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左琴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州 350007]
保守者的激進與激進者的傷害——論老舍《黑白李》潛在“功利主義”的價值判斷
⊙溫左琴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州 350007]
《黑白李》可視作激進時代一個保守者哥哥替激進者弟弟去死的故事,表達了倫理親情的偉大,屬于老舍最好的最精彩的小說之一。老舍的“功利主義”價值追求,是指其文學創作在適應時代的同時,始終具有一種文化上的倫理關懷,一種和民族、國家聯系在一起的情感。《黑白李》之所以在老舍創作中很有“異樣”感、“斗爭性”,正是因其潛在的“功利主義”的價值判斷:激進的革命與傳統不僅不是完全矛盾,甚至可以結合在一起;倫理之情不一定就是革命的阻礙,反倒可能成就革命;常常有“犧牲”的革命,卻不期然地會對倫理或親情帶來傷害。
《黑白李》 保守者 激進 “功利主義”
推介語
《黑白李》發表于1934年《文學季刊》創刊號,最初收在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4年9月出版的《趕集》中,算是老舍先生寫得最早的短篇小說之一。后來他寫《我怎樣寫短篇小說》一文,曾把其短篇歸為四種類型,《黑白李》就放在第四類里。這一類的小說有什么特點呢?老舍說是“先有了個觀念而后去撰構人與事”,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觀念先行”。一般來說,觀念先行不容易寫出好作品,但老舍卻寫得風生水起,左琴老師甚至認為:“《黑白李》與《斷魂槍》《柳家大院》等,屬于老舍最好的最精彩的小說。”我是認同她這一觀點的,雖然我認為與《斷魂槍》《柳家大院》相比,《黑白李》或許會稍稍遜色一些,但在老舍的所有短篇中,這篇小說的成就依然不可多得。黑李與白李之間有著濃得化不開的人倫親情,而這種親情又融入一個“革命加戀愛”的故事中,這就有了看頭。但老舍的高超之處在于,他把這種親情推到極致,讓黑李完成了舍生取義救白李的壯舉。這就有了某種傳奇性,今天的讀者或許已很難理解這種感情了。
為什么黑李會如此行事?左琴老師已有詳細解讀。這種解讀提供了新的角度,顯然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黑白李》的價值。而在文章最后,她解讀出來的則是這一短篇的微言大義:“其一,激進的革命與傳統不僅不是完全矛盾的,甚至可以結合在一起;其二,倫理之情不一定就是革命的阻礙,反倒可能成就革命;其三,有‘犧牲’的革命,卻常常不期然地會對倫理或親情帶來傷害。”這就是說,革命與傳統文化是深度糾纏在一起的,遠沒有革命導師們說得那么一清二楚。這種曖昧性或混沌感構成了這篇小說的內部張力。
左琴老師認為,《黑白李》常被排斥在一些選本之外,這是不公平的,其理由是老舍本人很看重這篇小說,20世紀50年代初他親自編選《老舍選集》,《黑白李》便位于其中。我與左琴老師的看法略有不同。那本《老舍選集》與他寫出的自序無疑都是重要文獻,值得我們認真對待,但是我想,他之所以讓《黑白李》入選,除了偏愛之外,或許還有感恩之意和自我保護之心,因為此篇小說與“革命”沾邊,能夠體現出一些“進步”色彩。而剛剛回國不久的老舍,正處在“假若沒有人民革命的勝利,沒有毛主席對文藝工作的明確指示,這篇序就無從產生”的氛圍之中,他也確實需要帶點“革命”色彩的文學與之搭調,這雖然不能說明他已是“老革命”,卻也能委婉體現出自己見賢思齊、追求進步的拳拳之心。如果我們加進這一因素,是不是就可以把老舍的“偏愛”琢磨得更復雜一些了?
