯恩哈德,受到過他的深刻影響,她的才華明顯在他之下。他活得太短了,或者是他在世時,他的對人類的文學貢獻還沒有被世界充分認識到。我在這里替他鳴不平似乎沒有必要。
六
意大利、希臘、西班牙的文學還是放到后面談論吧,我就零散地談一談北歐和中歐那些小國的小說。我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文學史家,更不是文學評論家,我僅僅是個小說家,在我二十多年的創作生涯中,我創作之外便是閱讀。我對當代的作品沒有多大興趣,我是沿著文學史的脈絡閱讀的。
這一部分會輕松一些,我敲鍵盤的手指也就更自由一些。一說起捷克就必須說哈謝克,他的《好兵帥克》馬原先生特別叫好,這樣一部作品我幾乎能夠耳熟能詳,但卻沒有讀完,即使那蕭乾譯的刪節本我也沒有讀完,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倒是看完了。也許我對它影響下的美國作家約瑟夫?海勒的《二十二條軍規》看的次數過于多了,到我拿起這部小說讀時,熱情頓減。假如我是先看的《好兵帥克》,我的興奮點就會一直持續到小說的結尾。它的前面有拉伯雷的《巨人傳》、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還有果戈理的《死魂靈》,還有眾多的流浪漢體小說,這一類型的小說家族實在是過于浩渺繁榮了,它的后面還有塞利納的《茫茫黑夜漫游》《緩刑》,還有索爾?貝婁的《奧吉?瑪琪歷險記》、約翰?巴思的《煙草經紀人》。在八十年代末期的中國書店,我常常看見哈謝克的短篇小說選,始終沒有把它買下,今天想來是最大的遺憾。這部小說的人物帥克一人抵抗奧匈帝國,一個人戲弄哈布斯王朝,這樣的以人物為亮點為關鍵的小說,無疑會寫出無數笑話,是很熱鬧的小說。但這部小說沒有寫完,也就是說沒有結尾,這種沒有完整結構的小說,似乎是不需要情感結構,說白了,它其實是不可能有杰出的結構的。它玩的是人物,這個人物干的事可少可多、可長可短。像《堂吉訶德》也不會有很好的結構,人物死了,似乎也就是最好的結局,也是沒有辦法的結尾了。《好兵帥克》假如能夠寫完的話,它的結局還不就是帥克死了,還能會有什么樣非凡的結局呢?
捷克還有個劇作家哈維爾,后來當了總統,他的劇本一直見不到,也就沒有閱讀的幸運。再就是移居法國的米蘭?昆德拉,這是大家談得最多的一個小說家。他也喜歡談他閱讀過的作家,比如他崇拜英國的斯泰恩的《項狄傳》,曾一度成為我閱讀方向的指南。我是一九八七年就盯上他的,那時韓少功與人合譯了他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還有《為了告別的聚會》《玩笑》《生活在別處》,我記得作家出版社一次引進了他四部小說,我郵購了他全部的作品。這位作家在中國大陸算是紅了,紅了三十年了,還在紅,還要繼續紅下去。還有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我侍候英國國王的日子》,我讀了之后沒有感覺,也就不胡說八道了。還有個叫塞弗爾特的詩人,一九八四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漓江出版社出過一本叫《紫羅蘭》的詩集,我很早就讀過,但是今天我幾乎把他忘了。好了,捷克文學這一頁就翻過去吧。
七
