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嘆 [組詩]

龔學明

詠 嘆

多明亮的早晨

多好看的天空。白云

我胸腔中的蝴蝶

流水在我的聲帶上滑過

像一只連續拍打翅膀的青鳥

我的詠嘆清脆而明麗

善良的茅草屋

前面鄰家的好婆笑得像一朵花

“又在唱了，這孩子回家了”

那時她尚年輕，守寡多年

愛沉默。她喜歡我帶來的云朵

鳥在風中，風在陌生中

清亮的雨聲漏進不可測的凄楚

明亮的早晨排著隊

翻動的手指多么快，快成一道道幻影

水，漫上來

爬上鄰家好婆的額頭

一只蒼老的黑鳥叼走我埋在她心頭的

那些豆……

我沉默已有多年。

在晃動的電梯里，在

下垂的黑暗里

我忽然想到我曾經喜歡詠嘆

（那些年輕的調子其實無調

我只是放聲，只是像春天的風無忌飛過）

我輕輕哼出已經斷裂的絲線

這空曠的人世，照見一個人淚流滿面

哎 喲

“哎喲”，一只小白狗

輕舔生活的衣角

卷起發中的黑，額頭上光滑的時間

沙，細雨，微埋身外的夢

這一回，它突然變成竊賊

大聲吆喝，光膀搶走酒桶

我四處流淌，有無邊際的慌張

無被圍住的安全

幸福感

……風，節節敗退。

熱風瘋狂襲擊了涼風

退守在逼仄的房間內，涼風

遙望那失去的大片河山

伏在空調的眉眼間流下冰冷的淚

我很早就死了祖父母

十年前后死了外祖父母

今年父親也沒有留住，僅剩孤苦的母親。

我就這樣不斷后退

退得比涼風冷，比涼風重。

現在，我快退到同胞兄妹這一層了

想想身上淌著父母給予的完全相同的血

想想我們的身體還算健康

想想還能互相照應二三十年

突然有一種酸酸的幸福

鄉間小路

白得像一張紙

而狗吠聲沉重

我們對前方總有好奇

其實兩旁已枯的啟示明明白白

也有善良如桂花者

在不期望時送來陣陣濃香

熱情像這些藏在葉間的碎花

在以為熄滅時突然亮起

暴雨過后

棧道斷裂，陷于污濁之水

湖泊凌亂，圍著披頭散發的樹叢

“我沒有聽到這兒的哭泣

但我聽到神靈拍擊窗欞的巨大聲響”

那晚，我用祈禱將自己包緊

而裸露的湖泊毫無退路。

它有蒼老之心，靜觀多少人間紛爭

它送別多少相鄰的生命死去

忍受湖水時而暴漲，時而干枯

而這一次

這一場滅頂之災

這是命中注定

它讓一叢叢彼岸花在身邊盛開

它讓這種分別之花開成黃色

它讓活著的人悲傷一陣

陪伴它在陌生與驚恐中新生

棧道上

像一根手指

伸進濕漉漉的喉嚨

茂盛的欲望，血管樣細細的水流

一個看不見的族群

在濕熱地帶

試圖讓溫度降下幾度

它們沒有慌亂

喬木足有數十米的身高

它們高挑，年輕，有勇猛的上進心

攀緣著的藤本植物

溫柔，穿著精心修飾的吊帶裙

而這些灌木叢駝著腰背，不愿意

遠離一步

它們淡定，努力

比人類少有干擾，迷茫，活著的目標明確

它們有時代替人類

詮釋美好的群居方式，生命意義

我只是路過，不會停留

我是來接受啟示的，不做入侵者

——或許，應該收回手指

收回我這只外來的螞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