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昌武
深入解讀蘇軾是一件富有挑戰(zhàn)而又頗多趣味的雅事。筆者認為,從主客對照的角度分析蘇軾的作品不失為引導學生親近其精神世界的一條捷徑。
蘇軾的很多作品,都或多或少地運用了主客對照的寫作手法。《前赤壁賦》作為與傳統(tǒng)漢賦淵源頗深的經(jīng)典文賦,沿用了賦體主客問答、抑主揚客的傳統(tǒng)格局,“客”的戲份最重;《后赤壁賦》中,“二客”只在前半文中扮演重要角色,后半部分被“孤鶴”搶了鏡頭。《定風波》中的“客”只在序言中出現(xiàn),而《臨江仙·夜歸臨皋》中的“家童”,《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周郎”,以及《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中的“孤鴻”,筆者覺得也可暫且歸入“客”的范疇。無論是實有還是虛構(gòu),也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為之,蘇軾作品中這些“客”的出現(xiàn),對我們深入蘇軾的精神世界,窺探他內(nèi)心的掙扎與復雜,都會起到重要作用。
一、儒與道的糾結(jié)
生長于詩書之家的蘇軾,儒家“兼濟天下”的追求是他人生的底色。“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即使被捕被貶,也不忘心中的“美人”(指君王或政治理想);即便縱情山水,也會想起“釃酒臨江、橫槊賦詩”的英雄曹操。另一方面,蘇軾的人生理想?yún)s明顯是道家的:“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后赤壁賦》中的神秘孤鶴與夢中的道士,也可看做蘇軾“不期而遇”之客。乘鶴是道化升仙的標志,蘇軾不僅借孤鶴來表達自己高貴幽雅、超凡脫俗的心境,更傳達出內(nèi)心深處渴望超越現(xiàn)實痛苦、遺世而獨立的追求。
《念奴嬌·赤壁懷古》中對“周郎”的遙想,折射出天賦曠世之智、宰相之才的蘇軾骨子里的儒家建功立業(yè)的追求。對比三國英雄,倍感凄涼;但蘇軾就是蘇軾,以他的博學與智慧,慣看“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歷史長河,道家佛家所揭示的人生空漠輪回之理,又讓他變得達觀,在自“笑”中“一尊還酹江月”。
林語堂在《蘇東坡傳》中,對蘇軾與道教的關(guān)系作了如此評價:“為人父兄夫君頗有儒家的風范,骨子里卻是道教徒。”筆者覺得,蘇軾“骨子里”的儒家思想與道家理想到底孰輕孰重,也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清。
二、凡與仙的較量
《后赤壁賦》首段中,“過黃泥之坂”時,二客尚能與蘇軾“行歌相答”,為何在赤壁“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之時,“蓋二客不能從焉”了呢?難道是因為二客體力、興致不及蘇軾嗎?聯(lián)系蘇軾被貶黃州的寫作背景不難看出,二客大概是心中無事之尋常閑游,蘇軾卻心有孤憤郁結(jié),需要排遣與發(fā)泄。后文的“悄然而悲,肅然而恐”既是奇異驚險的赤壁景物引發(fā)的真實感受,也是興盡悲來面對現(xiàn)實后,原有孤凄之情、憂懼之心的重新抬頭。
《定風波》小序中“同行”之客與《后赤壁賦》中的“二客”異曲而同工。同樣是“道中遇雨”,為何“同行皆狼狽”,而蘇軾“獨不覺”呢?同行的舉動是正常人的反應,凸顯出蘇軾的反常。蘇軾為何如此癡狂呢?詞中提到“酒醒”,說明他喝醉了。難道只他一人大醉?為何他要大醉呢?借酒澆愁是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他人也大醉,是否就會和蘇軾一樣大雨中“獨不覺”,還要“吟嘯且徐行”呢?