波蘭的密茨凱維奇的詩劇《先人祭》是我惦記心房多年的偉大作品,它是文學中的詩歌。波蘭這個不幸多難的民族,長期遭受沙俄欺壓,十九世紀的《先人祭》的創作背景與后來的昆德拉的作品的背景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與昆德拉的小說相比,我更看重密茨凱維奇的鬼魂幻象的想象力。他無疑從古希臘史詩《奧德修紀》中多方借鑒,把古典文學的經典元素注入自己民族的幻想結構中,把一個民族的呻吟變成偉大的詩歌絕唱。一九八○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米沃什也是一個詩歌天才,他緊緊地咬住政治壓迫不放,在他的作品中政治意識轉化成了他的天才。一個作家如何把個人所受到的壓迫殘害轉化為整個民族的心靈反抗的合唱,這與一個詩人的天賦關系重大。顯克微支也是一個諾獎得主,有人把他的《燈塔看守人》喜愛得不得了,認為寫出了什么愛國,可我并不看好他的小說。他的小說過于通俗化了,司各特與大仲馬應該是他的導師。保加利亞有個叫帕?維任諾夫的作家,有一個叫《障礙》的中篇小說,我是20世紀八十年代早期就閱讀過,可它卻一直沒有從我的文學記憶里消失。一位中年音樂家從酒吧深夜回家,當他打開車門時,已經有一個年輕姑娘坐到里面了,她無家可歸,在她的請求下,他只好把她帶回了他的單身漢套房里。她似乎不是生存在現世的人,她的超然物外使他們之間不可有什么肉體的接觸,他也是一個有道德底線的人,吸引住他的是姑娘的精神世界。姑娘說她常常在星空飛翔,她勸他與她一起飛翔。他與姑娘來到高樓的頂上,練習如何飛向星空。他試了幾次,承認自己天生愚鈍,無法找到遨游星空的感覺。中年音樂家因為公務外出,他把那姑娘留在他的家里,當他回家時,姑娘已經墜樓死亡。難以理解的是,那姑娘墜落的地點遠遠地離開了樓房,是在一片空地上。顯然在星空與中年音樂家之間存在著無法逾越的障礙,有了這樣的致命障礙,他也就不可能進入那姑娘的世界。假如剝開作家虛構加工的外殼,探尋原本的現實,可能會解析出這樣的故事:一個中年人與一位十七八歲的姑娘之間有了愛情,但是中年人沒有勇氣跟年輕姑娘邁向愛的星空,姑娘自殺了,留給中年作曲家的是無盡的痛悔。帕?維任諾夫把這樣一個平常俗氣的現實主義素材提升到了幻想文學的浪漫境界,把現實擴展到了夢幻里,沖出了地球,飛翔在星空……
羅馬尼亞的諾曼?馬內阿的《黑信封》,是一個恒久的黑色夢囈。主人公托萊亞的全稱是阿納托爾?多米尼克?萬恰?沃伊諾夫,馬內阿一會兒用多米尼克,一會兒用萬恰,一會兒用阿納托爾,一會兒用沃伊諾夫,頻率用得最多的是托萊亞,五個名字實際上指的是一個人,閱讀者一不小心,就會把它當作好幾個人,那樣的話,一下子便亂了套,肯定就讀成了一鍋粥。這算是閱讀障礙之一。閱讀障礙最大的是小說里的隱喻和夢囈,迷亂的夢囈是黑色的,混沌的,足以使稍有不慎的讀者觸礁沉船。虛寫與實寫的手法并用。虛寫的部分存在于實寫部分人物的對話里,就是說有一些人物只活動在主要人物的話語中,對話存在,他們才有生存的環境和權利,對話消失,他們也就消失了,他們是一群飄浮在小說實寫人物想象和對話的世界里的人物,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就是次要的、無關緊要的人物,他們在小說里所起到的作用、所包含的內容甚至于重于實寫人物,在他們身上所負載的象征、隱喻意義,幾乎成了小說的核心。虛寫人物有亞努利和他的夫人埃米利亞,有托萊亞的父親老馬爾恰,還有具有重要作用的攝影師塔維——他們都活在托萊亞的意識里,抑或夢幻,抑或想象,抑或與其他人物的談話里。馬爾恰家的毀滅,預示了一個邪惡時代的繁榮。老馬爾恰的死亡是這個家族毀滅的關鍵,而導致老馬爾恰死亡的罪魁禍首是始終沒有出場的攝影師塔維。他是專制社會的特務機關“聾啞人協會”的骨干人物,托萊亞對他的尋找歷盡千難萬阻,依然沒有結果。這個攝影師塔維的名字也在不斷變換,他好像與托萊亞的姐夫混合到了一起。托萊亞終于偵察到了他曾經居住的樓房,他去了近千次,那里一直沒有人出現,最后出現的是個他把她叫作韋內羅的女人。這位女人與一條狗居住在這套房子里。這里對于狗的描述充滿了暗喻。馬內阿雖然沒有明寫,但我感到那狗可能就是攝影師塔維的化身,他變成了狗但仍像人一樣與韋內羅同居一室,韋內羅把它當男人一樣對待,托萊亞離開房間,在黑暗的樓梯上,聽到人與狗相擁的聲息……
