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一
今年都城的冬天來得有些早,離正月還有許久,卻已經下了好幾場大雪了。積雪落在廢棄的宮殿四處,倒像是憑空散落在無人之境的綿毛飛絮,一眼望過去墻壁陳舊破敗,整個院子蒼涼而空洞,唯有那白茫茫中的一點黑格外引人注意,透露著一絲活氣。
朝前走幾步細細看了,才知道那點黑是露在雪中的井口,千年粗壯槐木般大小口徑,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頭。
井后頭有個姑娘在洗床單,身上濕了大半,露出好長一截手臂,都凍得紅彤彤的。不遠處兩個老嬤嬤坐在屋子里,圍著火盆嘮嗑個不停,從今年離奇的鬼天氣說到這鬼屋一樣的破院子,再說到面前那個因為得罪了某位妃嬪而被下放到此處的小丫鬟,正好成了她倆呼來喝去的跑腿丫頭,最后話題轉向無盡的皇家秘聞,也就是這冷宮的主人。
周宜光進門時正好聽到這一段。她將床單擰干掛在竹篙上,抖平之后有一下沒一下地扇風,眼睛盯著那火盆看。
李嬤嬤語調輕快地說:“哎喲,這廢太子還真是愛干凈,三天兩頭要換洗,這都這個月第幾床了?”
“第三床了吧。”
“明知道下雪還……真讓人不省心。”
“噓,你小點聲,這也怪不得他,天生有疾控制不住。”說著,王嬤嬤覷了眼別處。
“那陛下也不心疼,連幾床被子都不舍得?”
“這話還是別說了。”
在皇宮里亂說話,就跟在紙盆子里撒尿一樣,早晚會漏。所以,哪怕是在廢太子的冷宮里,也得謹言慎行。
周宜光扇了幾個時辰,手臂都快抬不起來了,總算把這床被單弄干了,緊趕慢趕給前院那位送去,可到底還是晚了。
“這都什么時辰了才送來?”陰郁的目光撞進周宜光黑黢黢的瞳仁里,轉瞬一只銅盆就朝她砸過來。她也不敢躲,挺起胸將床單捧高,硬生生地接下來那只裝滿洗腳水的盆。
“哐”的一聲,銅盆掉地上了,周宜光人也撲在地上,半爬著將床單遞過去。
旁邊的老太監將床單抖開來,見周宜光下半身都是水,這床單卻仍舊是干燥的,忍不住朝她看了眼,也不說話,自顧自地將床單鋪在床上。
等他鋪好了,一直坐在榻上冷冷盯著周宜光的廢太子秦寅哼了聲:“這次就先放過你,臭啞巴。”
周宜光狼狽地出了前院,迎風一吹,濕漉漉的身上寒氣逼人,她不禁哆嗦了下,小跑著回到自己屋里。
她住在后院的東邊旮旯,是一間柴房收拾出來的小屋子,窗戶上有洞,也不嚴實,風從外面透進來,能吹滅床頭的蠟燭。她干脆沒點燈,摸黑換了身衣服,然后鉆進被子里。
這整個冷宮,除了兩位老嬤嬤和一位老太監,就只剩她和秦寅那個廢人了。
她彎著唇輕笑兩聲,望著窗外若有似無的一點月光,抿了抿嘴,用淡淡的口吻說道:“我先放過你,臭小子。”
二
夤夜過半,周宜光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這聲音不像是干燥的冬日里樹葉摩挲發出的聲音,倒更像是人的衣服擦風而過的刺啦聲。
突然,“嚓”的一聲,整個夜都靜止了。她屏住呼吸,將被子堆成一團,從床尾爬下來,躲在門后。
果然,沒一會兒她就看見一抹燭光從窗戶縫里透進,窗花紙上映出一個中等偏胖的身影。隨后,一雙細小尖利的眼睛埋在縫隙中,觀察了片刻,見屋里那團被子下的“人”動也沒動,像是睡死過去一般,便扭著腰走遠了。
周宜光扶著門,冒了一身冷汗。