——趙勇(北京師范大學藝術研究所所長)
個人認為,老舍的創作歷程可分為以下三個時期:留學英國至20世紀30年代歸國;30年代至新中國成立;“十七年”,也即他生命的最后歷程。《黑白李》發表于1934年1月《文學季刊》創刊號,顯然是作者第二個創作時期的作品。這一時期是激進時代,是“革命文學”的熱鬧期,也是老舍創作的變化期。統觀老舍一生的創作,我們會發現與他的創作歷程相始終,他同樣經歷了三次大的、有意識的“轉變”,這種轉變本身不只是“寫什么”和“怎樣寫”的所謂“審美”上的變化,更是有著“倫理性”的指向。也就是說他的這種轉變基于已經具有的文化上的倫理關懷,有一種和民族、國家聯系在一起的情感。說白了,他的轉變就是為了使文學更適應時代的要求,說這是功利主義的審美,也是對的。事實上,老舍就是一個一輩子都講“功利主義”的作家,他始終鄙薄那些所謂“純藝術”的東西。
《黑白李》創作于20世紀30年代左右。老舍很看重它,這里的“看重”恰恰是“功利主義”的判斷。他說:“論技巧,《黑白李》是很不成熟的,因為它產生在我初學乍練寫短篇小說的時候。”“論內容,并不是以前那樣‘講所謂江湖上的事’。”“論思想,在我的其他作品里所表現的是興之所至,寫出我自己的一點點社會經驗。”顯然,這種比較主要是針對他在20世紀30年代之前在英國的創作,講技巧的不成熟、思想的“經驗”性,既是對過去的總結,也是為了和回國之后在“革命文學”氛圍中的自我轉變做一個對照。所要對照的正是《黑白李》。
他說:“1930年回國,思想比在留英的時候稍稍進步了些……我之所以這次選用《黑白李》者,并非因它比別的短篇好,而是拿它來說明我怎么受了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在今天看起來,《黑白李》是篇可笑的、甚至于是荒唐的作品。可是,在當時,那確足以證明我在思想上有些變動。誠然,在內容上,我沒敢形容白李怎樣地加入組織,怎樣地指導勞苦大眾和怎樣地去領導斗爭。我只是用傳奇的筆法,去描寫黑李的死,可是,我到底看明白了,黑李該死,而且那么死最上算。”
“新文學選集”屬于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出版的比較系統的有關“五四”以來新文學作家的作品長編,老舍位居其中。《老舍選集》是老舍自己編選的,并寫了篇近五千字的“自序”,上述引文便出自這里。在筆者看來,這個選本和這篇自序是研究老舍的重要文獻資料。這部選集,除了《黑白李》之外,還有《上任》《月牙兒》《斷魂槍》和節選的《駱駝祥子》,都是20世紀30年代的作品,也是我們后來現代文學史里被視為老舍創作經典的幾篇。比如《月牙兒》《駱駝祥子》幾乎是每個選本里的必選,《斷魂槍》有時入選,唯獨《黑白李》被排斥在外,這是為什么呢?是作家對它的自我貶低(前述的“可笑”“荒唐”),還是它的“傳奇筆法”?或者說是因為它受到“革命文學理論”的影響?那么,我們究竟該如何看待這篇在老舍創作中很有“異樣”感、“斗爭性”的作品呢?
個人認為,《黑白李》與《斷魂槍》《柳家大院》等,屬于老舍最好的最精彩的小說。《駱駝祥子》《月牙兒》反應該退居其次。
認真品讀《黑白李》和老舍的“自序”,我們會發現這篇小說及其背后的意味是復雜而深長的。“自序”寫于新中國初期,正值知識分子大改造的時代,明顯帶有那個“激進”時代的印記。它是“檢討”(“檢討”這一名詞,在“十七年”里是個帶有貶義性的名詞,是一種負有“原罪感”的表達與書寫方式。不但“承認錯誤”,而且要分析“錯誤”產生的思想根源),又是“回顧”,不乏“真誠”與“懇切”。這樣說,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老舍選集》的“自選”與“自序”與“新文學選集”這套叢書的重要性有直接的關系。在這套叢書的“編輯凡例”里,“新文學選集編輯委員會”這樣說:“此所謂新文學,指‘五四’以來,現實主義的文學作品而言。如果做一歷史的分析,現實主義是‘五四’以來新文學的主流,而其中又包括這批判的現實主義(也有被稱為舊現實主義)和革命的現實主義(也曾稱為新現實主義)這兩大類。新文學的歷史就是從舊現實主義到革命現實主義的發展過程。”