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然
唐朝的肖像
◎王瀟然
每個時代都可以用一個字來概括,例如周禮、秦制和漢風、唐韻。
概括是一種總結,是總結就要像畫像,而畫像抓住的肯定是最主要的特點,如漫畫,由一點而傳其神。禮、制、風指向具體,似乎并不會有什么爭議,倒是“韻”字,卻頗耐琢磨。
有人說,唐朝的特點應該是大,所以經常都會用大唐來表述,認為無論是它的疆界范圍或宮室格局,還是視野所及與腳力所至,都開創了前無古人的輝煌。然而這種地理意義上的大,卻難以涵蓋沒有物理局限的心理空間,比如心態、心懷和心氣。尤其是如果要把心說成了大,好像又不符合中國人的文化習慣,所以又有人干脆建議把唐朝歸之為氣。氣概、氣宇與氣象,這些詞與盛世關聯起來總算是有了一點氣勢,但是虛空之感又隨之而生,并且還多少顯得似乎缺少了點美感。而唐詩在我們文化中所形成的那種全方位的藝術形象,已經把一種美深深鑲嵌在了每一個中國人的潛意識深處,所以美字還斷然不可缺少。當然,美也并不僅僅只在于此,傾城傾國的后宮寵愛,曲江池畔的風情麗人,西市酒肆的妖冶胡姬,還有城南莊里的桃花仙子,她們儀態萬方、衣著奇異,各盡所能地用自己標新立異的時尚,裝扮著盛世的風景。由此一來,唐朝也就更少不了五彩斑斕的絢麗之色了。把這些歸納起來,有三個字必不可少,就是大、美、艷。
有人做過一個世界性的調查,對于最愿意生活在何處的問題,很多西方人給出的是唐朝的長安這一令人意想不到的答案。原因很簡單,他們認為那時的長安處處體現出一種天真爛漫和蓬勃歡快的可愛。盡管唐朝并不是中國歷史上軍事力量最為強大的時代,但是可愛卻并不完全關乎大小與強弱,而只在于強調那種對待生活的心態。敢于把軍機權利交給“外國人”(胡人節度使)掌管,能夠接受女人的平等訴求,又最大限度地縱容著文人的尖酸與刻薄,而皇上也甘愿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專情,這些都無不顯示著它的可愛。
然而可愛卻是用大、美、艷無法涵蓋的。易中天在他的《讀城記》中把西安的性格定位為雄性,因為不僅它的歷史充滿了陽剛,就連西安人說話的聲音,都滿含著雄性的底氣。有人不解,大、美、艷的文化積淀怎會形成了雄性的特征。其實,大本身就是雄性的,而從老子說的“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中就可以知道,美、艷的極致綻放也正是荷爾蒙賁張的結果,同時又更是因為陰陽相合而成道,所以才能促成人類文明的奇跡。
不僅如此,唐朝的可愛還有一種不可思議。它能把人們的精神偶像生活化對待,從不以主流意識形態橫加干涉,也就是不設“國家哲學”的藩籬。它絕不會像中世紀的歐洲那樣,把自己的城市建成一座精神孤島。在長安城里,佛家寺廟、儒家經院、道家仙觀,香火隨緣,悉聽尊便。同時,唐朝還愿意接納那些無處皈依的精神流浪者,比如祆教和摩尼教,而他們都是已經丟失了本土的逃亡者。
在波斯,祆教本是驅逐摩尼教的,伊斯蘭教又是驅逐摩尼教的,但來到了長安以后,他們卻忽然都安安靜靜地待在了一起,各有自己的信徒,各有自己的寺院,互不打擾地和平共處了起來。其實,一個時代真正的氣度,不在于誕生了多少人類智慧,而在于所有的智慧都愿在此安家;一個文明的真正高貴,也不在于剿滅過多少曾經的生死對手,而在于能讓這些對手都紛紛放下屠刀,進而握手言歡。
讓敵人不再敵對,讓對手不再對立,甚至使較力轉化成合力,這一切已經很難僅用一個智慧去評價了,或許這也是它可愛的又一個原因。對于信仰上的開放,因其并不直接威脅國家的統治,或許有人還不以為然。然而對于政治對手的容忍和接納,可能會更加讓人始料不及。
中國素有衣錦還鄉的文化風俗。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指的就是“妻以夫貴、父因子榮”的傳統習慣。同樣,家族的命運也總是會被捆綁打包成為一個命運的共同體,由此達成一種榮辱共享的機運均衡,而族刑就是實現這一均衡的強力保證。根深蒂固、行辟而堅。然而在唐朝,即便是反逆這樣的不赦之重罪,也不一定都會一成不變地一味砍殺,甚至于罪臣的后人也仍有可能重新獲得再執權柄的機會。自然,這也是一種不可思議。其中上官家族的命運,就是這諸多不可思議之中的典型代表。尤其是圍繞著上官婉兒所發生的種種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也如虛幻小說一般,跌宕起伏,接連不斷。而她的傳奇顯現的則更是一個盛世王朝難能可貴的王者氣度。