在這院子里,只有兩個老嬤嬤。其中李嬤嬤十分嘴碎,最好八卦,平日里兩眼無光,渾像一個大煙鬼,可身形卻異常肥碩,肥嘟嘟的臉上只有一雙小瞇瞇眼,還能有幾分靈動。
她以為這老婦人也就稍微能占點她新來的便宜,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安然度過晚年已是不易,卻沒想到剛剛那雙透過窗戶的瞇瞇眼,竟和十二月飛雪天里的冷刀子一樣,又尖又亮。
周宜光一夜沒敢睡,到天亮時分才敢瞇一會兒,不想睡過頭了,醒來時才發現這破破爛爛的后院竟然來了尊大佛,那兩位平素里只會圍爐嗑瓜子碎嘴的老嬤嬤正圍著他打轉。
李嬤嬤在遞茶,王嬤嬤在送香果。
她從他們身后過來,前頭的人看不見她,她卻能將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為她看得太認真,沒注意腳下的路,被石階絆了一下,直挺挺地沖著旁邊的井撲了過去。
雪消融了一些,井口邊緣都是水,她腳下幾個打滑,半個身子都掉進了井眼里,整個人幾乎翻進去……霎時間,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腳。
周宜光心跳如雷,忘記了呼吸。
秦寅硬拖了兩下,見她不動,嚷嚷:“喂,拽住你了也不知道往后配合點,你好重。”他又拉了兩下,見周宜光還是不動,暗罵兩聲,“這臭啞巴難不成還是聾子,怎么沒個聲兒,難道被嚇傻了?”
這邊周宜光確實嚇傻了。
她愣愣地看著井水里浮現的畫面,想到剛剛自己那突如其來的摔倒,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硬拉過來一般。
在她摔進去之前,她看見秦寅接過了李嬤嬤遞來的茶。而就在這井水浮現的畫面里,秦寅被那盞茶毒死了。
這畫面一瞬即逝,在老太監也過來幫忙拽周宜光后,秦寅伸長脖子朝里面看了眼:“被水鬼嚇到了?這里也沒啥呀,怎么把你嚇成這樣,真是又聾又傻。”
他嘲笑地掃她一眼,就背著手走回原處。
周宜光咽了咽口水,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跟著上前,才看到秦寅正捧起石桌上的那盞茶,又遞到了嘴邊。她腦子里嗡的一聲有什么炸開了,沒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大步沖過去將茶揮到地上。
一群人都震驚地看著她,尤其是遞茶的李嬤嬤,肥胖的身子左右搖擺了下,像是抑制不住要沖過來按住她,將她一頓好打,那雙細小的眼睛里,此刻也泛出狠毒的目光。
秦寅率先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道:“你是真被嚇傻了還是故意的?嗯?欺我失去父皇寵愛,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惡狠狠地朝她張牙舞爪地揮動了一陣,見她還傻愣愣地站在那兒,憋在肚子里的一股子氣怎么也發不出來,只得妥協道:“給我好好反省,想明白自己錯在哪了,來前院找我!”
秦寅走后,李嬤嬤一直目光冷冷地盯著她,礙著還有王嬤嬤在場,硬是忍住了,沒有即刻沖上來撕了她。
事后,王嬤嬤好意提醒她:“我聽說以前宮里誰不聽話,就會被主子丟到這井里去。聽說這井里有許多冤魂呢,不過你也不要怕,只要謹言慎行,規規矩矩做好分內的事,就沒問題的,知道嗎?”