“現在這套叢書就打算依據這一歷史的發展過程,選輯‘五四’以來具有時代意義的作品,以便青年讀者得以最經濟的時間和精力獲得新聞學發展的初步的基本的知識。”“因此,我們選輯的對象主要是在1942年以前就已經有重要作品出世的作家們。”并且說明,這套叢書與“人民文藝叢書”的區別——后者主要選錄“解放區作家作品”。在這里,“五四”以來統稱為“現實主義的文學”,被分作“新”與“舊”兩部分,新文學的發展過程就是從“舊”到“新”、棄“舊”從“新”的過程。如果細致分析,是否可以這樣推論:現實主義文學,不但在縱向上有“新”與“舊”的階段性,而且即使就某個階段而言,也有著“新”“舊”之分。結合“革命文學”論爭中許多“激進派”對于“五四”文學及魯迅、葉圣陶、冰心等作家、現象的“否定性”評價(瞿秋白曾稱“要來一個無產階級的‘五四’”)來看,“五四”時期的現實主義即使不全是“舊現實主義”,也是“舊”多“新”少的狀態。20世紀30年代因有了“革命文學理論”,發生了“文學的革命”到“革命的文學”的轉變,“新現實主義”不但產生了,并且成了主流。這才有了“1942年毛主席《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之后,革命的現實主義文學便有了一個新的更大的發展,并建立了自己完整的理論體系和最高指導原則”。老舍在這里所選的五篇,正是寫于這個時候。雖然,“革命文學”熱鬧的20世紀30年代,現實主義“新”多“舊”少,但老舍的創作是“新”是“舊”,他自己也不確定。在“自序”里,他對五篇作品沒有什么理直氣壯的肯定,倒是篇篇都指出了毛病。不僅如此,對此前的所有創作也是多有否定。先是認為留英期間的《老張的哲學》《二馬》只是“多少寫出點反帝反封建的意思來”,寫作的基礎就是“聽到階級斗爭這個名詞”“借著自己一點點的社會經驗和心中自幼兒積累下來的委屈”。這何嘗不是對自己“五四”時期創作的否定。
老舍對20世紀30年代創作的檢討,對《貓城記》的創作更是從思想深處找根源:“我自己也必須承認,我是個善于說故事的,而不是個第一流的小說家,我的溫情主義多于積極斗爭,我的幽默沖淡了正義感,最糟的,是我,因我對當時的政治的黑暗而失望,寫了《貓城記》。在其中,我不僅諷刺了當時的軍閥、政客與統治者,也諷刺了前進的人物,說他們只講空話不辦真事。這是因為我沒有能參加革命,所以,只覺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們的熱誠與理想。我很后悔,我曾寫過那樣的諷刺。”通過這些追溯與反思,我們再看《黑白李》,我們就會明白,老舍之所以覺得黑李的死“最上算”,顯然是由于其中有著“革命”的意思,說到底,他的這部小說應當屬于“準革命文學”的范疇。
不僅如此,《黑白李》這部小說,甚至有點“革命加戀愛”的味道。小說共有五個人物——黑李、白李、“我”“她”、王五。前三個從作品整體看是主要人物,后兩個為次要人物。這五人相互之間又有一種“倫理”關系。黑李、白李是親兄弟,黑大白小。“我”和黑李是中學同學,因此認識了白李并成為好朋友。黑李、白李同是“她”的追求者,連帶地“她”與我也算熟悉。拉車的王五,屬于這倆兄弟的好友,和“我”算是朋友,也知道他們與“她”的戀愛關系。
小說一開始就擺出了“沖突”:黑李、白李共同追求“她”,可這個“她”“說不清到底該愛誰,又不肯說誰也不愛”。“愛情這玩意兒是不講交情的”“大家替他們兄弟捏著把汗”。可是,黑李先“讓了”,但白李卻死活不準他“讓”,自己要“讓”。作品在隨后的情節里,便圍繞著他們為什么要“讓”而展開故事。

如果僅僅是黑李的“讓”,這篇小說就平淡了,而故事是一波三折的。從“我”和黑李的交談可以看出,這種“讓”是理性的,不得已的,并非情感的厭棄,并非是這一“讓”使得弟弟不快,而是“她”的“別扭”。當黑李要與“她”中斷往來時,“她”覺得受了“羞辱”,不但不放棄,竟要求兄弟倆同做“她”的朋友,并在背后有意中斷了與白李的聯系,為此,白李“和我好鬧了一場”。然而事實是,白李也在“讓”,但他“讓”的方式與黑李大不同。“現代的”白李“讓”的理由是:“你以為我真要那個女玩意兒!”“我專為和老二搗亂,才和她來往。不然誰有工夫招呼她?男與女的關系,從根本上說,還不是性欲的關系?為這個,我何必非她不行?”
