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繡麗詩選 [組詩]

楊繡麗

中醫文獻館：門診的午后或者一張藥方

午后瑞金二路的車流如我的胃部般

彎曲生疼。通向156號的中醫文獻館門診，

胃驀然舒展，奇跡一般！

坐在神色安詳的老中醫面前，

我寧靜如一片白芍開放。

制香附、佛手片——從老中醫的筆尖

流向藥方，紙質的，帶著亞麻般

色澤和清苦的幽香。攜著這一張藥方，

如同攜著一卷植物披拂的野地。

在我體內，十年郁疾，這陰暗苦澀的

沙礫，充滿耐心地把胃部逐漸磨損揉傷——

那一只打磨者的手在哪里？

十年郁積，這煙囪里的煙

熏黑我胃部的紋理、黏膜，上升——

我的頭發至今仍然飄蕩出郁積的形狀！

周圍這座城市，灰塵和尾氣飄蕩，

它的郁積大約有了百年的歷史？

它們聯手穿越我和一座城市的胃

我無法暢快地享受美好的食物

如同無力的遲暮者，面對春天的明媚。

在瑞金二路中醫文獻館的窗口，

我瞥見生硬的腳手架像密集的蛛網布滿

天空——

這座城市的胃部大約比我的胃部更為老累？

我愛米，我胃部的打谷場便年復一年

有疼痛的稻粒紛紛揚揚——

這座城市胃部的廣場，有沒有沉重的驢蹄

在子夜踏響？它飛濺的稻粒就是星光？

此時，那張藥方、那卷溫暖的野地

被攤放于高高的藥柜——

大紅棗、烏賊骨、沉香片、

川郁金、枳殼實、砂印紅……

被藥師從一格一格緊密的抽屜里

再現于午后的一線陽光。

我迎接從遼闊的原野、幽深的山谷里

即將蒞臨胃部的植物和煙嵐——

我將和野地一起重享不平凡的綠意和芬芳

我盆地狀的胃，將擁有關于節氣、

花季的無限想象力

我攜帶中藥和胃疾步出中醫文獻館大門，

我看見路邊樹梢的綠色筆尖也在風中

流暢——

它也在給這座城市書寫一張古典藥方？

野地植物們會化成滾熱的汁液

在子夜，流淌進胃部板結的商場、工廠？

我們冰涼隱晦的胃等待著溫暖和光。

午后，瑞金路上，我聽見鳥叫

開始撫過夜晚叢林和清晨山岡，我看見溪水

漫過了城市耳輪和一個女人的胸膛……

蘋 果

把鋒利的刀刃交給誰

讓柔軟的果皮

一寸一寸，倒懸手心

結冰的天空還沒有來

幽怨的果核瞬間裸露

她額宇的光芒傾瀉大地

用雙手去抵抗意外

用意念去詛咒內心

時間在蘋果的底部刻下怨恨

一半芳香，一半腐爛

她遇見就不再回頭

她的詩句從來就是謊言

她的聲音如烏云旋渦

她要快樂插入玻璃的雛菊

她說那黑夜、那白天、

那秘密，如同果皮般濡濕、

皺褶、千般繞回

干枯的生命被齒痕咬斷

未來新鮮的時光能被誰贖回

她的悲喜不可隨意置換

回眸瞥視，酷暑和寒冷

在她的腰際分離

變葉木

她有波浪，用于變奏

她有扭曲，用于逃離和挽留

柔軟的手掌，這十個陌生的她

一邊抽打，一邊撫慰

為什么她細長，為什么她橢圓

為什么她披針，為什么她深裂

你數不清，你看不清

于是她釋放你命中的河

她的名聲淡淡紅起來

而你的佛寺受傷，寺墻一片紫黃

她的燈亮綠，像狐貍

她的燈塔灰白，像踩過的雪

別人叫她“飛燕”，別人叫她雪中的“鴻爪”

唯有你一人叫她“天堂”

波浪起起伏伏

歌舞潮涌潮落

你原本只是一只蜷縮著身體的毛毛蟲

你占領她，你有罪過和救贖

今夜，大地的翅膀被你揮動

你從她斑斕的臺階上悄然起飛

你的國土在仰望中回歸

白 鹽

鹽是會走路的，不穿鞋，戴草帽

走在古代煮鹽人的皺紋里

走在父親勞作的額頭上

走在微涼的愛情和近視的雙眼中

大海退遠時，土質變淡

時間從鹽里誕生

鹽從血脈里往外點燈

我一路驅車回家，靠近大海的土地

鹽從古代往現代點燈

煮海作鹽的人，也煮著日月星辰

古鹽場的桃花開了，紅色的鹽開了

咸澀的記憶變成甜蜜的開放

唱賣鹽茶的人，挑花籃、八角籃和荷花籃

像挑著幸福的搖籃

大海退遠時，大地長高

鹽是會勞動的，像潤物細無聲的春雨

從故鄉的群雕上走出來

這是英雄的鹽，這是智慧的鹽

大海的根系，飛翔的方言

青春般沸騰的熱血

在人們心中點起明亮的塔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