周宜光微微皺眉,凝視著王嬤嬤,良久后點了點頭。
三
周宜光去找秦寅認錯,秦寅將她罵了一頓,見她從頭到尾不吭聲,就可憐巴巴地低著頭站在那兒,他這一拳頭打出去倒像打在棉花上,軟軟的無甚作用。他心中十分不爽,干脆披上件大氅朝外走。
“后院的梅花開得挺好的,你陪我走一段兒吧。”
周宜光點頭,小步跟上。
走到梅花林時,秦寅忽然嘆了聲氣,郁郁不振地問道:“你為什么來這里?”說完又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是啞巴。”
許是被觸動了心弦,又瞧著她是啞巴不會出去亂說,他一股腦地將情緒都宣泄出來:“外面的人都羨慕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卻都想飛到外面去。三丈皇墻下的金碧輝煌,到底建立在多少寂寞與不甘之上。”
周宜光看他那一副失意的模樣,才是真真的可憐,因下勸道:“寂寞是因為輕易放棄,不甘是因為太輕易放棄。”
“你!你……”秦寅嚇得語無倫次,“你竟然會說話,你究竟是個……”什么玩意?
“我是今年初進宮的宮女,運氣不好,被分派給蕭娘娘,她善妒成性,也許是瞧著我有幾分姿色,便將我打發進浣衣局了,過后不久又將我打發到了這里。”她吸了吸鼻頭,“你究竟是有多不受寵,才能讓那么善疑的人這樣放心,陛下絕對不會來此。”
秦寅見她妙語連珠,連日來積壓的怨憤都沖到頭頂上:“你……連你一個小小的宮女也看不起我?難怪,先前我多次弄臟床單折騰你,你都一句話不說,原來是根本對我瞧不上眼?那你今日為何又要說話了?”
周宜光想了想,認真地回答:“你救我一命,我便陪你解解煩悶吧。”
她這話又是戳到了秦寅的心窩子上。
秦寅過去的確不學無術,的確惹得陛下十分不滿,臨到此處又十分苦悶,沒個說話的人,好不容易院子里來了個同齡的丫頭,沒想到卻是個啞巴。啞巴也就算了,還總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樣子,就好像連一個身體殘疾的下人都比他厲害了,這還不得讓他更加納悶,愈發兇地欺負她嗎。
秦寅繃起一張俊俏的臉,在月光下瞅她一眼,口吻酸澀地道:“這蕭瑾娘怕是年紀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就你這模樣,也配她這般提防。”
“口不對心的臭小子。”周宜光輕笑一聲,趕在他反駁之前重新開口,“陛下如今年事已高,你既是先太子,想必不會是碌碌無為之輩。我是不曉得你究竟為什么被廢,但陛下在位多年間,一直深受百姓愛戴,他精心培養的兒子必然不會太差。”
打一巴掌再喂一顆糖,“你如今站在谷底,應該更看得清山頂的風景才是。蕭瑾娘所出的二皇子,應當是如今朝堂上你最大的勁敵吧?”
周宜光深知適可而止的道理,從梅花林出來后便對秦寅揮揮手,笑道:“殿下快回去吧,今夜我們說的話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秦寅抿唇,朝她看去。月光溶溶而溫柔,照亮她轉身時被風吹起的衣角,深灰色的粗麻布衣,卻無端顯露出一副雍容大智,她怎么可能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
轉瞬,他又想到以蕭瑾娘素來斬草除根的心性,的確是不會縱容他在冷宮安逸太久的……
從梅林到東邊小院,要經過那口深井。想到先前看到的種種,周宜光仍舊心有余悸。她本想從旁邊繞過去,誰料腳步卻不聽使喚,直接朝井大步邁過去。
走近了,她干脆橫下心來,扶著井口邊沿朝里面張望。
猴子撈月之說,也得是在月光很亮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而今夜恰好提供了這種可能性。周宜光不僅看見了天邊的一輪明月,還看清了自己,以及突然出現在她身后,試圖將她推下去的李嬤嬤。
她心下一凜,趕緊朝旁邊躲閃過去,李嬤嬤便一下子撲倒在井邊上。
