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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深夜話

2017-04-25 23:12:16璇央
飛魔幻B 2017年4期

璇央

那天據說是皇后的忌辰。

數百支白燭在中宮殿前燃燒,楚地的巫女在燭間跳著詭異的舞、唱著凄厲的謠。風漸急,她們的影子搖曳、扭曲。風中不知是誰的哭聲,亦聽不清是誰在喚著“魂兮歸來”。

中宮所有的門窗敞開,疾風一直呼嘯到最深處的大殿。那里跪著消瘦的帝王,他合上雙目念念有詞,是懺悔亦是祈禱。

她緩緩走近中宮,卻不知自己為何來這兒,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牽著她前行。

白燭依次熄滅。

見到帝王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識到了恐懼,然而在她張嘴呼救前,最后一支燭火滅了。

黑暗籠住了她,黑暗中穿著白衫的女子走來,面容一點點清晰——慘白的肌膚,干枯的嘴唇,幽深的黑眸,笑容冷厲。

她想要逃,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子掐住了她——

放過我,皇后……這句話她沒能說出口。

在中宮前庭跪了足足一天后,我昏了過去,次日醒時,膝蓋異常酸痛。

下床時,侍女扶住了我,我問她:“今天十月初幾?”

“初九。”

那么距皇后忌日已過去半個月,可陛下還在為皇后舉辦祭禮。

陛下希望能召回皇后的魂靈。

皇后姓賀,出身沒落的世族卻有幸得到天子垂愛,她死了三年陛下還在思念她。

招魂之事荒謬又邪門,傳出宮闈后惹來市井議論紛紛,朝臣也都在勸諫陛下,陛下卻置之不理,甚至聽從巫女的建議,就此常住中宮閉門不出,再未上朝,為的是能早日請來賀后亡魂。

我是陛下的麗妃,本不該非議他,卻也覺得陛下這一次過分了。雖然他往日也不算勤政愛民,可這般沉迷鬼神之事,讓我隱隱憂心。

我也試圖勸說陛下,但他不愿見我,哪怕我在中宮前從日上三竿一直跪到了黃昏斜陽。

我拖著腿慢行,問道:“昨日送我回來的人是……”

“寧侯。”

竟真的是他。倒下時我看見那素來高高在上的錦衣公子向我奔來,還以為是幻覺。

寧侯姓尹名珩,是陛下的表弟、多年來受天子信任的近臣,也是世人口中的奸佞。

據說招魂之事就是他先提議的,那些楚巫也是他引薦給陛下的。

我和尹珩并無交集,只偶爾在祭典宴席上遙遙見過幾眼,我想不通尹珩為什么會對我施以援手。

經過窗前時我隨意一瞥,恰好又看到了那人。

寢殿西面視野開闊,可以眺到數百步外的馳道——馳道唯有陛下才能行經,可寧侯家的車馬正走在馳道上,往中宮方向去。

先帝早逝時陛下尚在襁褓,太后尹氏攝政多年,尹家勢大,陛下又愛護這個表弟,所以他有權自由出入禁宮且肆無忌憚地僭越。

大概在半月前我開始頭疼,御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昏昏沉沉,許多事都記不大清,只好待在寢殿休養。

某天,御前內侍帶來了圣旨和不滿四歲的太子。

那是賀后獨子,她去世后由陛下親自撫養在身畔,但如今陛下讓我暫時照顧他。

我沒有子嗣,一見太子便覺得喜歡,在接旨時卻不免疑惑,問:“為何不將太子交給貴妃?”

內侍諱莫如深,只是看了太子一眼,眼里藏著恐懼。

太子很親近我。在他睡前我逗他,問:“太子想父親嗎?”

他搖頭,道:“父皇這幾天和母后在一起,別打擾他們。”

這話古怪得很,我忙換了個問題:“殿下為何不去貴妃那兒?”

“貴妃那兒有許多妖怪。”太子小聲說。

我頓時僵住了。

“宮里好多地方都有妖怪,他們四處飄蕩,纏在人的身上,可人們看不見……”童稚的聲音幽幽的,“我告訴人們,可沒人信。”我感覺手心冰冷,是太子握住了我,我下意識地輕顫,他便問,“孟娘娘信不信我?”

孩子的手心竟這樣冷,我反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怕嗎?”