托萊亞幻覺中的那群鬼魂是小說前后貫穿的重要象征。鬼魂們總是出現在污水河邊的山坡上,托萊亞來到它們中間,辨認不出自己的父親老馬爾恰。“他從打頭的人手里接過火炬,誰也沒有看見他,但他可以看見自己。他微笑著接過火把。他吹了口氣,病人頭發凌亂的腦袋瞬間消失了。多米尼克先生微笑著走向下一個——一個憔悴的紅發農民。他也把那人的臉吹滅了。就這樣,他一個接一個地把他們都撲滅:蠟燭和臉龐,他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人的世界異化成專制下的鬼魂煉獄,托萊亞被“聾啞人協會”的特務發展的線人——房東太太——告發,赤身裸體地被拘入精神病院,走向了馬爾恰家族的最后滅亡。
這實在是一部向讀者理解力極限進行挑戰的小說,我認為我只讀懂了它的百分之八十,不懂的百分之二十還有待我做進一步的閱讀。
已經不存在的南斯拉夫有個叫安德里奇的,他也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德里納河上的橋》中對于酷刑——樁刑——的描寫,能夠使閱讀的心滴出血來。我相信這里的酷刑描述一定影響了莫言的《檀香刑》。我覺得他最值得研讀的是大約有五萬字篇幅的《萬惡的庭院》。老蘇丹去世,大兒子巴耶塞特和二兒子杰姆爭奪繼承權,杰姆戰敗后逃往羅得島上的天主教約翰騎士團,被以接待蘇丹的規格盛宴款待,實際上是被控制做了囚徒,失去了自由——這段歷史是一個叫恰米爾的年輕學者講述給獄中難友哈伊姆的,哈伊姆把他聽來的故事講述給了另外一個獄中難友年老的塔羅修士,同時并講述了年輕學者恰米爾因為喜好研究歷史而被省長關進監獄的故事。恰米爾所講述的兄弟爭奪權位的歷史與他自己所屬時代的現實驚人相似:當朝蘇丹有一個兄弟被宣布為白癡遭到終身監禁。恰米爾在監獄里被獄官打死。年老的塔羅修士把從哈伊姆處聽來的上面的恰米爾講述的故事和他本人的故事在他臨終前講述給了獄中的一個年輕的教士。他本人的故事是他自己如何進了這所監獄——萬惡的庭院的。我覺得這種層層講述的金字塔形結構是對小說手法的一大貢獻。這種方法也未必就是安德里奇所首創獨創,但我確實是從他的這部小說里看到這種手法的。這種層層轉述與生活現實中的情況是一致的。我們聽一個人講了一個事情,他講的事情是他聽來的,而講給他的講述者也是從另外一個講述者那兒聽來的……這樣推演下去,將至無窮。在安德里奇這里,每一個轉述者自己本身也有悲劇,他們都在萬惡的庭院里,都有不幸的歷史,每增加一個轉述者就會增加這個轉述者本人的故事,這個由尖頂往下建造的金字塔就會擴大一級,沒完沒了地擴大下去的話,這座金字塔將會變得無限大,這種膨脹本身就是對于萬惡的庭院的罪惡的象征化處理,黑暗變得沒有邊際……
塞爾維亞的帕維奇的《哈扎爾辭典》是寫夢幻的奇文,許多人物在他人的夢里度過了一生。為了完成復仇,只好到他人的夢里去尋找那躲避到他人夢里的仇人,結果報仇者與仇人在夢里搏殺,雙雙殞命,報仇者與仇人都永遠回不來了,消失了。帕維奇無疑受到了博爾赫斯的啟發,把博氏的短篇發揚壯大成了長篇,當然也添加了更為復雜的內容,并融合進他本人所屬的民族夢幻與傳說中去了。上海的翻譯家曹元勇先生翻譯了他的《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戀》,是用塔羅牌結構而成的小說典范,我還沒有讀到此書的幸運,以后讀了它再談吧。