發現自己行跡暴露,她攏了攏頭發,柔弱含笑地道:“宜光,你能來扶我一下嗎?這地上太滑了,我本來想找東西給井蓋上的,沒想到自己倒先摔了。”
“原來是這樣,嬤嬤費心了。”周宜光冷冷地一笑。
方才在那口井里,她已然看得明白了。
若這底下果真有冤魂,有無形的力量,那必然也是用來吞噬人心中的黑暗罪念的。
四
自從知道李嬤嬤想害她和秦寅后,周宜光就留了一個心眼,晚上睡覺前在門后放了張椅子,在枕頭下放了把匕首。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門后的椅子被人推動發出了一聲尖銳的“刺啦”聲,她就在瞬間清醒了過來,看見兩個身影迅速地從窗前一閃而過。
她冷笑一聲:“原來不止一個人,還有同謀。”
但由于那兩個身影躥得太快,她沒看清李嬤嬤旁邊另一人。
另一方面,她也懷疑院子里那口井有先知的可能,于是第二日起了個大早,獨自一人去井邊觀察。可她看了半天,都沒在井里看到什么。
倒是早起晨練的秦寅看她趴在井口扭來扭去,后腰曲線一覽無遺,當即沖過來將她拽住。
“你瘋了?一大早作什么妖?”他撓撓頭,想到她之前對他說的話,越想越覺得奇怪,“你不會是被什么附身了吧?”
周宜光嗤笑:“是啊,被你的祖先附身,叫我來一棒子打醒你這不肖后輩。”
“還會回嘴,看來腦子沒問題。”他又背著手朝井里望了眼,“這口井太深了,你離它遠一些,萬一再腳滑摔進去,別想我再來救你。”
“殿下這是關心我?”
“誰、誰關心你!我只不過怕你死了,沒人給我戲弄罷了。”
“哦?”周宜光好笑地看著他紅透的臉頰,“你怎么如此不禁逗,連點太子儀范都沒有,太傅是誰?”
“左相周奕。”秦寅說起此人自是十分得意,“我老師可是博古通今的王朝第一人,青年時游學在外已經名滿天下,爾后入朝為官,又十分得先帝看重,還輔佐過我父皇,如今更是我的恩師。”
“周奕太傅的確是學富五車,不過怎教出你這樣粗淺的學生?”
“我、我怎么了?你別瞧不起人,不過就是一個小宮女,別以為說了幾句大道理,我就會敬重你。告訴你,只有我可以讓你出得了冷宮的大門。”
周宜光知道他是個好面子,又嘴硬心軟的毛孩,聽到這話也頗感欣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笑道:“如此,奴婢就等著殿下韋編三絕,救小女子于水火之中了。”
秦寅受了刺激,果真閉門修學。
人一旦沉心安靜下來,就能發現生活中許多的變化,他竟然發覺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老太監,近來總是心不在焉。
仔細觀察一陣子后,他發現這老太監每隔三天都會在丑時出門,穿過梅林去后院,見一個體態豐腴的婦人。這一日他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尾隨其后,直到那兩人鉆進一處新修的亂石假山群中,不見了蹤影。
他從未來過此處,在里面轉悠幾圈后,漸漸有些迷路。等到他意識到不對勁時,卻發現唯一的出口已經被大石頭堵住了。
他出門急,只穿了一件單薄的中衣,假山里又四處透風,仿佛聚涌到了他這一處。他抱著胳膊縮成一團,哭喪著臉想完蛋了,這回是被兩個老東西暗算了,若被那臭啞巴知道,估計又免不了一陣嘲笑。
五
周宜光一個上午沒見到李嬤嬤,到下午見她滿面春風地從前院回來,試探性地朝她看了一眼,誰料后者卻坦然一笑:“這廢太子窩囊十幾年了,到這會兒卻用功起來,我去給他送前頭剛發放下來的冬衣,連他的面都沒見著呢。”
周宜光沒吭聲,王嬤嬤附和道:“聽說陛下還沒有立太子的想法,那位再努力努力,也不是沒可能回到東宮去。”
“休要胡說。”李嬤嬤小眼睛一瞪,聚著利光道,“現如今誰不知道,這宮里宮外都是二皇子的人,你說這話也不怕掉腦袋。”
周宜光在旁邊晾衣服,聞言輕笑了聲,心想這老婦人隱藏這么久,終于露出馬腳了。只是……倘若秦寅當真十分用功,她絕不應該滿面春風才是。
難道,秦寅出事了?