太子用力點頭,眸中泛起了淚。

我將太子抱進懷中,盡力安撫。

“娘娘就像我母親。”太子將頭埋進我的衣袖間,“娘娘知道嗎?我見到我母親了。”他徑自說了下去,“我不記得母親的長相,但父皇身邊那個白衣女人和畫像上的母親一模一樣,她還對我笑了。”

“你是說,你在陛下身邊見到了皇后?”我感覺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對啊,可惜別人也都看不到她。”孩子的目光天真純凈。

夜里,我夢到了賀后。

夢中她還活著,穿著厚重華麗的翟衣,接受妃嬪跪拜,神色冷淡。

在我記憶中賀后是個陰郁的人,幾乎不曾展露笑顏——這許是因為她失寵的緣故。

她死后陛下萬般追思,可在她最后的日子里陛下并沒有珍惜她。

我入宮后,她便不再受帝王喜愛,太子一歲前她抑郁而亡。

夢的結尾是賀后的死,她憔悴得形銷骨立,抱了抱兒子后,頭朝窗外,閉上了眼。

可我明明沒有見過這一幕,為什么會夢到?

夢境并不可怕,但夢醒后我冷汗涔涔。

用過早膳后我又去了中宮,我還是想說服陛下放棄所謂的招魂——我有種不好的感覺,這種預感日漸強烈。

內侍不情不愿地去通報,許久后門被推開。

走出來的是尹珩,這是我第一次在近處見他。我忍不住短暫地失神,因他如畫的眉眼和不俗的氣韻。都說尹家子璨然如玉,此言非虛。他的容貌的確極好,只是肌膚略蒼白,可京中出色的世家子甚眾,唯獨他似九天之上眾星環繞的明月,尊貴似乎融入了骨血,不經意的一個抬眸睇眄,都能使人屏息。

“孟麗妃。”他看我一眼,“請回。”他嗓音冷冷的,眼眸含著戲謔。

我不由得后退一步,道:“妾非見陛下不可。”

“若見不到,你又要在中宮前跪一日?”尹珩低低地笑出聲,上前一步,“麗妃賢德,不妨試試和言官一起死諫君王,珩也好奇陛下是否會因此動搖。”言畢他與我擦肩而過。

“侯爺且慢。”

聞言,他略側首,眼波斜挑。

我朝他福身,“還未謝過上回相救。”

“免了。”他懶懶地道。

“侯爺為何救我?”

“你昏倒后擋了我的道。”

我氣結,而他大笑著離去,“做奸佞太久,需偶爾行善積德,麗妃不必掛心。”

尹珩走后,侍女擔憂地看我一眼,問:“娘娘還要求見陛下嗎?”

我搖頭:“寧侯說的沒錯,我勸不了陛下。”

侍女欲言又止。

“何事?”

侍女回道:“娘娘過去從不忤逆陛下,近來為何……”

我愣了下,的確,我似乎是善于明哲保身的人。

我本樂坊舞女,一朝得幸于君王才有如今地位。諂媚與順從是我面對君王時該有的態度,但這次不知怎的,我無法在陛下胡鬧時坐視不理。

太子說,他想父皇了。

聽到這話后,我忽然想起陛下已半月沒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了。我輕拍著孩子的背,越發不安。

黃昏前我再次去中宮,不出意外地看到了紙錢灑落滿地,巫女圍繞著殿門且唱且舞。

有幾個巫女攔住我。

“陛下呢?”我問。

巫女揚起詭笑,道:“陛下在等待皇后歸來。”

那天夜里我悄悄去了中宮,借附近濃密的樹林掩蔽身形。

月色被濃云遮蔽,女巫的吟唱時而高昂時而低沉。

我看到陛下站在宮門前,見他還好好的,我松了口氣。巫女們圍繞著他跳躍。不遠處放著火盆,燃燒的不知是什么香木,芬芳醉人,火焰是青色的,裊裊的煙霧攀升,仿佛能通達云上。

漸漸地那煙霧凝成女子的形態,陛下頓時失態地奔了過去。

我驚訝地捂住嘴,與此同時女子看向了我,她只是隱隱約約的一團,但我卻能感受到她目光怨毒。我來不及恐懼,便見她尖嘯著向我撲來。

我拔腿就逃,慌不擇路,響聲驚動了旁人,我聽見禁軍向我追來,呼喝著抓刺客。

有人猛地從背后捂住了我的嘴,將我拖到了一旁的隱蔽處。我掙扎著扭頭,見到的人竟是尹珩。

“不想死的話,再不要這樣冒失。”禁軍追向別處后,他淡淡地道。

“我看到了皇后……”我戰戰兢兢,“她要殺我。”

“誰讓你湊熱鬧。”尹珩冷笑,“會不會被厲鬼纏身我不知道,但如果陛下見你鬼鬼祟祟地埋伏在中宮附近,他會殺了你。”

我知道這句話不是恐嚇,陛下的確脾氣暴戾急躁,便問:“你為什么在這兒?”