瑞典皇家文學院給予匈牙利的凱爾泰斯?伊姆萊的授獎辭是“作品支持并肯定了個體用脆弱的經歷反抗歷史上的野蠻的、未開化的專制獨裁。”納粹德國之所以會橫行世界,就是因為有了希特勒的絕對權力。那是人類未開化時期的罪惡幽靈附身到希特勒身上的結果。那是類似于野獸群中戰勝了其他所有雄性的雄性的那種東西。那是人可以把人的尸體當做食物的時代。那時代無人認為吃人是邪惡的。那時代人還不是人,是“野獸”中的一種。納粹德國這種返古的力量把人類倒退到了那樣的時代。它幾乎是遺患無窮的。凱爾泰斯童年時期是在納粹集中營中度過的,可成年以后的他,青年、中年時期的他,依舊生活在“童年時期”。納粹德國滅亡了,但匈牙利卻變成了本質上幾乎沒有什么區別的納粹德國。他在童年時期得出的“生存就是順從!”的活命經驗,依然有效。忍受著,扼殺掉所有的自由,自由的行動會導致生命的喪失,扼殺深入到思想深處。成年人的他生活在他的小說《非命運》中的“集中營”中,必須像個未成年人一樣唯唯諾諾,只有一條道路是通向生命的,即使到行將就木的那一天,也得像個“聽話的孩子”,嚴格遵守“幼兒園”的規章制度。
集中營不是消失了,而是擴大了,整個匈牙利成了集中營。這個時候,一個像凱爾泰斯這樣具有強烈自由思想的人還會讓他的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嗎?不為奴隸主制造生養小奴隸,這種最小范圍的反抗顯得多么無能。可在現代奴隸制國家,統治機器再不像十八世紀的美國南方那么原始,反抗者并沒有一個“密西西比河那邊的北方”可逃。奴隸們由于在童年時就被嚇破了膽,一旦他的孩子來到世上,他絕對沒有把孩子殺掉的勇氣。一個軟弱的奴隸只能想出一個軟弱的辦法──不讓孩子來到世上,不叫他出生。這種悲涼恐怕是悲涼之最。凱爾泰斯的親身體會為他贏得了世界上的最高文學獎,這是不幸之幸。但是不可忽視東歐劇變給他帶來的福音。除了第一部長篇小說《非劫數》(一九七五年)是在東歐劇變之前完成外,《慘敗》(一九八九年)和《祈禱文──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一九九0)都是在巨變之后寫作的。這是凱爾泰斯比索爾仁尼琴、帕斯捷爾納克和布羅茨基幸運的地方。
美國作家莫里森是憑想象完成對于奴隸心理的描述的,她靠的更多的是智慧。凱爾泰斯只需把他生命的歷程變成小說就行了。他一生都沒有逃出奧斯維辛,他還會在對“集中營”世界的思索中寫作下去。今天的匈牙利雖然不是“集中營”式的社會了,可凱爾泰斯不會放棄他的思索。世界上還有很多人,包括與他同樣杰出的一些作家依舊生活在“集中營”式的社會里,他們的“生存”依舊“就是順從”。這就導致了他們可能會寫出《非劫數》那樣的作品,可他們怎么可能會寫出《祈禱文──給一個未出生的孩子》這樣的作品呢?這是多么可悲的命運!
八
冰島的拉克司奈斯,我讀過他的長篇《獨立的人們》和《青魚》這樣的短篇。前者與挪威的哈姆生的《大地的生長》十分相像,作者也承認繼承了前者。二十多年前,在我鼓動下,一個文友把書店里的壓船貨:一套《歷年諾貝爾文學獎長篇小說簡縮本》買了下來,好幾百元人民幣,我之所以鼓動文友買,是因為我花那幾百元有些吃力。我借了好幾本,其中有一本是《獨立的人們》。當時我讀后覺得前面寫鬼魂與傳說的幾章,對于荒野、對于拓荒的原始神話性的開掘,極有沖擊力。后來從省圖書館借來全本來說,感覺反而不如簡寫那樣的強烈了,給它竟然下了一個平庸的結論。《青魚》對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的頑強地日夜拼命剖魚的描述,我覺得不值得特別推崇。這位現實主義作家缺乏的是象征擴展的能力,不能把剖魚老婦提升為整個民族之母的地位,小說也就沒有震撼力,更沒有綿長的無窮余味。我倒是對瑞典的拉格奎斯特的《侏儒》倍加崇尚。這部作品里的強大象征力量,把一部十萬字左右的小說提升到了百萬字的現實主義作品都無法到達的廣闊度。斯特林堡的戲劇十分叫我糾結,他的《去往大馬士革之路》我尋找等待了很多年,五六年前我終于讀到了這部劇本,現在回想起來,記憶竟然十分模糊,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憑著這樣的記憶,我似乎沒有資格談論它。《一出夢的戲劇》我看了至少兩遍,也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鬼魂奏鳴曲》中死去的大學生的鬼魂經常來到主人家門口討要牛奶,還有櫥柜中的、死去的、變成小骷髏了的妻子,種種怪誕的情景令我耳目一新。