其實,這只是白李讓“我”給黑李捎話時故意說的難聽話。真正“讓”的原因,是白李有一個“大計劃”。
然而,這個“大計劃”的具體內容,在目前出場的人物中,除了白李自己誰也不知道。可正是這個“大計劃”促使著情節的進一步發展和人物命運的不斷懸空。
現在我們大致已經清楚這部小說的敘事線索了:發生在親兄弟之間的“三角戀”,矛盾突出——在幾乎事情無法發展的時候,轉機出現了,哥哥黑李“讓了”,理由是“親情”重于“愛情”——可是,這種“讓”并不順利。“她”因此覺得受到“侮辱”,不理會“讓”,并且為了報復,以故意斷絕與弟弟“白李”的聯系為要挾,意欲迫使兄弟倆同時做朋友,從而使“黑李”之“讓”破產——故事到這里,中斷了這一線索,而是展開了另一線索。這時候,弟弟白李卻要“讓”,理由是有一個“大計劃”。大計劃是什么,作為懸念——王五出場,一語道破真相:為了不使車夫們失業,要對電車公司要開行的電車實施“打砸燒”。作為朋友,王五非常擔憂,無意間告知了黑李——黑李便瞞著朋友在幾天后的“計劃”中“大顯身手”。結果,黑李被捕遭害,弟弟得以逃身。
應當說這是個很有“革命加戀愛”意味的小說。但與一般的此類作品不同,在該作中“革命”和“戀愛”不是直接的聯系,而是通過兄弟之間的“血緣”倫理產生了關聯。再比如《到莫斯科去》等作品中,“革命”常常通過“女性”對“革命者”男性的依附被崇高化。女性因愛著“男性”,而這一男性則是“革命者”,他對革命的癡迷及其在“革命”和“戀愛”之間選擇的痛苦打動了“女性”,由此導致“女性”對革命的熱愛與獻身。仔細分析,真正的“革命加戀愛”作品,其實是以“情欲”為基點的。如果說,“革命”表達了激進者的意識形態訴求,那么,“戀愛”則是對特定接受者的閱讀誘惑。“理”與“欲”的糅合或嫁接,根本上是為了達到一種“宣傳”。可能正因如此,老舍才覺得“對于當時的普羅文藝作品的長短,我心中卻有個數兒。我以為他們的方針是對的,而內容與技巧都未盡滿人意”。老舍在這里是想在技巧上對“革命文學”有個超越——說白了,就是要寫得更通情達理,更符合人之常情,更自然順當。依據上面的關于《黑白李》故事框架和敘事線索的梳理,我們發現他是想讓人物的革命行為顯得更自然,更符合中國人的價值觀。為此,黑李不需要知道“革命”的意義是什么,但他對“革命”之于弟弟的吸引以及由此所引起的弟弟可以為此拋卻所有的行為卻深為知悉。作為哥哥,他信念的核心就是要保護弟弟,保護弟弟的生命是他的義務。這種被迫的不得已的激進或者說保守者的激進其實正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中“兄仁弟悌”觀念影響的結果。
其實這篇作品據此可視為激進時代一個保守者哥哥替激進者弟弟去死的故事,表達了倫理親情的偉大,因為從作品對人物描寫的筆墨分配上看也是如此。哥哥黑李是貫穿全篇的,并且著重刻畫了他的忠厚、仁義、身上種種屬于傳統的氣息,作者是有意把他當作傳統人物來寫的,這是正面的描寫。為了收到強化的效果,從一開始老舍就把弟弟白李說成是“現代”的青年,寫他的“暴躁”(其實是“激進”的表現)、他對女性和愛情的偏執、他對哥哥的譏諷(含有對傳統的態度)、行事的詭秘和處世的灑脫,等等。
這個故事之外,老舍想告訴我們什么呢?個人認為有這樣幾點值得注意:其一,激進的革命與傳統不僅不是完全矛盾的,甚至可以結合在一起;其二,倫理之情不一定就是革命的阻礙,反倒可能成就革命;其三,有“犧牲”的革命,卻常常不期然地會對倫理或親情帶來傷害。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受到“革命文學思潮”影響的老舍及其同類作家對革命的理解,一方面拒絕著“純粹”,一方面又避免不了思想上的矛盾。倒是有一點與“革命文學”是蠻一致的:革命者的激進,不只是表現在社會活動方面,即使是“個人性”的活動比如“戀愛”也充滿了驚世駭俗的“激進”。這不只是作品、作家的深刻之處,也是激進年代現實主義文學創作所能達到的真實高度。就此,筆者認定《黑白李》同樣是老舍的經典創作、代表性作品,甚至是更重要的作品。
作 者:溫左琴,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教育、中國古典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