“你以為陛下這么多天沒上朝,政務是誰打理的?”

我看了眼周遭,這一帶靠近他辦公的文華閣。所以,這便是我在此刻遇見他的原因。

“你回去吧,今晚我什么也沒看見。”他說。

我點點頭,順著一條落滿枯葉的小徑離去。這條路幽暗隱蔽,想起方才的鬼魂我心有余悸,故而走得很慢。

“你覺得他是個好皇帝嗎?”身后,他忽然開口。

我回頭,他還在原地不曾離去,像是在和我說話,又似乎不是。

“陛下非明君。”這句真話我本不該說,但此時如同被蠱惑一般脫口而出。

他緘默,目光遠遠望來,我不清楚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神情。

“我見到了賀后,真的。”鬼使神差一般,我說。

“別怕。”

我以為是聽錯了。

“別怕。”尹珩重復了這兩個字,像是在哄不知事的幼兒。

我一時茫然,問:“你信鬼神嗎?”

“你是想問,我為何會將那些巫者引薦給陛下?”尹珩笑了笑,“當然是為了討好他。陛下懷念賀后,我便設法讓他重新見到賀后,這樣他會予我更大的權勢。”

他這番話毫不掩飾野心,我無言以對。

“致使君王無心政事,終究是不對的。”想了很久后,我說。

尹珩非但不惱,反而道:“我本就是奸邪小人。”

這還是我頭一次聽到有惡人如此無恥,不猶撲哧一笑。

尹珩也笑了出來。

別怕。我記住了尹珩這句話,所以再次見到賀后時竟真的沒有多少恐懼。

深夜,我睜眼,看見白衣女子對我微笑。

我認出那是賀后,可我從沒見過賀后這樣笑過。她輕飄飄地來到了門邊,回過頭對我說:“來呀。”

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她走了出去。

我跟著她穿過皇宮的重重長廊,一路靜謐,像是走在墳場,見不到一個活人。

遠處不知何時出現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俱是五六歲。他們并肩而坐,男孩安靜無言,女孩則時不時開口。

她問他:“你的病很嚴重嗎?”

她說:“我以后會常來看你。”

她還說:“你笑起來很好看,我想看你笑的樣子。”

男孩偶爾看女孩一兩眼,目光微涼。

最后,她說:“你要長命百歲,我想和你一輩子不分開。”

你要長命百歲,我想和你一輩子不分開。女孩說這句話的同時,賀后也在說,成年女子和女童的聲音疊在一起。

我看著眼淚從賀后眸中滑落,然后她和那兩個孩子都化作了煙霧。

清晨梳妝時,我聽侍女說,寧侯不好了。

玉簪從手中滑落。

侍女說他今早去見陛下時忽然倒下,眼下暫歇在中宮偏殿,御醫已前去診治。

我顧不得長發散亂便奔了出去,到偏殿后我看見許多人簇擁在他身邊,神情凝重,御醫焦灼地為他施針。我撥開人群擠了過去,他面色慘白,雙眉緊蹙,顯然正在痛苦中,一只手捂著胸口,另一只手在我靠近時攥住了我的衣袖。

他說了什么,我沒有聽清,我知道他很難受,于是隔著衣袖握住了他的手腕。

從前我聽人說尹珩自幼患有心疾,原來是真的。

愣神很久,不知何時喧鬧的人群都散去,偏殿只剩幾個侍從,還有尹珩和我。

我連忙后退,然后發覺自己的衣袖還被攥在尹珩手中。

他松開了手,神色平靜。

“你的病很嚴重嗎?”

“別問我這個,聊些別的。”

“……昨晚回去后,我又見到了賀后。”

“你害怕?”他輕輕問。

“你相信鬼神嗎?”我又一次問他。

“信。不過——”他目光溫和,壓低了嗓音,“告訴你個秘密,你所見的被巫女召出來的亡魂,是假的。那煙霧能致幻,大概是你太害怕賀后,所以才會見到她要殺你。”

原來是這樣,可我為何這般畏懼賀后?