蘇軾自幼以來就涵養(yǎng)著一身超凡脫俗、卓然獨立的“仙氣”。蘇轍在《 武昌九曲亭記 》中寫到:“昔余少年,從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為之悵然移日。至其翩然獨往,逍遙泉石之上,擷林卉,拾澗實,酌水而飲之,見者以為仙也。”相較于凡俗之人的“正常”反應,蘇軾身上原本就多出幾分對自然萬物的敏感與熱愛。所以筆者認為,“蓋二客不能從焉”之時,“二客”是凡人,蘇軾是仙;“悄然而悲,肅然而恐”之時,蘇軾又是凡人,而“孤鶴”與“道士”則寄托著他的升仙理想;大醉的蘇軾,飲下的是凡人的郁悶,大雨中“獨不覺”,還要“吟嘯且徐行”的蘇軾,展露無遺的是高貴幽雅、超凡脫俗的神仙之姿。
三、人與己的隔膜
蘇軾《答李端書》云:“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被貶黃州的蘇軾,似乎嘗到了“萬人如海一身藏”的輕松與自在。但年方二十初到汴京就成為北宋文壇與政壇一顆閃亮新星的蘇軾,如何忘懷孔夫子“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的教誨呢,他內(nèi)心的痛苦與孤獨又有幾人能解呢?
《臨江仙》中的蘇軾“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拖家?guī)Э凇⑻幘称D難,為何要拋家不顧,自我放縱呢?除卻固有的灑脫性情之外,也有烏臺詩案造成的現(xiàn)實痛苦,蘇軾深陷其中,難以排遣,只能靠醉酒來獲得暫時的解脫。原打算回家倒頭便睡,柴門卻久叩不開:“家童鼻聲已雷鳴,敲門都不應。”他仿佛覺得自己被身外的世界完全排離開來。“倚仗聽江聲”的他變得異常孤獨,也頓時清醒過來:既然明知“此身非我有”,何必在意那些身外之物、俗世之累,索性“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吧。這里,渴望“歸去”的蘇軾,與《后赤壁賦》中渴慕道士卻“不見其處”的蘇軾,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與迷茫是近似的。
《后赤壁賦》與《定風波》中的“客”,與《臨江仙》中的“家童”角色相似。他們是蘇軾身邊親近的人,或陪蘇軾游玩談笑,或隨侍蘇軾左右,他們也許與蘇軾相處越久,越會被蘇軾可敬的大學問、可嘆的大智慧以及可愛的真性情所折服,進而會對蘇軾的處境報以無限的同情與不平,但這并不能讓精神上孤獨的蘇軾得到多少慰藉。在人生的漫漫旅途中,每個人都注定只能是獨行者。而天才善感、命途多舛的蘇軾,注定比蕓蕓眾生體驗到更深刻的孤獨。我們讀出了蘇軾的平凡,更要讀出蘇軾超乎常人的痛苦;我們讀出了蘇軾的孤獨,更要讀出蘇軾高貴幽雅的情懷和超凡脫俗的智慧與追求。
四、虛與實的映襯
《卜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這首詞作于蘇軾被貶黃州的第四年,此時他的政治處境未變,人生困局未解,內(nèi)心的復雜與掙扎仍然存在。詞中的“孤鴻”,就像是蘇軾的影子,也可看作是與蘇軾同病相憐之“客”。上片“缺”“疏”“斷”幾字,寫盡“幽人”深夜無眠、孤獨凄清的心境;下片的“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寫孤鴻寧愿忍受寂寞凄冷,也不愿棲息寒枝的高潔自守。全詞清奇冷峻,物我交融,虛實映襯,托物言志,蘇軾借孤鴻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孤獨與幽憤。
“儒道佛三教揚精粹,政德文千載樹楷模。”凡人的煩惱與痛苦固然無法避免,但成功融會了儒釋道三家思想的蘇軾,大多數(shù)時候都能做到處變不驚,在順境中積極進取,在逆境中自得其樂。儒家的入世有為,讓他珍惜現(xiàn)世、熱愛生活;道家的無為齊物論,又使他淡泊名利,在逆境中也保持淡定從容;佛家的靜寂圓通,則啟迪他走向圓融曠達。蘇軾在歷經(jīng)磨難、深切體認這些思想的過程中,流露出的智慧和才華,充分地體現(xiàn)在他的詩文之中。從主客對照的角度去解讀蘇軾的過程,也是引導學生立足文本,品讀語言細節(jié),緊貼文理脈絡與邏輯,結(jié)合自身生活體驗去親近蘇軾內(nèi)心的豐盈與博大的過程。
[作者通聯(lián):浙江江山市江山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