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 掛（外一篇）

王思源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三月中旬，春風拂過江南柔柔的水網，吹綠了楊桃，惹紅了桃花。細聽之下似乎能聽見在風的呼喚下，小草頂破泥土發出的微響，小鳥抖動羽翼淺吟出的清脆之音，江南的春到了。

《長相思》中作者懷念江南，念著江南沒有風雪的聲音，今我憑窗而望，側耳而聽，滿目春色，滿耳生機，可我卻懷念著故鄉，念著故鄉獨有的風過白樺林的轟鳴。

故鄉位于豐沛之地，多風，少雨。因此揚揚的沙塵經常在春日入侵小小的故鄉，蓋住本就不怎么美麗的春景。這風沙實在是讓人討厭得緊，于是故鄉的外圍便種下了一圈白樺林。何時種下，何人種下已皆不可考。在我第一次回老家時它們已經躥得很高，在村莊的四周撐起綠色的傘，在村莊的上空浮起一朵朵綠色的云。若是攀到村莊后頭的小土丘上，就可以看到綠色的綢緞將村莊環抱在懷里。

有一種江南人喜愛的雅境，叫竹海聽濤，意思是欣賞和風拂過竹林所發出的“沙沙”之聲，而在故鄉，這種雅境是體悟不到的。因為故鄉的風太過暴虐，在它的進攻下，人們聽到的，是枯枝折斷的脆響和狂風躥進街巷之后發出的嘆息。

有好幾次，我在春日風最暴虐的時候回故鄉，林子將村莊包圍著，最外頭是殘破的樹枝和微揚起的沙塵。風刮在臉上如刀割后又撒把鹽一樣，火辣辣的生疼。穿過白樺林，進了最里頭，雖能聽到狂風撞擊白樺林所發出的轟響，但卻沒有在外面風沙給人帶來的痛感。

白樺林用它的身軀在村莊的外圍樹起了一道碧色的屏風，屏風內側是斷裂的枝杈，褶皺的樹皮。“咱莊里出來的人，就得像著白樺一樣。在外頂天立地，在內溫柔持家”。父老鄉親曾如是說道。對于他們來說，白樺林是他們的守衛者，是他們無言的標桿。對我來說，白樺林已經濃縮成了故園的標志。有了它，才有了那片土地的安寧溫和。有了它，才讓故園的風沙消散在郁郁的蒼翠中。

眼下江南風拂揚柳，輕發婉轉之音。心中故園風撞白樺，道出雷鳴轟響。我念著那聲音，想著那聲音，牽掛著那聲音，因為它會令我憶起心中的那片故園，令我想起和它一樣堅韌的父老鄉親。春風拂面，顫起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深深惦念，忽然明白：牽掛是聯結親情、友情、愛情、鄉情的紐帶。牽掛是一份情感，一縷相思，一種幸福……

靜聽回聲

忘不了那個地方，忘不了那個女人，忘不了那只有靜心才能聽到的悠悠回響。

從我家老屋向東走百二十步，就有一座公園，園內有一高不過百許的小山。這山雖小，但林子卻茂密得很。一到夏天，不少人都上山乘涼，有的人趁此機會在山下做起了賣避暑之物的生意。她就是其中一個。

“賣涼茶啰！清熱解毒的涼茶啰！”毒日頭下，空氣都被熱流給擰了起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彎曲的。耳邊除了躁動的蟬鳴，就只剩下她的叫賣聲。她具體的名字我不清楚，但鄰里都喊她一句“李姨”。李姨在山下擺攤擺了十多年，一個綠鐵皮的茶桶，一打塑料杯子，就是她擺攤所用的全部物什。

“賣涼茶啰！清熱解毒的涼茶啰！”李姨對著上山納涼的人呟喝。她的聲音不像其他女子的聲音那樣綿軟細膩，一種被滄桑歲月磨礪而出的粗啞，就像磨礪紙蹭過布滿沙石地面所出的聲音。

盡管聲音不是那么好聽，但她的聲音總能壓過蟬聲，形成一圈圈如水波一樣的回聲，在山林間回蕩，靜心聽聞，因酷暑而躁動的心也如奇跡一般歸于平靜。

我小時候經常呆在李姨身邊，坐在她那輛三輪上，聽她的呟喝和她呟喝過后山林中的層層回響。我曾聽奶奶呆囑，不要隨便拿人家的東西白喝。可是，每次李姨都給我倒一杯免費的涼茶，說是作為我陪她賣茶的犒勞。

“李姨，還是你喝吧。你嗓子都啞了。”我推托道。李姨愣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上下微微蠕動了少許，但又很快恢復了正常。她把涼茶硬塞進了我的手中，那力道大得驚人。她一邊塞一邊啞著嗓子說：“這可不行，讓季大姐的孫女受苦，我可擔當不起。”我只好訕訕地收下，轉頭看她，一身洗得發白、發舊的衣裳，一頭刺眼的白發，一雙掉線頭的布鞋，全身上下無不在控訴生活的艱辛，心中總覺得有一種澀苦的味道揮之不去。

“李姨，我幫你喊吧。”我抓住李姨干枯的手，堅定地看著她。李姨神情恍惚，眼中閃爍著某些莫名的光芒。她想了很久，最后緩緩地吐了一個“好”。之后的幾年，每年夏天山林中都回蕩著一老一小兩種叫賣涼茶的回聲。靜聽之下，不少人都心安了許多，跑到賣涼茶的地方，討一杯水喝，聽一聽呟喝……

數年過后的夏天，我從新家回老屋辦事，路過山腳，卻沒看到李姨。鄰里說她去兒子那邊享清福了，不干賣茶的生意了。我默然，走到以前茶攤的地方，就地而坐，靜聽之下，在山林蟬鳴中，賣涼茶的呟喝聲和那層層疊疊的回聲驀然響起，徘徊在耳邊，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