最近我總在頭疼,許多事都想不清了。

無論如何,巫女還在皇宮內裝神弄鬼。

宮城內紙錢紛飛,巫女游走在皇宮各個角落,將陰森的風帶到了每一處,她們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詞,在賀后生前停留過的地方禱祝。

巫女半哭半笑的呼喊和手中的銅鈴聲都讓我心煩意亂,我想要避開她們,不知不覺來到了暴室附近。這里是許多戴罪的宮人死去的地方,據說關押了數不盡的冤魂惡鬼。

我聽到有人在笑,回頭,看見一扇窗后有人拼命探出頭來。

那人看來是暴室的女囚,似是認識我,喊道:“娘娘!奴婢是玉眉,救救奴婢!”

我原本下意識地走近了幾步,待聽到“玉眉”二字后猛地頓住。

玉眉卻驀然大哭道:“皇后饒命!不是我害你!是她們逼我的!”

我被嚇了一跳,不慎絆倒。

有人在關鍵時刻扶住了我,但不是宦官宮女,余光瞥見錦衣的一角,倉促地轉頭,映入眼中是精致的側顏。

尹珩沒有松手,在我掙扎之前看向了我,問:“娘娘為何在這兒?”

他比我高許多,俯視時冰冷的目光似能刺入心間,我不自覺地與他對視,道:“我隨意走走,不知怎的就到了這兒。”

尹珩沒有說什么,扶我站穩后撤了手。

“寧侯來這兒做什么?”

“方才那人,是叫玉眉?”尹珩不答反問。

“是的。”我垂下眼睫。

“聽說她曾是皇后生前的侍女。”他攏著手,“賀后死得蹊蹺,陛下將她的宮女盡數拘進暴室拷問,但最后什么結果也沒有,如今那些宮人大多已被折磨致死,只有一個負責灑掃的宮女還活著,原來就是她。”

“寧侯來這兒做什么!”遲遲等不到答案,我有些不耐煩。

“我想知道這世上有沒有報應。”尹珩的聲音平靜,“娘娘也知道,如今陛下在為賀后招魂,若賀后亡魂真的歸來,你說她會不會放過害她的人?”

不知何處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寒噤。

次日,我得知,玉眉死了。

“據說就是貴妃勾結宮女暗害了皇后。”

“好像貴妃滅口了一批人,唯獨漏了玉眉。”

“那為何此人還是死了?”

“噓,玉眉死得很是詭異呢。”

我默默聽著侍女們議論,在枕邊看到了一片半枯的杏葉。

只有暴室附近才有杏樹。

驚惶之中,我再次去了中宮。

我要見陛下,求陛下救命,招魂的可怖已超出了想象。

在中宮前,我又遇到了尹珩。

他站在巍峨的殿階下,像是專程在等我。

“我要見陛下!”我說,“招魂之事不能再繼續了,我——”

“陛下不會見你。”尹珩目光淡淡的,“你遇上什么不尋常的事了?”

“玉眉死了。”我看著他。

“那等背主之人茍延殘喘多年,該死了。”

我因他話語中的冷酷而不敢出聲。

他亦不言,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你又為了處理政務而勞累了?”我終究忍不住問他。

他點頭。

“既然身子不好,為何還要……權勢能比命重要嗎?”

“可我活不了多久。”他輕描淡寫,“既然如此,為什么不做我想做的事?”

聽說先任寧侯為了醫治兒子,遍尋名醫,甚至連方士巫者都被請到了侯府,只求能為尹珩延壽續命。

可最終沒有人能救他。

夢一日比一日荒唐,這一夜夢中我竟成了賀后。

少年坐在廊下,落花隨風落在他發梢,我將斗篷蓋在他單薄的肩上,他瞥了我一眼,道:“你以后不要常來找我了。”

“因為我很快就要及笄了對嗎?”我問,“笄禮你會參加嗎?”