上官儀因建議廢后被誅,然而其孫女上官婉兒卻未被斬草除根,相反還被養在了宮中。上官婉兒在仇恨與養育的矛盾和復仇與感恩的糾結中長大。有道是“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上官婉兒也沒有辜負身為名門之后的厚望,自小就顯露出了非同一般的天資,并憑著傳承的聰慧,最終成功躋身于了古代的四大才女之列。才女,絕非浪得虛名。在宮中長大的她,剛滿14歲時,詩學的天賦就已經顯露了出來,并因此而受到了武則天的召見。當時,面對一代女皇的威儀,尚未成人的上官婉兒并不慌張,而且舉手投足還煞有介事,機敏從容、出口成章,最后還當庭以《剪彩花》為題作了一首五律應制:

密葉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條雖不謬,摘蕊詎知虛。
春至由來發,秋還未肯疏。
借問桃將李,相亂欲何如。
詩章文意通達,用辭精美,氣韻順暢,渾然天成,只是最后一句卻語意多義,容易引起猜疑。女皇有點不解地問她,而她給出的解釋是:詩不應有所謂確定的寓意,一切都全憑讀者自己去感受,你有怎樣的心態就會有怎樣的理解。而如若硬要說其中隱含著有什么影射的話,她也不愿再做無謂的辯解。在她看來,要是辯解也就沒意思了。
話說得沒錯,但肯定不是體制內的說法。朝堂之上悖逆了潛規則原本是件要命的事情,然而偏偏女皇本身就不是一個因循守舊而按常理出牌的人,興許是覺著能遇上一個敢想哪說哪的人也不容易,或者是認為她童言無忌,盡管話不好聽,甚至還帶著些揶揄,但總算還是真話,所以不怒反樂,倒還十分歡喜。
武則天沒有把上官婉兒斬草除根,而她也未因言獲罪,其中的原因已無據可查,或許是女皇心情好而當時又無人挑撥,或許是對一個文人后裔并不擔憂有什么強力威脅,也或許她是想給天下樹立一個感召異己的典型。事情已經發生,猜測滿足的只是文人破解心結的好奇,而歷史就這么無緣由地在剎那間,讓那顆女強人的心忽然柔軟了一下。就是這一瞬之間的柔情,卻讓上官婉兒反而獲得了千載難逢的良機,從而實現了她人生的一次華麗轉身。
有了女皇的賞識,不愁不被任用,她從此便成功擺脫了侍女的身份,并搖身一變,一躍而成為了掌管宮中詔命的女官,后來又平步青云當上了大明宮中的女二號,成為“巾幗首輔”的第一人。
在仇恨中長大的上官婉兒,原本的用意可能是在尋找復仇的機會,可當她參與了朝政,又親生經歷了“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的過程后,便被武則天的不世功業給徹底征服了。女皇對于她的那種知人善任、用人不疑的知遇之恩,又更是讓她感激涕零,而她也只有一門心思地知恩圖報去了。敵對瓦解了,對立沒有了,仇恨也就消失了。表面看,上官婉兒的蛻變與其說是武則天感化實踐的成功,而實質上更是上官婉兒面對帝國氣度的繳械投降。至此,她殘存于血脈上的仇恨濃度早已被浩大的唐風吹淡,并進而生成了與盛唐相映的宏大報復與理想,并融入進了滾滾湯湯的時代洪流之中。掙脫血脈,融入文脈,使她完成了超越世俗而脫胎換骨的重生。
唐朝就是這樣,用它的寬廣和大度創造著一個又一個不可思議,以至于這個朝代都成為了一個大大的不可思議。在它的不可思議的故事里,大、美、艷的形象得以充分展示和盡情地彰顯。要知道,一個時代留給人印象最深的,不是權謀爭斗、疆場絞殺,也不是忠奸演繹、瓜前李下,更不是卿卿我我、愛恨情仇,而是它給出的那個能讓人常常愿意懷念的理由。如今時常能聽到“夢回唐朝”的說法。歐洲的文藝復興,為的是理清他們的文化血脈,從而掙脫由中世紀延續而來的黑暗,而我們的夢回究竟想要回到哪里?我們從唐朝一路走來,每一段足跡都是民族發展的標記,之所以能夠千余年而不衰,就是因為有著歷久彌新的文化傳承。也就是說,我們本身就是唐朝的延續。我們只需把身上的那些閃光點抖上一抖,唐朝的信息就會灑落上一地。同時,每一個時代又都會有自己的性格,如果執意要退回到一千年前的話,我們也未必能夠適應。所謂夢回,也無非就是一種確認身份的心態。但是,唐詩應該是個例外。余秋雨說:生為中國人,一輩子要承受數不盡的苦惱、憤怒和無聊。但是有幾個因素總會使人不忍離開,甚至愿意下輩子還投生中國。其中一個,就是唐詩。我也一樣有著相同的感受,因為唐詩能讓我們品讀出甘甜的味道。
大、美、艷,還有詩歌和趣味,渾然構成了一個唐朝的整體存在,氣象、風情、絢麗和可愛,有一種讓人怎么看怎么喜歡的感覺。如果非要用一個字來總結,我看也只有韻這個字才能勝任。
韻是什么?韻是詩,是畫;是歌,是舞;是風情,是風光。而對于唐朝來說,韻就是每個人的生命情趣,是整個國家的行為藝術。
欄目責編:閻 安 劉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