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表人民，紅出天際

闕政

有人將《人民的名義》比作中國版《紙牌屋》，其實倒不然——《紙牌屋》講的多是黨鞭之間的明爭暗斗，是美版的官場厚黑學，而《人民的名義》其實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創作基調：不去表現“貪腐過程”;不去表現“奢華手段”，不去表現“貪腐場面”——“要反腐，但是不要展示腐敗”。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和爸媽一起看同一部電視劇！”“等不及更新，先去買了小說來看結尾！”“這兩天追劇到14集了，讓人不得不佩服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這類劇還得中國人拍出來才夠精彩。”

這部讓“電視機都不知道多久沒打開”的95后集體在“彈幕”上發出如此感嘆的，正是連日來占據話題榜、熱點榜、熱搜、各種十萬加，紅出天際的電視劇《人民的名義》。

2017開年以來，業界都在猜測，今年電視劇的爆點會出現在哪里。沒想到，比《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還爆的，不是黑馬網劇也不是粉絲流量劇，主演既沒有小鮮肉也沒有人氣小花，更不是仙俠穿越宮斗的大IP，而是已經沉寂了多年的反腐題材主旋律正劇。

自開播以來，《人民的名義》拿下過全網收視第一、省級衛視第一等多個收視紀錄，也是2017年新播電視劇中大數據最高的一部，刷新了多項紀錄，網絡播放量也早已突破百億。播出30多集后，豆瓣評分依然高達8.7，同樣創下多年來國產電視劇罕見的好評度。不僅被專家評審以“氣勢磅礴，石破天驚”贊譽，更被人民譽為“中國頂級政治劇”。

中國的《紙牌屋》

一般電視劇的口碑發酵總要經歷一個過程，但《人民的名義》卻并非如此，而是首播即紅，首播即爆——因為和大多數國產電視劇平淡無奇的開頭相比，它的開篇實在可以用“勁爆”來形容。

第一集就是智斗：陸毅飾演的反貪總局偵查處處長侯亮平調查某部委處長趙德漢的貪腐證據，從一碗陽春面一直挖到一棟豪華別墅;另一邊，收到風的漢東省京州市副市長丁義珍換身衣服換個發型馬上出逃美國……信息量大得頂得過四五集普通國產劇。

到了第二集，從別墅里搜出來的一整面墻的百元大鈔，更是驚呆了電視機前的小伙伴。尤其是銀行職員現場清點那2億人民幣的現鈔，花式點鈔手法也以各種動圖的方式燃爆了網絡——平常，這可都是美劇里才有的情節。

有人因此將《人民的名義》比作中國版《紙牌屋》，其實倒不然——《紙牌屋》講的多是黨鞭之間的明爭暗斗，是美版的官場厚黑學，而《人民的名義》其實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創作基調：不去表現“貪腐過程”;不去表現“奢華手段”，不去表現“貪腐場面”——“要反腐，但是不要展示腐敗”。

和《紙牌屋》熱衷于探討官場潛規則相比，《人民的名義》更樂意當一部“警世恒言”。也正因此，電視劇并沒有起個更聳動、更迎合市場的名字，比如“十年貪官落馬記”“打蒼蠅不如打老虎”“反腐風云”等等，而是用了一個乍看起來似乎會虧本的名字“人民的名義”。

但這并不表示《人民的名義》尺度不大。事實上，“大尺度”一直是這部劇廣受好評的因素之一。除了前幾集中的人民幣，劇里還有“舉報人到中紀委接受約談，一路換三次車牌”“白家滿屋子的紅木翡翠玉石”“姐姐高小琴做祁同偉的情人;妹妹高小鳳做高玉良的地下老婆”等等以往反腐劇中罕見的情節。涉及到的最高官員上至副國級。除了第一集的處級干部，后面出現的幾乎都是省部級的“大老虎”，也為以往所罕見。

為人稱道的還不只是這些拍蒼蠅打老虎或是海外獵狐，除了驚世駭俗的貪腐大案，《人民的名義》還拍出了普通官場的典型生態，拍出了那些法律管不著的拉幫結派、架空權力、低職高位、各成山頭，讓我們看到，新官上任不僅有三把火，還可能有韜光養晦的不顯不露。