“我要養病。”少年說。

我匆忙垂下眼睫,為的是掩蓋忽然涌上來的淚水,只道:“知道了……你,記得保重。”

“但我會送上賀禮。”少年又說,“一份……天下最好的禮。”

說完他輕輕笑了,笑時眼波澄澈而又悲涼,像是月下花間的露。

夢醒,我睜開眼,看見賀后就在我身邊。

不同于以往披發素服的模樣,今夜賀后嚴妝華服,母儀天下的威嚴攝人心魄。她看向我,抬手,手上是一把尖銳的刀。

我驚駭萬分,但賀后卻轉身,攥著那把刀,推門而去。

不知為何,我又緊跟了上去。

最后來到了一間宮殿前,我認出這是貴妃的住處。

賀后舉起了刀,眼里有瘋狂的殺意。

我與貴妃并無私怨,可這一刻我卻莫名地渴望見到貴妃的血。

賀后徑直往貴妃的寢殿方向去,我急忙跟上,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了睡夢中的宮人,我聽見有人喝問,猛然清醒。

這時我已經到了貴妃的寢殿,賀后高舉著刀,正要刺下去。

與此同時,貴妃的人趕了過來,我聽見驚呼聲此起彼伏,短刀不知何時到了我的手上,侍從蜂擁而上將我擒住。

我渾渾噩噩,思緒亂作一團。

待到耳邊的喧嘩終于平息后,我發覺賀后不見了,貴妃瞪著我,面色鐵青。

“妹妹要殺我?”貴妃怒極而笑。

“不是……”

“我聽說玉眉死了,妹妹動的手?”貴妃在我耳邊幽幽地道,“現在要殺我了?”

“不……”

“咱們當年一塊兒殺了皇后,現在你要殺我了?也對,秘密只有死人能保守。”

許是下雨了,坐在馬車中,我聽見了沙沙的聲音,無法靜心。

謀害妃嬪乃是大罪,宦官將我押入獄中,不多時我被提審,是陛下親自審問。

我沒料到會因這種緣故見到他,原本我以為他除了賀后亡魂外再不會見任何人了。陛下廢去了我的位分,將我逐出宮,入寺廟懺悔。

上車時,我聽見了太子的哭聲。我當然舍不得那個孩子,但眼下最揪心的還不止是離別。

十月的夜晚不算太冷,可瑟縮在馬車中,我一直在不停地發抖。

在寺廟住下后的第二天,我見到了尹珩。

“你還好嗎?”他問,毫不掩飾擔憂。

“甚好。”我努力壓抑眼眶中的淚。

他怔了怔,過了一會兒遞上了一方絲帕,安慰道:“別難過。委屈就同我說,我一定為你討回公道。”

我笑了笑,問:“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是無辜的?”

他皺了皺眉,有些茫然:“不知道,但就是相信你。”

我忍不住伏案大笑,笑著笑著眼淚便流了出來。

我真的值得人信任嗎?若真有報應,我應該下地獄,而不是只被廢黜出家。

別的不說,賀后可不就是我殺的嗎?

我想起來了,是我殺了賀后。

是我和貴妃脅迫賀后的侍女毒殺了她。原來我也曾如此可怕。

如果眼前這人知道是我害死了賀后,會原諒我嗎?

他不知我為何流淚,猶豫了下,“別哭。”

我感受到他指尖輕觸我的發,躲開了,問:“賀后……是你的青梅竹馬,對嗎?”

“嗯。”

“這么多年,你思念過她嗎?”

尹珩沒說話。

我定神,將淚抹干,這不是該哭的時候,我直接問他:“你有謀反之意,對嗎?”

沒有料到我會問這個,尹珩愣了下,片刻后竟一笑,道:“是又如何?”他答得坦然,不知是因為他信任我,還是因他絲毫不在乎被定罪。

我用力合上眼,中宮里那個憔悴又絕望的陛下似乎就在我面前,他在審問我的時候在我耳邊低聲說:“救我。”

陛下說,他被尹家人挾持,他們要謀反。

我知道即便尹太后已故去多年,尹家依舊勢大。如今尹珩都坦然承認了他的野心,就意味著……京城要變天了。

招魂只是幌子,陛下并不是怠政,而是被巫女囚在了中宮。

我深吸口氣,開口:“陛下讓我暗中聯絡駐營城北的北軍。”

陛下希望調動北軍剿滅尹家,但眼下我將這些告訴了尹珩。

換而言之,我背叛了陛下。

尹珩點頭:“我知道了。”

“尹珩!”我在他走時叫住他,鄭重地叩拜,“如果……請留陛下一命。”

“你不舍得他?”尹珩皺眉,“你已被廢,不是他的妃子了。”

我看向他,道:“弒君者萬夫所指……他好歹是你的表兄,留他一命,你也能好過些。”

尹珩聞言笑了笑,應道:“好。”

賀后再一次出現。

我見到的是將死的賀后,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床邊坐著尹珩。

尹珩靜靜地看著她,淚水一滴滴地落在她發上。

賀后笑笑,驀然嘔出一口鮮血。

尹珩慌忙將她摟在懷中,凄聲道:“阿湉,對不起……”

阿湉,原來賀后閨名為湉。

我忽然記起尹珩發病那一次,他看著我,喚出的似乎就是這兩個字。

他愛賀湉,現在我終于可以確信。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賀后,我對她說:“他愛的竟是你,這算不算我的報應?”