哈姆生的《維多利婭》是我認為已有的人類情感結構里面的不容忽視之作。女主角與男主角相愛,但男主角是個窮作家,維多利婭的父親瀕臨破產,為了救父,維多利婭按照父親的意愿嫁給了一個有產業的能夠救父親的男子。窮作家參加了維多利婭的婚禮,之后維多利婭的新婚丈夫得知了原委,到山林里打獵,獵槍走火,失去了生命。男子的產業也已面臨倒閉,根本就救了不父親。父親絕望了,離開了人世。維多利婭與作家間的愛情障礙一個也不存在了,可是這時她卻大口大口咯血,肺病到了晚期。維多利婭的病——這個真正的死神奪去了他們的愛情。愛情慘敗,有情人不能長相廝守。易卜生的象征劇《羅斯莫莊》《培爾?金特》《布朗德》《海上夫人》《大建筑師》,使我完全把他看作與他的那些社會問題劇的制造者不同的作家。從易卜生前后寫作的變化上似乎可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現實主義是一個作家寫作的低級階段,象征主義是高級階段。一個作家在他的成長過程中,首先掌握的便是現實主義手法,他讀了初中、高中也就自然掌握了現實主義創作手法,再接著讀大學研究生,也就進入到了象征主義世界。這樣的變化在易卜生的創作中特別明顯,非常典型。
九
瑞士的迪倫馬特,他的戲劇《老婦還鄉》是我二十多年前閱讀過的。這部戲劇中的老婦回到家鄉,要她年輕時的戀人卡爾的生命,因為當年他拋棄了她。而她流落異國,攀上了一個石油大亨,大亨死后,她成了富婆。家鄉小城十分貧窮,她要市長與全市民眾答應她這個白骨精一樣的條件之后,才把巨大的財富贈予小城。她的家鄉人沒有經受住金錢的誘惑,集體謀殺了卡爾,這座小城變成了一座罪城。我前面分析過金錢在小說中的作用,《悲慘世界》中,冉阿讓使財富長上了童話樣的一對翅膀,他把這對金翅膀送給了苦難妓女的女兒珂賽特,她飛翔在人世的上空,找到了她的愛情,與她的愛人雙雙飛進了金色樂園。而在迪倫馬特的《老婦還鄉》里金錢是作惡的工具,這位老婦扮演了復仇女神的角色,她的金錢把生她養她的家鄉變成了罪惡的所多瑪。這部戲劇的內容使我聯想到了馬克?吐溫的《敗壞了赫德堡的人》,兩部作品之間無疑存在著繼承關系。迪倫馬特的戲劇《天使來到巴比倫》,還有小說《諾言》《拋錨》都是文學世界里的奇葩,在人類文學的某個旮旯都有新的開掘。《諾言》講一個刑警對一位母親擔保一定會抓獲殺害了她女兒的兇手,為了這個諾言,他幾乎把一生都耗進去了。《拋錨》是在一個汽車旅館,一群人輪流扮演罪犯,結果人人內心里都有邪惡,都有犯罪的潛在意識,人人都是罪犯——這樣的結論把人間變成了沒有希望的地獄。
比利時的梅特林克的象征劇曾經叫我十分入迷。《盲人》中的一群盲人由一個牧師帶領要走出茫茫的大叢林,不幸的是牧師中途死亡。盲人們失去了帶路人,他們將如何走出大林莽,他們的命運叫人揪心。這部劇的象征意義是明顯的,我們人類目前就處在這樣的處境里。對于宇宙來說,我們人類便是盲人,那曾經引領我們的神明,不知他們消失到了哪里去了。他們是滅亡了呢,還是遠遠離開了人類,誰也不清楚。《室內》這部劇寫的是一家人圍繞一個將要死去的孩童,他們在室內,而在室外,那黑暗的夜晚代表了死的世界,小小的室內是生的空間,這么小的室內被強大的室外壓迫著,孩子命懸一線,一家人處在彷徨恐懼之中。這部短短的戲劇,其象征力量是巨大的。小小的室內不就象征了我們活著的人有限的生嗎?而室外廣闊的無邊無際的黑夜是巨大的死。這樣的戲劇看后叫你更深地感知和理解了世界的本質、人的本質,你會更客觀冷靜地對待世界和人生。大家所知的更多的是他紅紅火火的《青鳥》,我在二十出頭時就讀這部戲劇,今天我依舊不看重它,它的明亮色彩與膚淺內涵幾乎是同一種元素。作者大概是寫給孩子們看的,作為成人為什么還要看它呢?