可以說，《人民的名義》不僅拍出了黑白分明的官員正義與腐敗，更拍出了官場生存的五十度灰。好人，壞人，并沒有分得那么清楚，時刻可能出現反轉，這才是劇集最吸引人一直追下去的原因。

正如導演李路所說：“反腐不只是要把生銹的零件、患病的器官拿下來，更重要的是找到致銹的原因、病灶的所在，從而正本清源，創造清明的政治環境和執政生態。”他希望，《人民的名義》能夠在這場移風易俗的大變遷中發揮一定的作用。

8年才拍了4部戲的李路，一直都傾向于現實主義題材的創作，對社會現實的敏感度非其他導演可及。也正是這份敏感，讓他深深感覺到：國家對于反腐的力度那么強，影視劇作品卻沒有適時地跟上。

確實，十八大以來，正風、反腐成為政治生活的高頻詞匯。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就在十八屆中央紀委三次全會上發表重要講話，用了“壯士斷腕、刮骨療毒”等詞來顯示中央反腐的信心和決心。十八大后，全國已有百余名副部以上官員和軍級以上軍官落馬，其中還包括正國級的周永康、副國級的徐才厚、郭伯雄、蘇榮和令計劃等“大老虎”。

在反腐這件事上，文藝作品落后了，直到李路找到他20年的老朋友周梅森，兩人共同在沉寂多年的反腐劇水面上投下一塊石頭——石破天驚。

文藝創作不應該缺席

重現在大銀幕小熒屏的不只是反腐題材，還有涉案題材。從2015年至今，隨著涉案片的拍攝限制松綁，大銀幕上已經誕生了諸如《烈日灼心》《追兇者也》等佳作，電視劇領域也有《如果蝸牛有愛情》等口碑收視率雙豐收的作品問世。

而涉案劇的收緊，其實可以追溯到十多年前——2000年前后，電視上誕生了一大批涉案劇，像是《紅蜘蛛》《命案十三宗》《黑冰》《云雀行動》《重案六組》《天不藏奸》等，大都根據社會上真實的大案要案改編，一時亦有大量跟風之作，占據半壁江山，有過濫之嫌。廣電總局因此下發通知，要求涉案劇、反腐劇等退出黃金時間。

斷檔十多年后，《人民的名義》橫空出世，其實多少也有高層授意。2015年初，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劇中心三顧茅廬，邀請有“反腐作家第一人”之稱的周梅森參與創作，并稱：“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在這場硬仗中下了刮骨療毒、壯士斷腕的決心。在這樣的時代命題下，文藝創作不應該缺席。”

《人民的名義》走紅后，許多媒體報道中都提到了，這是一部“由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組織創作的當代檢察題材反腐電視劇”。但很多人未必知道，“最高人民檢察院影視中心”到底是個什么機構——事實上，它隸屬于最高人民檢察院，是全國檢察機關的影視制作機構，擔負策劃、拍攝和制作法治題材和檢察題材電視專題片、電視欄目和電視劇及影視宣傳報道。

而《人民的名義》的緣起，正是最高檢影視中心下發的一份項目授權書。

也是在最高檢的幫助下，周梅森得以采訪大量的現實案例，并赴檢察院體驗生活，花了大半年時間積累素材。這也直接導致，如今電視劇中描繪出的許多貪官都有現實人物的原型。

比如在前幾集中震驚觀眾的處長趙德漢，原型就是“2億司長魏鵬遠”，這名國家能源局煤炭司原副司長，曾被從家中搜出2億多元人民幣，耗費5臺點鈔機連續清點14個小時，還燒壞了一臺——是不是和電視劇情節有驚人的相似？