尖叫聲不知從何方傳來,我被驚醒。

果然,只是夢而已。

但喧嘩是真的,我奔出禪房眺望,看見皇宮方向火光沖天。

很快,我聽到了尹家作亂但失敗的消息。

尹家上下盡數被擒拿,除了尹珩。他失蹤了,陛下下令大力搜捕他。

各式各樣的消息不斷傳來,我漸漸知道了,陛下在宮內其實還有一批禁軍支持,他故意放出自己孤立無援的消息,為的就是引誘尹家人冒險。

很快宮里派人接我回宮。我知道是陛下要處置我了,因為我背叛了他。

一連被關了五日,我從看守我的宦官那兒得知,陛下為了迷惑尹家,散布假消息的渠道不止我這一條,需慢慢排查真正暗通尹家的人。

“寧侯心疾發作那日,娘娘那般焦灼,故而惹來了陛下懷疑。”宦官說。

過了幾日,宦官帶來了復我為麗妃的詔書,道:“恭喜娘娘,已查明,出賣陛下的是貴妃。”

貴妃?

“她已被賜死。”宦官說,“娘娘立了大功,已是后宮第一人。”又道,“雖說陛下的禁軍足夠對付叛逆,但娘娘既然為陛下聯絡到了北軍,自然是再好不過,也證明了娘娘的忠心。要知道,陛下散布的消息各有不同,只授意過娘娘要調動北軍。”

不,我沒有調動過北軍……

宦官的嗓音繼續響在耳邊:“……非但如此,北軍還活捉到了尹珩。”

不,我明明什么都告訴他了!

“陛下本來要殺他的。但他獻了枚木頭墜子,也不知是什么木雕的,香氣撲鼻,這枚木墜陛下好幾天都貼身帶著,還召見了他。對,就是現在,眼下正在湖心亭呢——娘娘、娘娘?”

我忙往湖心亭的方向狂奔。

那座亭子建在水中央,宦官說尹珩在那兒,我要知道他是否安好。

十一月的湖水冰冷刺骨,但我跳了下去。我學過泅水,能閉氣一炷香的時間。我知道湖底下有水道可以通往宮外,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救他,哪怕他不愛我。

雖然我害了他的賀湉,但我可以將命賠給他。

大概是覺得遠離陸地的湖心亭足夠安全,這里沒有設衛兵。小小一間亭子,尹珩與陛下相對而坐。

我靠岸,他們的對話隱約傳來。

“你篤定朕不會殺你嗎,表弟?”

“你終于見到這個了,高興嗎?”尹珩只是笑看著陛下手中的木墜。

“真臘千年沉香木,宮中僅此一塊,母后昔年親手雕成盤龍墜,贈與了你。”

“那是我的母后,你還是叫她太后或姑母比較好。”尹珩說。

“先帝駕崩那年你不滿周歲且先天不足,隨時可能殞命,當時諸侯環伺,太后自愿將你我掉包。”陛下摩挲著木墜,“她給了你這個,是希望你還能回到帝座上來嗎?”

尹珩說:“我只想為阿湉復仇。”他抬眸,與陛下對視,“我問你,阿湉去世后,你真的曾懷念過她嗎?”

“沒有。”陛下殘忍地笑著,“我只是發現你喜歡她,她死后我每一次提到她都會讓你痛苦,所以我也就樂此不疲。是你以為我思念她,還送來了什么巫女,我順勢收下,想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后來,我果然在巫女燃起的火中發現了毒藥,不過可惜,我早就找御醫配出了解藥,你沒能殺死我。”

“原來是這樣。”尹珩輕輕地道,“我知道了。”

“好了,你想要一個怎樣的死法?”