十
意大利、希臘、西班牙這樣的地域產生了多少人類的偉大作家,這是令我景仰的區域,更有我崇拜的偉大作家,荷馬、索福克勒斯、維吉爾、但丁、塞萬提斯、維伽、皮蘭德婁、黛萊達、卡贊扎斯基、塞拉……我所選的十多位世界級大作家中這片地域占了五位,但是我所選的兩部全人類文學的高峰,這些大作家的作品一部也沒有。與《悲慘世界》《白鯨》相比,我對他們的作品所持的更多的是批判的態度,我會一一寫出我對這些作品的不滿意的緣由來。
我覺得談論《伊利亞特》和《奧德修紀》沒有多大意思,倒是談一番受它們影響而產生的二十世紀的幾個作家的作品,很有趣。像詹姆斯?喬依斯的《尤利西斯》和圣盧西亞作家沃爾科特的《奧梅羅斯》都是經典啟發與影響下的經典了,這種從經典到經典的現象值得深思。把古典當代化,好像是古代的人經過喬裝打扮之后在新的時代新的舞臺上復活了,這種復活古典的寫作,一般遵循的原則是戲仿反諷,搞出滑稽的韻味來。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是戲仿文學的典范,通過當世的人對于古代的騎士英雄的模仿,挖掘出了當世之人的可憐與渺小。堂吉訶德在當世之時是個老之將至的鄉村酸儒,他的所有的夢想都在他流連忘返的騎士小說里。他哀嘆著騎士時代的遠逝的同時,內心計劃著去周游世界,行俠天下。他把內心的夢想付諸行動時,一場滑稽戲便開始了。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也是影響了無數世紀的根之作、源泉之作。戀母弒父情結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主體構架,戴?赫?勞倫斯的《兒子與情人》更是赤裸裸地搬用了這個人類的不化的硬結。奧地利的赫爾曼?布羅赫的《維吉爾之死》對于《埃涅阿斯紀》的創作者維吉爾內心痛楚的還原,對于這部史詩的再創造,對于世界文學來說是不容低估的貢獻。二十世紀的意大利文學夜空,群星璀璨,皮蘭德婁、黛萊達、莫拉維亞、卡爾維諾、翁貝托?埃科、馬萊爾巴、夏俠。在我的記憶里我曾經把皮蘭德婁的《亨利四世》當作他最重要的作品。這種以他人的身份生存的人,那被他冒充扮演的人未必就不是他的真我,而實際生活中的他自己也不見得就是真他。在古代皇帝的外衣下,他完成了真實的自我。這么說,穿著他真正身份的衣裳的他,只是一個外表的假我。“亨利四世”這位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扮演者,在他的情敵的陰謀設計下,從馬上栽下,腦部嚴重摔傷,雖然沒有死去,但在醒來之后,卻真正地以亨利四世的心理與感覺活在世上了。這位伯爵的朋友們為他假造了一座亨利四世時代的宮殿,他便像精神病人一樣生活在這樣的有仆人假扮成亨利四世廷臣的瘋人院里。歲月匆匆,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亨利四世”當年的戀人在其情夫的陪伴下來這座假造的宮殿看望他。更為神乎其神的是,這位精神障礙患者竟然清醒了,嫉妒心不但沒有消失,沒有一絲一毫的減退,反而更加強烈了,他被復仇女神俘獲,佯狂中刺死了他的情敵。于是他不得不永遠把皇帝的角色扮演下去了。這一次他不會感覺到自由了,他的自我意識恢復了,亨利四世的外殼成了他真正的囚服與監牢。這部劇作立意不高,把人的邪惡嫉妒挖掘到了失真的地步,但畢竟是一部注入了新意的創作,閱讀兩遍,直到把它解析清楚,非常值得。我對他的《六個尋找劇作者的角色》這部戲劇以前一直重視不起來,覺得相當做作。半年前我硬著頭皮把它讀到了最后一個字。我沒有想到閱讀的結果是:這是皮蘭德婁最好的作品。以前的譯本把“角色”譯成了“劇中人”,顯然是有問題的。劇中尋找劇作者的不是人,而是鬼,所以說它是一部鬼戲。特別那兩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孩子,他們早已死了,他們是來控告父親來了。而劇作者可能就是上帝,是神明,是造人的智力主體。《高山巨人》也是讀了不會覺得后悔的劇作,還有《給赤身裸體者穿上衣裳》也有相當的文學水平。