出逃美國的丁義珍副市長，也參考了2012年潛逃美國的遼寧省鳳城市委原書記、副廳級干部王國強。2014年王回國自首時曾回憶了逃亡2年多時間里生不如死的故事：“又怕中國發現我，又怕美國抓獲我……我專挑三十塊錢、二十塊錢的旅館住，整日不敢出屋，靠面包果腹，白天只能像犯人放風一樣，在不足十平米的斗室里轉圈踱步……”

在監獄里，周梅森見到的干部大都是廳局級，在監獄里待了7到10年。“他們都是在掌握實權的高危崗位上，比如縣市的一二把手。極少干部是一上來就貪污，大多數都是因為一念之差，或者是因為身邊人出事牽涉進去。”

如今，這些身陷大牢的官員多有發自內心的悔恨。

知道這些貪官的經歷之后，周梅森決定將他們同樣塑造為有血有肉的人。“官員們落馬之后，如果能意識到自己為了金錢、利益而放棄操守，違背法律是不值得的事情，這樣的懺悔才能打動我。”

實際上，《人民的名義》的尺度，也不是一開始就那么大的。最初，貪官還被局限在不那么高的職位。但是2015年7月，當制作方在北京召開劇本創作專家研討會時，與會的中宣部原副部長、中國作協原黨組書記翟泰豐卻提出了意見：“壞人只寫到一個公安廳長，十八大后倒掉這么多的貪官，反腐形勢這么嚴峻，你能這么輕描淡寫嗎？”經過這次研討會，劇組放開了，貪官的級別也上升到了副國級，與現實的關聯變得更為緊密。

扎實的劇情、有原型的角色，終于成為《人民的名義》最大的王牌——這場收視勝利不僅來自反腐題材的復蘇，更來自優秀電視劇的本源：創作者的態度和用心。

用心到什么程度？為了還原場景，劇組參考了各級政府官員的家居和辦公環境，包括家具陳設、出差住的賓館、平時工作的辦公室、開會的會議室等等，任何一個場景、一件道具都不能失真。對于開會時的座次排列、官員言談舉止，更是下了功夫去研究，令電視機前的公務員都贊嘆：真的完全還原現實！一位公務員在朋友圈發帖，感慨劇中開會時沙瑞金使用的紅藍雙頭鉛筆，他們部門開會時也曾被領導要求購買這種鉛筆來作會議記錄之用，卻跑遍福州路也買不到，劇組真的要加雞腿！還有一位公務員表示，他們部門平時開大會，最愁的也就是給各級領導排座次，有時候中央領導還要來指導工作，中央、市級、區級領導都濟濟一堂，臨時還有加加減減，光座次就能排上好幾天。

影視圈的金融風云

不過，即使是這樣一部有最高檢授意，有良心制作班底的反腐正劇，卻也曾被市場無情地拒絕過。

導演李路自己也明白，拍攝反腐題材，一不小心就會踩到雷。當時拍板要做，他也是鼓足了勇氣，決心賭一賭。

都說影視圈熱錢多，但李路卻經歷了幾十家資方的出爾反爾：“幾十家談完之后，簽約不打款。大型企業、國企、民企、上市公司、影視界領軍公司都有，跟我談的時候特別慷慨陳詞，一定要投！路哥、李導，這個項目投多少都行！馬上做協議！最后，都因各自的原因沒有投。”

幾個月里，反復的簽約、毀約、再簽約、再毀約，有時候上午簽完，下午就毀約。到最后，合力投資這部電視劇的5家民營公司——天津嘉會文化、北京正和順、上海利達影業、大盛國際、弘道影業，竟然都是從未做過電視劇的新手。最后一個資方，直到開機十幾天后才出現，當時李路還差2000萬，差一點就要賣房子。而資方投他的原因說起來也很沒有牌理——居然是因為李路只顧拍戲，不怎么搭理他，反而覺得這個導演是個干實事的人，值得信賴。

電視劇爆紅之后，所有的投資款項也被媒體曝光得底朝天，從中我們得以獲知，這部電視劇的總投資也就1.2億元，其中演員片酬花去4800萬，占比才40%——要知道如今電視劇幾乎一半以上的投資都會用于演員片酬那是常事，最高的甚至可以達到70%-80%。