我聽見陛下問,忍不住踉蹌。

“誰!”陛下喝道,從亭內躍出,緊接著將一柄劍搭在了我脖上,看著我獰笑,“表弟,這才是真正殺了阿湉的人,你要怎么處置——呵,麗妃這是擔心他?你們果然有貓膩。”

“再過十天阿湉生日。”尹珩沒有看我,“我請求你在那日打開阿湉的陵墓,我愿進去陪她。我也希望你能讓我在阿湉的棺前親手殺了這個女人,慰她在天之靈。”

“你想玩什么花樣?”

“你覺得我還有多久可活,又能玩什么?”尹珩笑了,“我手里還有母后交給我的最后一批勢力,你允我與阿湉同穴而眠,我就交給你——你輕賤她,自有我視她如明珠玉璧。”

“……好。”

我被軟禁在了寢宮,等待十日后的死亡。

我并沒有多少傷悲,更多的是麻木。很快我便會死,死后我就再也不用理會人世的愛與恨。

某天,我又見到了賀湉。

“欠你的債我快還上了,你為什么還要出現?”

她不理我,暗暗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合眼假寐。

我又看見了尹珩,他彎腰在賀湉耳畔輕輕開口:“我已說服了太后冊你為后。用鳳印給你做禮物,你喜不喜歡?”他像是想要觸碰她的鬢發,但最終收回了手,無聲地離去。

他走后,賀湉睜開了眼,淚若雨下。

我意識到了這是賀后的記憶,方才那個,是少年的尹珩。

鐘聲驀然響起,我從夢中醒來發現枕衾淚濕一片。

鐘還在響,昭告著帝王的死亡,我慌忙奔到窗前,用力掐了掐自己。

次日門被打開,宦官魚貫而至,朝我跪拜。

來不及弄清究竟發生了什么,我便被人抬到了新帝面前。太子以沖齡登基,我作為曾經的麗妃、太子的養母,晉位太后。

“怎么回事?”我問,“尹珩、尹珩呢!”

“寧侯……”宦官們面面相覷,“快不行了。”

我趕到了尹珩被監禁的地方,宦官們沒有騙我,他真的已油盡燈枯。我到后,他虛弱地靠在我肩上,用只有我聽得到的聲音說:“阿湉,我答應過送你一份大禮,太后之尊,垂簾問政,夠不夠?如今尹家已倒,吏治清明,你可以放心……”

“我不是她……”我痛哭,緊緊握住尹珩的手,“不,我就是她,只要你好好活著!”

“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尹珩說,“那年我們都只有四五歲,你來我家做客。”

不,相識于兒時的是賀湉與尹珩,不是我和他。

但就在那瞬間,我忽然回憶起了一幅場景,病弱的男孩坐在庭院,目光追隨著自在的歸燕。而我穿過回廊時偶爾見到了他,惻隱之心讓我拾起一片落羽,遞到他面前。

陌生熟悉又復雜的情緒磅礴涌來,一幕幕過往閃現,二十余年的回憶瘋狂流轉在腦海。

我曾與他相伴多年,后來又因無望的未來而分開,再后來我死在了宮闈的斗爭之中。

我是賀湉。

“你去后,我見到了一位巫者,我求她救你,用借尸還魂之術。麗妃害了你,這是她應付的代價。”尹珩說,“還有貴妃,是我嫁禍了她。表兄自以為聰明,可惜我一開始就沒打算用毒煙殺他,害死他的,是那塊木墜和太子身上的香料。對,太子衣料上抹了致幻的香料,而你寢殿焚有解藥,所以他只有在你那兒才不會見到鬼怪,才會親近你。那香料無毒,但和香墜的氣息結合會成為劇毒,表兄對身世耿耿于懷,一定會將太后給我的木墜帶在身邊。殺人就該償命,他們害了你,我不原諒——只是你活過來之初,會記憶混亂,會有離魂之癥。我安排的巫女進宮為你招魂成功后,留了下來,就是為了造出各種事端,遮掩你的失常。現在這些你都知道了,不用再怕了……”

我咬住牙關,泣不成聲。

“你記起我了嗎?”

“嗯。”

“你原諒我了嗎?”他說完就閉上了眼,再無聲息。

他將我從地獄里拽了回來,卻任自己短壽早殤。他才二十余歲,本該執掌斧鉞,萬古留名。

我抬頭,驚覺門外跪滿了拜見太后的人。耳畔依稀是那日尹珩說的話:你輕賤她,自有我視她如明珠玉璧。

從今往后,萬民臣服,這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敢于輕賤我。

也再不會有人殫精竭力,獻上金印玉璽,為我作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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