這么一想,她手下的動作也快了,將干透的衣服抱在懷中,朝前院跑過去,結果卻被大太監攔住。
“殿下說了,誰也不見。”
“他這樣多久了?”
大太監思忖著瞥了她一眼,遲疑道:“有一天了。”
“他不吃不喝怎么可以?若是出了事,公公你擔當得起嗎?”
“老奴自是擔當不起。”
話是這么說,可大太監就是寸步不讓。
周宜光沉吟了一陣,告辭離去。她已經能夠確認李嬤嬤的同謀就是大太監,也確認秦寅出事了。
如此想了一路,直到她的腳踢到一面硬邦邦的東西,才發現自己又走到了井口。周宜光心下撲通撲通地跳起來,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眼,將木板掀開,朝井里看過去,只見畫面中秦寅虛弱地蜷縮成一團,他的頭頂上有一團小小的光暈,照亮了他蒼白的臉頰以及他身后的假山。
周宜光一下子就反應過來了,難怪之前李嬤嬤總偷偷摸摸出去,原來就是打算在新修的假山群對秦寅下手。那里本來就人煙稀少,死個把人估計也不一定能發現,若秦寅當真被害了,他們也可以說沒找到那處。
她急忙尋到假山群細細尋找,一邊叫著秦寅的名字。
秦寅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喊他,強撐著力氣應答了一聲。見頭頂上那片光暈里出現了一張紅撲撲的臉,他以為自己尚在做夢,不禁脫口而出:“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綠波。”
周宜光輕嗔含笑:“周奕太傅只教得你這些來調戲良家女子嗎?”
“不許你再詆毀我恩師。”
“哼,周奕此人我再清楚不過,何需詆毀他?”她抿抿唇,“看你此番情狀還曉得為恩師正名,想來十分敬重他,如此也不枉周奕……哎,算了算了,你還好嗎?”
秦寅小貓一般吟吟:“我好餓,好冷。”
周宜光趕緊將身上厚厚的外衣脫下來,從石頭縫里塞進去:“這假山口被人堵住了,有人存心害你,想必如今你也醒過神來了。你先御御寒,待我尋回吃的來,再想辦法救你。”
她語速極快,秦寅反應了一會兒,才點點頭,想說什么卻見她已經走遠了,留下來的只有沁著女兒香氣的粗布衣裳,溫暖而又真實。
他一邊覺得自己又輸她一頭,一邊又有些沒來由的高興。
又過去大半個時辰,周宜光未歸,倒是大太監和李嬤嬤摸黑出現,先是喊了幾聲他的名字,見他未有應答,那語調都高興起來。
“二皇子說了,待這事一成,就要給我盤纏讓我們出宮養老。”
“果真?那敢情極好!只是可惜了,殿下平日里對老奴還算不差。”大太監心有戚戚焉。
“你可千萬不能再心軟咯,如果他不死,那外頭咱的家人可就沒了。”
“是是,我知道……”
說話聲近了幾分,又遠了幾分。一院四人,倒有一半想害他,想來這冷宮早就變成兄弟相殘的屠宰場了,不過細細一想,也怪不得旁人。老太監在他身邊已有多年,他卻不知他尚有家人。
正幽幽出神間,頭頂上的光暗去幾分,周宜光說道:“你落難至此,倒也不是沒有緣由,只是得記得教訓,日后方能謹言慎行,寬容待人。”
秦寅輕哼:“你怎總是戳人的心窩子?還一戳一個準。”
“有些道理你不懂,總有一天會有人讓你懂的,不需我說,不用旁人教,該來的總會來。我今日戳一戳你的心窩子,只會讓你感覺到有點疼,卻不會要你的命。”她將饅頭扔下去,自己抱著一個坐在假山上啃,“秦寅,你今日落魄至此,還有我相伴,這條命就算是你自己的。他日若無人在身邊,無人可戳你的心窩子,你的命就是旁人的了。”
秦寅不再反駁,對她的話也是半知半解,但從這一刻起,他真的有幾分敬重這小宮女了。
六
周宜光沒將秦寅救出去,反倒讓他在里面多待了幾日,等到大太監和李嬤嬤以為他在里面死透了,將亂石都搬走時,秦寅雄赳赳氣昂昂地從里面走了出來,直將那兩人嚇得魂飛魄散。
第二日,王嬤嬤來找她說話,搖頭晃腦道:“李嬤嬤瘋了,前院那太監也傻了,如今這冷宮里就還剩你、我和殿下三個鮮活人了。”
周宜光沒說話,低頭幫秦寅縫衣服,忽然抬頭看向庭院,輕聲問:“你看到那口井了嗎?”