錢都花在了刀刃上。這也是一貫以娛樂聞名的湖南衛視最終選擇購買此片的原因之一。盡管在送審時，李路早就做好了“刪掉5集、改1000次”的準備，但最終結果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10天就過審，改動不多。而最終，1.2億元投資的電視劇，僅僅是湖南臺2.2億元的收購價，就已經賺回本錢。湖南衛視更是被譽為“撿了個大漏”，因為《人民的名義》能創造的價值，絕不止2.2億。

看起來，央視這次走寶了。他們對于電視劇長度的限制和價格的限制，最終錯失了《人民的名義》。而在這次購劇過程中，湖南衛視則被看作“在價格上一點都不欺負新手，有點雪中送炭的感覺”。但據媒體報道，湖南衛視的這次雪中送炭背后，也有著嚴苛的合同條款，比如規定劇組2017年1月15日必須交片，一旦審查不過，超過一天罰5萬，連續十天之后，合同就會自動終止。

讀過長江商學院的李路，在這一系列跌宕起伏的過山車式經歷之后，下一部拍攝的電視劇很可能會是影視圈的金融風云吧？光這次經驗就可以寫個十幾二十集了。

“漢東老男孩”

《人民的名義》雖然沒有小鮮肉，卻有一大把老男孩——陸毅、張豐毅、吳剛、侯勇、許亞軍……這些老男孩的片酬加起來，其實4800萬是遠遠打不倒的。能請來這些老戲骨，李路幾乎是動用了入行以來所有的人品，“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邊求大哥大姐幫幫忙行行好，一邊又號召他們“一起來干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最后，不但陸毅給他打了5折，張豐毅也帶著一身肌肉登場了。初看劇時見到沙書記也很震驚：張豐毅都不會老！看起來也就比《駱駝祥子》那會兒（35年前）多了幾條小皺紋而已。在小鮮肉都難保沒有幾兩肚腩肉的時代，他的一身腱子肉也是一個好演員的自我修養哎。據說不僅張豐毅讀過小說，到處揣摩領導的坐姿言談，連老干部陳道明也隔三差五來劇組幫忙出主意。

而大紅特紅的李達康書記，如今更是成了表情包，還被網友們制作成《GDP之歌》。主演吳剛在人藝浸淫多年，在多部影視劇中都出演過戲份雖然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的小角色之后，終于憑借“.com”（諧音達康）走進了廣大人民的視野。

“達康書記別低頭，GDP會掉，祁同偉會笑”“達康書記的笑容和GDP由我們來守護”……面對粉絲的熱情，吳剛并不介意自己被“表情包化”。在他看來，大家喜歡達康書記，是喜歡他的坦蕩，喜歡他的執著，喜歡他的單純。

說起來，達康書記的戲份，不是在開會，就是在開會的路上，本來是很難出彩的。但吳剛為了演出特點，特意看了許多新聞發布會里領導開會的素材，看人家領導一舉手一投足的瞬間。還給自己安排了一個重要道具：保溫杯，不但是連戲必需，還成了人物的招牌——果然在粉絲眼里，達康書記最需要“守衛”的東西就是他的保溫杯和雙眼皮。

即使在老戲骨襯托下慘遭躺槍的陸毅，雖然一直被詬病演技不在一個水平線，但憑良心說，還是奉獻了水準線以上的表演，比時下小鮮肉還是高明一籌的。侯亮平這個人物原本就被導演塑造成“有點小痞”，一開始還給他安排了一個招牌動作：吹口哨——結果沒吹幾集就被劇中的檢察長批評：你一個反貪局局長怎么老是吹口哨？

李路表示，其實現實生活中的檢察官們都很年輕、很帥、智商很高，他們才不是一板一眼的，“可活潑了”。

其實，劇中人物塑造最為人稱道的也正是他們的生活化——臉譜化的人極少。甚至，為了給領導們增加感情線，劇組還將家庭生活加入其中——然而侯亮平夫婦在床上仍然正襟危坐地談公事的畫面，卻意料之外地成為《人民的名義》最大的槽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