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片，或湖畔聽笛 [組詩]

張家龍

黑暗中，那些明亮的事物

半夜醒來

在私密的黑暗里，我睜開眼

從白天羅列的記憶中

找出一件件明亮的事物，以便

驅趕包圍我的孤獨和恐懼

——那首沒有寫完的鄉愁詩

正在陽光下沿著泥濘的小路

尋找，兒時丟失的田螺殼，以及

曾經迷失的田鼠洞

我挨近窗戶，坐在漆黑的寧靜里

聽一陣夜風輕訴：牛郎

和織女那些古老的情話，還有月宮里

飄來的桂花酒的香味

不愿開燈，也不想拉開窗簾

不想讓昨晚，被我

關在房外的星星和月亮

闖進來，把剩余的夜

和黑暗驚嚇著，倉促逃離

冬天，鄉村的小河

小河干涸了一個夏天的承諾。鵝鴨

再也握不住

河水的纖手，伸長頸項

試圖從河底挖掘出一滴潮濕的答案

岸邊的蘆葦

被季節吸干了水分

堅挺起枯黃的腰桿

風，搖曳花絮，泛起清晰的水聲

我站立于鄉村的小河邊

仿佛聽到歲月的流淌

……細碎的腳步

正執著地向我走來

秋天，黃色的落葉

清冷的暖

暗示冬天的童話

即將開場

冷風撫弄

滿地精美的詞語

輾轉反側，正在構思

一首田園古詩

把一個季節的空白填滿

在蒼茫的銀杏樹下

面對散落的經卷

我，讀了五十二年

而神，卻始終戴著面紗

鄉下的老屋

灰瓦片蜷宿于清瘦的陽光

守著歲月沉默的腳步

一對鳥兒靜立在樹枝上

聽，寒風帶來城市的新潮

老屋，已經枯瘦如柴

只有一扇窗戶兀自敞開

望著熟悉的田野

和一群歇腳的大雁、時光

父親獨自遠去后

鄰居的一只看門狗

趴在落滿風塵的門檻上

打量陌生的我

不停地狂吠

干涸的池塘

陽光如火，空氣熾熱

池底裂開的縫隙

講述饑渴的身世

傍晚，我牽著口渴的牛兒

圍著池塘打轉

一條泥鰍在泥漿中翻轉身體

那雙瞪圓的眼睛

盛滿怨恨

和對生命的祈求

成子湖漁火

夏日的黃昏點亮瘦弱的漁火

我坐在蘆葦搖曳的晚風里

指點著那只張望的燈盞

光亮里傳來粗獷的槳聲

和倔強的號子，以及父親

對成子湖的鐘情與堅守

一陣大風，一排巨浪

一群動蕩的漁火

夜色揮舞起墨色的絲綢

融化了父親黝黑清瘦的身影

風靜了，浪平了

父親的吆喝聲和那盞最亮的漁燈

又靜靜地掛在湖心

住著母親的小院子

灰瓦上青苔濃縮成季節的年輪

屋檐下鳥雀啄食菜皮上風干的歲月

冬至的太陽在土墻上

駐足，與母親蒼老的目光對視

北風在枯朽的樹梢上

盤旋。母親

在單薄的小院里

收拾那些怕冷的物品、心思

自言自語：孩子的手上

又要長凍瘡了

低矮的屋舍里，一張

比母親

還要年長的木床

躺在冰冷的夜色里，沒有燈光

母親盯著窗外瘦小的星星

埋怨冬天來得太早

偶爾一聲懶惰的狗吠

把關在小院里的溫馨氣息

輕輕地撕裂一道縫隙，洇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