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岡
一座樓,一個人
一
我聽到昨天的聲音
是我的音質,有青春的唾液
和被湖風熏黃的顫音
在一株廣玉蘭下
青磚正裂開縫隙
收錄下我無法修復的言情
新生的青苔真像我初長的胡楂
刮了又生,生了再刮
只有影子在盔頂?shù)谋幼o下
不曾被刮走
二
當我確定長廊能避雨雪
便不再顧及頭頂是否茂密了
關于檐牙,關于匾額
關于棄我而去的古今談笑
可擱置在廊中的每一個方位
這么多年了,只有我關注它們的冷暖
知道用朱紅的問候安撫每一個漢字
它們和我同屬一片天空
有彩色的祥云和回紋格
我之所以拒絕了鳥群提供的翅膀
是因為無法找到高飛的借口
我的生命已從廊頭鋪展至廊尾
我的朗讀
已經(jīng)掛滿琉璃的端口
所有的人都看見這里的每一寸長廊
不僅收留了我的腳步
還收容了我的靈魂
三
他們都朝我走來
似乎早已約定,在一片水域中漾動波光
城垛敞開著,將一排鏡頭拉成了新奇、激動
我也敞開著,謙和之禮相迎每一粒塵土
一扇門敞開著,陌生人依然陌生
熟悉的人早已擺出了畢恭畢敬的姿勢
在殿堂內將自己一點一點變得渺小
他們都停下,詫異于一張宣紙構建的殿堂如
此輝煌
并急于在文字中虔誠地尋覓真相
也許只需短短的幾十分鐘
他們會在窗外投射的光芒中找到答案
誰都不曾想到的是
為了他們的到來
我和這座樓
已經(jīng)等了整整一千八百年
所有的書生都想成為柳毅
都在羨慕柳毅的幸運
考場的失意與情場的得意
同時安插在一個書生的頭上
原本是洞庭湖風吹來的一則美談
后來,湖水淺了,蘆葦枯了
牧羊小調被一鞭鞭地抽動
被抽到的只能是一介書生
因為他人無法造就的執(zhí)著
成為所有讀書人落寞后的寄托
在一片湖澤里
再美麗的想法也會被漂白
只有一口泉眼
才會冒出我們的形象
名 字
曾祖父的墓碑上
刻著我的名字
四十多年來
一直以楷體的姿勢跪在他的面前
碑上的泥土固執(zhí)無比
我用城里的礦泉水輕輕擦拭
只是為了讓自己的名字更加醒目
村里的人從這里經(jīng)過時
大聲喊著我的小名
而我墓碑上的名字
正被一年年瘋長的狗長鐮草所掩蓋
老油漆匠
他用膩子刮底,用桐油熬漆
將一件件家具涂刷一新
即使沒有繪畫功底
也窮盡一生將紅的花綠的草,以及黃色的鳥
送到了家家戶戶
整個村莊因為他而變得色彩斑斕
當他用盡所有的色彩,離開人世時
全村人只還給他一種顏色
送的花鳥雖然絢麗,卻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
淋成一張白紙
一 夜
一夜似乎比一生還長
從黑到白的過程,能容下一生中的呼吸
在貌似平靜的路燈下
潛伏著最活躍的想法
它們都被一個長長的影子所包裹
能剝開的,一定是白天未曾綻放的花朵
一夜,只是一夜
卻讓所有的聲音藏匿
一只野狗的狂吠
并非對夜的背叛
它要喊出的,比夢囈要真實得多
和葉茂常、熊牧在博物館
二十多年了,我們都成了文物
被陳列在萬猛的工作室
當一把吉他彈出過去的旋律
我們搖頭,幾乎不相信博物館還能收藏
這么久遠的吶喊
一縷藏香燃起了
將多年前的想法徐徐焚燒
唯一能快速澆滅的只有一壺茶
澆下去,我們四人在杯中的倒影
仍然是立著的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