王嬤嬤狐疑地看向她。
“如果我說,李嬤嬤和大太監的瘋傻都是因為想要害人,而那口井只是替天行道。你信嗎?”
“說什么呢,這么玄乎的事可不能瞎說。”王嬤嬤暗含警告地朝她示意了眼,“明日我就找人將那口井封起來,省得日后傳出什么流言蜚語,傳到陛下耳朵里,那我和你就都甭想活了。”
周宜光沒說話,不過她知道,如果不是那口井有先知能力,可能她和秦寅都已經死在這里了。封井前,她再次朝里面望去。井底十分平靜,一絲微瀾都沒有。她趴在井口邊沿朝里面喊了一聲:“是你嗎?”
她的聲音穿透在深井里,回音將水面震動地劃開了一片漣漪。漣漪最終勾勒出一幅幅畫面,全是曾經被無辜丟進這口井里的那些下人。他們凄厲地哭喊掙扎,換不來一絲同情。
最終“撲通”一聲,他們的身體都沉下去了,慘厲的靈魂卻仍舊沸騰著。
周宜光咬住唇,畫面中閃過大太監和李嬤嬤的身影,原來他們都曾害過人。她不禁想到那兩人的瘋魔,難道不只是為了幫助她和秦寅,而是這口井自發地報仇雪恨?想到此處,后背涼颼颼的,她又朝里面看了眼。
突然有個人一閃而過,她覺得十分熟悉,剛要看清,王嬤嬤就帶著人過來,將一車大石頭都填進去。
周宜光阻攔不了,只是隱隱不安。果然,幾天后王嬤嬤離奇暴死。
這一間偏僻的別院,本來死個人并不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卻因為朝廷之上有心人始終觀察此處,在兩個老人瘋傻之后唯一剩下的老婦人又離奇死了,二皇子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將所有罪責都推到了周宜光和秦寅身上。
陛下恨鐵不成鋼,一舉將此案全權交給二皇子審理。
周宜光不幸,被牽連著看了一場兄弟反目成仇的戲碼,了解到當初秦寅被廢的始末。原來四年前,秦寅雖不學無術,從不過問朝局正事,但也是天性未泯的少年,十分善良,偶有一次撞見了二皇子欺負小宮女,便上前相助,三言兩語將二皇子羞辱了一番,還將此事捅到陛下面前,惹得陛下十分不快,重責了二皇子。
原本就覬覦太子之位的二皇子和秦寅之間,嫌隙就深了,此事之后更是一發不可收拾。
不久,秦寅又撞見蕭瑾娘私會武將,要將此事高發給陛下,誰料卻被蕭瑾娘反將一軍,指責秦寅任意妄為,沒有太子儀范,私闖帝妃寢宮不說,還驚嚇得她小產。
先前被二皇子欺負的小宮女也在此時矢口否認二皇子的罪行,將一切都推給秦寅,這才令陛下一怒之下廢了他的太子之位。
許是看透這三丈高墻后的爾虞我詐,秦寅也沒多反駁,就這么認了。
如今二皇子欺到他頭上來,他一股腦兒的沖勁上頭,什么都顧不得了,朝著二皇子撲過去就是一陣廝打,直到守衛上前將他拉開。
周宜光看他一雙眼睛熬得血紅,不禁有幾分心疼,又覺得他此舉實在孩子氣,無奈之下看了他一眼。
就這一眼,便讓秦寅安靜下來,不敢造次了。
二皇子覺得奇怪,朝她細細看過去:“你就是和我大哥狼狽為奸的宮女?”