莫拉維亞的短篇小說《夢游癥患者》《雷霆的啟示》《睡夢中聽到爬上樓梯的聲音》《中國盒子》,這不是一些單單寫出了出奇故事的小說,故事出奇已經是非常高的成就了,但莫拉維亞在每一個短篇里都還創造了新的小說手法。這些手法在講小說寫作的書里可能沒有。比如怎樣在小說里翻轉人物的身份,莫拉維亞在《中國盒子》里的實驗十分成功。兩個有仇怨的人物,其中一個把自己先在夢里假扮成對方,以對方的口氣進行敘述,逐漸露出馬腳,還原到他的本來身份。卡爾維諾幾乎成了每一個中國作家的朋友,他們張口閉口都是卡爾維諾,連五筆字型的詞組里都有了這個名字。我最初閱讀的是他的《祖先三部曲》,《樹上的男爵》直接影響了我的《會飛的無腿士兵》,通過這篇小說我處理的題材是中國與越南的七八戰爭,一個在戰場上失去了雙腿的士兵回到國內后,從魔鬼那里討要了一對翅膀,他會飛了,用這對魔鬼的翅膀把自己變成了小城上空最自由的飛行者。他已經不是人了,而是魔。閱讀《隱形城市》時,書是曹元勇從上海郵寄給我的。書是廖增湖先生的,我把它復印后又從陜南寄回到了上海。《命運交叉的城堡》這樣撲克牌結構的小說是讀后如果當時不寫點兒讀后感就會在將來的記憶里找不到過多痕跡的小說,我確實找不到有意義的記憶了。還有翁貝托?埃科的《玫瑰的名字》《傅科擺》《波多里諾》,我盡管一部也沒有讀,但我對它們都進行過相當認真的學習。在2004年的魯院,楊劍敏從校圖書館借來了《傅科擺》,他讀后覺得不怎么樣,我聽他講了講,立即聯想到了博爾赫斯的《特隆,烏克巴爾,奧比斯?特蒂烏斯》,不過是它的擴大版。我并不是小視這種擴大,擴大自有它的非凡之處,自有它的價值所在。假如是在二十年前,我會據理力爭這種相似性,也就是繼承性的不可避免,是人類文學的宿命了,可我現在對這樣的作品有些厭煩。聯系到自身,覺得我終于可以創造出與人類的經典文學結構沒有任何聯系的作品了,便對那些我曾經當作老師看待的世界作家看不起了。
《波多里諾》中的派到遠方去的人物制造了一個虛幻國家,反過來這樣的虛幻導致真實中的皇帝對面虛幻所發布的許多指示,也就有了虛幻的真實行為,這樣的源于虛幻的真實指示進一步作用于虛幻,最終不知虛幻是真實的,還是真實是虛幻的,兩者融合塑造了以實體存在的未來……
塞萬提斯曾經對我有過深厚的影響,我一度把《堂吉訶德》認作天下最偉大的小說,對它是寵愛有加。人類逐漸趨向法制化的和平社會,古代的冷兵器戰爭遠離了世界,阿瑞斯戰神也死了,不僅騎士時代不會復現了,英雄的時代死了,也就意味著人類想以體力顯示英雄本色的可能性消失了,早在文藝復興時期的西班牙塞萬提斯就捕捉到了那樣的絕望,一個鄉紳的英雄夢想的可笑。假如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有一個人離家出走,說是要去拉一支隊伍,打天下,開創一個新政權,建立一個新國家,那么這個人的命運只能是被關進瘋人院去。這種人類夢想的無望絕望與死滅,揭示了人類內心空間的極度縮小,人們只能龜縮在法制化的和平迷霧里終其一生。人類的荒野被耕作成了規規矩矩的農田,古代英雄的駿馬陷入肥沃的土壤里,步履維艱,哪兒還能馳騁奔騰呢?夢想也是野心,野心與野蠻相連,野蠻就會有戰爭、犧牲和糟蹋他者的生命,這樣的時代遠去了,對于整個人類是大幸。英雄不是集體性的,馬上皇帝也只有孤寡一個,那不是為大多數人謀福利的時代,爭戰的結果只是使極少數人爬上了權力的寶座極頂,私利一人而害天下蒼生。作為文學作品,作為小說,探索人類的夢想,塑造出這樣一個人物,叫人類不要忘記人類還有這樣的做夢者,曾經還有如此野蠻的時代,引以為戒是有益的。我曾經有一個想法:把有這種夢想的人放到一個荒島上,荒島上有幾十萬畜類,這位英雄夢想者可以把自己的夢想施加到畜類身上,可以以它們為材料建造他的權力大廈,組織他的金字塔形極度等級社會。維加的《羊泉村》中反抗的村民代表了良心,平民對于權力的抗爭得到了國王的同情,赦免了處決了軍官的村民。到了二十世紀的西班牙,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有好幾個,何塞?埃切加賴?伊?埃伊薩吉雷、哈辛托?貝納文特?伊?馬丁內斯、胡安?拉蒙?希門內斯、比森特?阿萊克桑雷?梅洛、卡米羅?何塞。塞拉的《蜂房》之空間結構,我曾經做過細心的研究。我對他的《為亡靈演奏瑪祖卡》的手法十分欽佩,心里想著還得做進一步的研讀。法國的莫迪亞諾的《星形廣場》的結構,它們之間有許多相通之處。現實層面雖然很不重要,但卻不可或缺,依附在現實層面的、想象層面是主體,在《為亡靈演奏瑪祖卡》中表現為轉述層面。在想象層面或轉述層面,空間是可以隨意移動的。人的意識的速度有多么快,人物在空間里的轉移就有多么快。完全由意識挪動組成的主體故事結構,作家在這一層面獲得了完全的解放。
還有《暴君班德拉斯》《慘死如狗》都是不能忘記的杰作。