“狼狽為奸?奴婢斗膽提醒二殿下一句,此事還未敲定,你貿貿然給秦寅扣這么大頂帽子,不怕打自己的臉嗎?”
“秦寅?呵,都直呼他的姓名了,你知不知道就憑這句話,本殿下就能給你治罪!”
周宜光淡淡一笑:“周奕是秦寅的恩師,是陛下的摯友,我是周奕的小妹,論輩分比你們大,私下里喊他一聲秦寅又如何?”
此話一出,不說二皇子,連秦寅都愣住了,轉瞬之后臉又悄咪咪地紅了。如此說來,那他之前豈不是調戲了恩師的妹妹?
周宜光看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輕嗤一聲:“你有那虎膽去撕人臉,現在怎么還不好意思了?”
秦寅卻越發乖巧。
二皇子簡直覺得奇了怪了,素來張牙舞爪不受教化的大皇子就這么被一個小丫頭,訓得服服帖帖的?當下不得不多看周宜光幾眼,便吩咐將秦寅關在屋里,不讓他出去。而周宜光可以在冷宮自由走動,卻不能出院門。
周宜光自然是知曉他這安排的私心的。
她在邊境協助守將抗敵七年,年初方歸,朝中已有許多人忘記她曾是一計擊退三國重兵的神童女娃,也并不知道她在名聲大噪后突然失蹤去了哪里。其實,是陛下和她那大哥周奕的安排,叫她去軍中過把癮,做一做她心念已久的女諸葛。
如今邊境安寧,她就被秘密召回了。只是甫一回京,便聽說太子被廢,她那大哥日日郁郁寡歡,不知該怎么扭轉乾坤。
于是,只得她親自來救一救那紈绔弟子了。
因她在軍中的名氣和這七年來對陛下的忠誠,二皇子在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后,不會不想結交。周宜光便借他的私心,說只愛喝院子里那口井的井水。二皇子心想不過就是一口井,便找人將那口填滿大石頭的井重新打通了。
當夜,王嬤嬤又離奇地活了過來。
二皇子嫁禍之罪不成立,秦寅和周宜光全都無罪。
事后,周宜光再次匍匐在井邊,對那口深井說話:“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冷宮應當不會再有人來了,此事就到此為止,可好?”