葡萄牙也有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名叫薩拉馬戈。他的《修道院紀事》這本小說是曹元勇從上海給我寄到陜南的,后來我把它帶到了西安。20世紀九十年代有一期的《世界文學》上專門譯介了這部小說,所登載的有一百多個頁碼。我閱讀了這本雜志上的一百多頁,后來收到了朋友贈送的全譯本,也看了,但對這部小說的感觸不深。《失明癥漫記》許多文友讀了以后,大聲叫好,我卻興奮不起來。這部小說的構思,也就是它的起源顯然與《百年孤獨》中的失憶癥相關聯。他還有《石筏》等小說,縱觀他的小說,基本都有一個形而上的哲理構思,可我對他的形而上想法興奮不起來。他的構思雖然是形而上的,卻是這種類型中的下等品或者次品。這種品級與卡夫卡的《城堡》《審判》相比,我在對于文學的神秘感覺中把卡夫卡定為作家,而把薩拉馬戈定為文字工。
卡贊扎斯基的《基督的最后誘惑》《基督重上十字架》重新演繹詮釋宗教經典,我感覺到似乎是對它們的庸俗化,特別是后一部長篇,讓一個鄉村演員重現基督當年被釘十字架的噩夢,顯得不倫不類,不但沒有崇高感,還降低了宗教經典的神圣性。不能遺忘的黛萊達,她的《風中蘆葦》竟然啟發了魔幻現實主義文學先驅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這部長篇無論哪位讀了都不會覺得時間花費得不值得。“我們是蘆葦,而命運是風。”這樣的格言警句十分刺激心靈。雖然有風,但蘆葦是有根的,根深深地扎到水面下面的泥濘里,泥濘下面有石子和土壤,還是蠻結實的吧。這部長篇并不是多么優秀,力量感和深度都難以與世界一流杰作媲美。主人公是個長工,名叫埃菲克斯,他的死與女主人諾愛米的婚禮同步,倒是不乏悱惻凄涼。村子里的三姐妹艾絲苔爾、露絲和諾愛米,父親被長工埃菲克斯失手用石頭打死后,四妹麗婭私奔出走了,她們三姐妹就保守著家傳的小莊園,茍延殘喘著。四妹逃出莊園后,與平民小販生了一個孩子,她死了,孩子長大了。小說一開始,是這個長大了的名叫賈欽托的年輕人要回三姐妹留守的莊園來。這部分的描述令我對應起了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的名著《佩德羅?巴拉莫》。這部魔幻現實主義的杰作我一直沒有找到它的先源,也就是說胡安?魯爾福是受什么啟發寫的。他不管是什么樣的天才,也不可能憑空產出《佩德羅?巴拉莫》。我感覺到是作者在閱讀這部《風中蘆葦》時產生的。假如把賈欽托回村的過程與三姐妹對他的期盼與接待的描述,與《佩德羅?巴拉莫》開始的胡安?普雷西亞多受母親亡魂的囑托回村去尋找他的父親,進了村與幾個女鬼魂相遇,被女鬼接待,這樣一對照,就會產生出后者的構思,加上墨西哥特有的歷史,墨西哥革命后的農村凋敝現實,加上魯爾福個人天才,自然就有《佩德羅?巴拉莫》這樣的杰作產生了。我一直為找不到這部杰作受什么作品影響與啟發而倍感苦惱。我雖說自覺自己對于世界小說的閱讀海量,但居然找不到魯爾福杰作的來源,這不是很有諷刺意味嗎?今天我找到了,也就去了一塊心病。
十一
我這樣僅憑著記憶寫評論是不合適的,態度首先是不嚴謹的,不是做學問的態度。可我的目的并不是做學問,我只是要寫出我的對于全人類全世界小說和戲劇的閱讀記憶,在記憶的基礎上所做的個人式評判,喜好嫌惡全是我寇揮式的。我閱讀的目的是為了我的小說創作,這個目的比較實際,也是形而下的,實用主義的,我還有個目的,就是要游覽盡世界小說的樣式,把世界上已有的成為經典的小說一網打盡,然后從小說的已有形式和內容出發,創造出我個人的小說。我曾經說過全世界最難的小說是人類情感的新結構小說,因為人類感情的結構已經被歷代小說大師們幾乎窮盡了,若想創造出新的人類情感結構,可以說是癡人說夢。世界上的形而上構思的小說還沒有窮盡,因為這類小說從二十世紀,從卡夫卡開始小說家們才開始努力營造,時間也就一百年,這樣短的時間,空間還沒有被全部占領,還給未來的小說留有余地。
全人類全世界的文學(我指的主要是小說)如此浩瀚,小說家更像是夜空的星辰,我花了數十年時間閱讀他們的作品,現在要一下子回憶起來并加以評說,感到這樣的工作缺乏創造性,沒有激情,也就動力不足。問題是這項工作開始了就得進行下去,還得進行到底,工作雖然苦悶機械,做完了你就會感到這是應該的。把你的經驗告訴年輕人,你付出的時間和精力,會獲得回報的。哪怕是一個青年學子的一聲“老師,你好!”,也能夠慰藉我的心。
欄目責編:閻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