幽深黑暗的老井無聲無息,用沉默回應了她。
七
適逢陛下七十壽辰,周奕在殿前為秦寅說了些好話,周宜光又在后頭協助,終究令得陛下松口,將秦寅從冷宮里放了出來。
壽辰當日大擺宴席,秦寅面對二皇子的諸多挑撥,始終隱忍不發。陛下一觀二探,十分欣慰,爾后對周宜光說道:“不愧是軍中女諸葛,朕膝下最不馴服的兒子,也叫你馴得柔順乖巧了。”
聞言,周宜光輕笑,要馴服一匹野馬,還需很多時間。
周奕便借機向陛下提議,讓周宜光去做秦寅的師父,周宜光一口回絕。也不知是怎么傳的,這消息不知不覺吹進了秦寅的耳朵里。
二皇子暗喜,以為是秦寅頑固不化,周宜光不愿教他。秦寅也暗喜,那臭啞巴不肯和他拘著禮節,唯恐生分,于是兩廂就開始了對周宜光不同程度的討好。
這日子一長,連陛下也知道自己那兩個兒子,都對周宜光有意思了。
蕭瑾娘自然是要幫著自己兒子爭取一把的,只是二皇子已有正妃,周宜光卻肯定不能為側妃。正為難之際,王嬤嬤忽然向她獻計道:“周宜光為秦寅入宮,為他正名,想來她的立場早已明確。娘娘,這樣的女人如果不能為己所用,便該除之以絕后患才是。”
蕭瑾娘深思一夜,爾后派刺客潛入周府。
周宜光重傷不醒。
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她總是反復做一場夢,夢中浮現一場場殘狠的殺戮,那些可憐卑微的人痛訴冤屈,卻無人傾聽,他們恨惱那些掌權之人,恨那些為富貴折腰的走狗,也同情生死被握在旁人手中的螻蟻,所以可以不殺李嬤嬤和大太監,卻不能……留下教唆殺人的王嬤嬤。
周宜光沉浸在這周而復始中,身體一日日虛弱下去,意識也越來越淺。
就在她生死一線的關頭,宮中又出了大事。
蕭瑾娘要對獻計的王嬤嬤下狠手,誰知派去的人是個貪小便宜的,被王嬤嬤收買了。蕭瑾娘得知后將那人處死,親自帶人去捉王嬤嬤。王嬤嬤無處可逃,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進了冷宮中。
蕭瑾娘帶人來的時候,看見王嬤嬤撲倒在井口邊上,已經死透了。那死狀異常怪異,像是被一張網蒙住,窒息而死,整張臉憋得腫脹,可仔細一看,又發現她身上都是水。
“難道是被淹死的?”蕭瑾娘皺眉一想,朝井里張望了眼,恰好看見水面中倒映出王嬤嬤的臉。她嚇得喘不過氣,身邊侍從根本來不及反應,就看見蕭瑾娘被還有一息尚存的王嬤嬤推進了井里。
“撲通”一聲,兩人都沒了。
他們死得離奇,當場也沒人敢下去救,二皇子知道后帶人來抽井里的水,卻發現這口井怎么抽也抽不干,就像是一個無底洞。
宮女們私下里都在傳一句話,似是從王嬤嬤死前傳出來的,好像是:“他們來找我了,我來找你了……我們誰也跑不掉,跑不掉的。”
傳得久了,陛下一道令下,整個冷宮都被封了。
二皇子失去了蕭瑾娘的庇護,就像是鳥兒斷了翅膀,一下摔在了地上。
八
三個月后,周宜光醒來了,漫長的冬天徹底過去了。
她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那口井,也沒有同任何人說起過她的夢,她在那三丈高墻外徘徊又徘徊,終究沒有再回去望一眼那口井。
邊境突生戰況,她臨危受命,再度回到前線。
這一次,秦寅與她同去。
“你信不信這世上有一雙無形的手,始終在推動善惡的邊緣?”
“我信。”
“為什么?”
“你重傷不醒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你死了,我想到連你也不在我的身邊了,連你都不能再戳我的心窩子了,我這條命的確就不是我的了。然后我在夢中大聲地求救,我希望有人能救救你,也救救我。”秦寅害羞地撓撓頭,“后來你醒了,我就相信了。蕭瑾娘善妒,害死過許多人,我聽說往年她弄死的婢女都會投到井里,想來她最終落得那下場也是注定。”
他停頓片刻,又道:“王嬤嬤一直都是她的同謀,那冷宮里和我住在一起的四個人,有三個都想害死我,只有一個在保護我。”
周宜光看他一眼,問:“你這在安慰我嗎?”
他遲疑片刻,最終輕緩地點了下頭:“嗯,是的,我在安慰你,你不要難過。”
她心中一暖,看向遠方。
的確,這世上有許多地方她抵達不了,正如人性邪惡的地方,正如天地間十分敞亮的地方,正如那遙遠之地戰火停歇的地方。
但她仍舊披荊斬棘,在去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