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筆如有神在（三）

趙世民

《字經》之禁

直觀“林”字，會產生美好的聯想。比如綠色的森林，七彩的鳥獸，緩緩的清風，薄薄的晨霧。直觀“示”，有一種顯露或崇敬的感覺。

如果“林”在“示”的上面組成“禁”呢？看到“禁”我們愉悅崇敬的感覺一下就消失了，我們心口一緊，有種不祥的感覺，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心理反差？

原來我們識到“禁”字，后面總跟著丑惡。如“禁止隨地大小便”，“禁止耍流氓”，“禁止偷盜”，“禁止殺人”，“禁毒”、“禁賭”、“禁娼”等等。如果犯了禁，輕者被批評罰款，重者要受刑罰，有其徒刑、無期徒刑、直至死刑。

“禁”跟在后面灰色、黑色負面詞慢慢將“禁”浸染，時間長了，我們對“禁”就忘記了清綠崇敬之味，“禁”也被染成灰黑色，厭屋及烏嘛。

“禁”的核心語義是制止、勿做。制止人行動的意思為什么要用“林”加“示”來表達呢？

高樹藩主編的《中文形音義大字典》這樣解釋：“禁，作‘吉兇之忌解，乃指趨吉避兇所當忌慮戒止之諸言行而言，古以吉兇操之冥冥之神，最宜中虔敬而忌褻瀆者，故禁從示，又以林從二木會意，因有木眾多而明顯可見之意，吉兇之忌常多，而忌避亦須見諸明顯之事實，故禁從林聲。”

先人以為吉兇操之冥冥之神，禁令是神旨，還可以理解，因為“示的古字形是男根的象形”，祖先經歷過父系氏族社會，男根是圖騰，有神性的意味，能說得通。但彰顯之意為什么要用雙木林呢？三日“晶”不是更耀眼嗎？且jing聲離jin更近，先人造“禁”一定有更深的寓意，我們一時還沒悟到。

2007年春節，我拜倉頡廟，車到白水縣，司機問了不少當地人怎么走，沒有能說清楚。我們只能蒙著走。突然，我發現右前方十公里遠高出一塊林地，我說往那開。同車人問我是不是來過？我說我也是第一次來，憑直覺倉頡廟在那。

司機向著那塊林地開，直到院墻邊，下車一看，果然有一塊牌子，上書“倉頡廟，國家一級文物保護單位”。廟里，數千歲古柏成林，還有一棵五千歲樹齡的古柏是倉頡親自種植的。

朋友問：“你從沒來過，為什么隔著十公里就肯定這是倉頡廟？”

我說：“1997年我拜謁黃帝陵也是這樣，周圍是禿禿的黃土高原，唯黃帝陵里數千年古樹成林。這沉進了我潛意識，在黃土高原，如果是古樹成林，一定祭祀重地。在白水縣四周都是蘋果樹，有那么一塊古樹林地，應該是倉頡廟啦。”

朋友問：“為什么祭祀之地有古樹林？”

我說：“其實古代的黃土高原林木茂盛，早先黃河也不叫‘黃河，就叫‘河，黃河中游滋養的土地風調雨順，植被豐富，河南省古稱‘豫，那就是人類的朋友大象呀，說明古河南盛產大象，象的棲居地一定是森林。我們的先民砍林沒有節制，樹砍光了，象南遷了，黃河中下游水土流失，便把黃河水染黃了，河便成了‘黃河。而黃帝陵和倉頡廟祭祀重地，不讓砍樹，所以那兩片古林木能幸存到今天。”

我突然悟道先人造“禁”字的玄機，只有祭祀重地，同時也是宗教禁地，古木才能成林，林茂盛是禁伐的結果。先人用“林”明“示”我們，只有禁止毀林，我們才能與地球和諧相處，“禁”就是我們先人用血、生命毀滅的教訓提煉出來智慧精華。

2010年舟曲發生泥石流，多處村毀人亡。有專家說這是自然災害，雨太大太集中了，沖垮了山體。可歷史上舟曲也集中下過那么大的雨，為什么沒成災呢？有人翻出舟曲領導2007年接受南方某報采訪時說的話：“我們舟曲雖是全國貧困縣，但卻貢獻出四百六十五億立方米的木材。”這才是泥石流的原因。盤曲原來是塞上小江南，森林覆蓋率超過百分之九十，河流蜿蜒清澈。人們靠山吃山，沒有禁忌地砍伐森林，大自然終于報復了我們。

其實先人的教訓有的是，上面說過的黃土高原是一例，還有絲綢之路上的樓蘭古國，現在是沙漠一片，可想當年，那也是林密草肥水豐的人間天堂，是人沒有禁忌地砍伐，使當年的綠洲變成沙漠。

1969年，我在云南紅河州務農，我們紅河州元陽梯田有三千七百多級，是水梯田。梯田的水從上一級，緩緩一級一級往下流，最低一級梯田的水流向環山的紅河。可這樣梯田的水從哪來？是梯田上面的村寨。村寨的溪流經村民用過之后，或用不著的向下流進了梯田。村寨的水又是哪來的呢？原來村寨上面有一片森林，主要是水冬瓜樹，一聽這名，就知善于儲水。在一棵水冬瓜樹旁一米挖一個坑，不用兩個小時，坑里就會注滿了水。所以，村上又灌溉了三千七百多級的水梯田。

水冬瓜林的水又是哪來的呢？是紅河水澆灌的水冬瓜林。可紅河谷底距水冬瓜林垂直高度有一千四百多米。“水往低處流”，難道元陽水往高處流？原來那是垂直氣候帶，紅河谷底氣溫高，越往上氣溫越低，紅河的水變成蒸氣向山上升騰，到水冬瓜林上方遇冷變成雨下來，樹根就像圍住的堤壩，將百分之七十的雨水存住，然后細水長流滋潤著村民和他們的水梯田。就在2010年云南普遍大旱的情況下，元陽梯田照樣水汪汪的，可鑒藍天白云。

那片森林就是山的禁地，何止禁止砍伐，就是你想進去散步都要被制止，當地村民每個人都是護林員，禁止游客靠近森林。而護林員也不能進去，只有村里的神職人員和德高望重、子孫滿堂老人，在特殊的日子搞祭活動才能進林子。先民創造這良性循環的自然生態，一定是吃過毀林失地的苦，然后吸取教訓，用“禁”守護著這片林地，守護著家園。

日本是世界上人口密度最大的國家，盡管如此，他們國土森林覆蓋面積超過百分之七十。但他們還沒有地球是一個村的理念，在本土禁砍森林，卻用少少的錢支使著中國砍林，比如，舟曲的森林就變成了日本的家具和筷子。所以，禁毀林應是整個地球的理念，為了我們的家園，為了人類的生存。

“禁”不僅能保護地球上森林茂盛，也能維護社會的秩序和諧，還能讓人自身健康長壽。這時“禁”、“示”上的“林”就象征地球的綠色，社會的和諧和人的健康。

在《北京青年報》讀到一篇婦產科醫生的文章《被丁克的一代》。文中說有些八零后并不想當丁克族，但就是懷不上娃或懷上中途流產了，到醫院一檢查，原來是開放的思潮影響他們的性觀念，還少男少女的他們偷嘗禁果，有的做了三五次的人流，有的輸卵管堵了，有的子宮壁薄如蟬翼，造成她們不孕或宮外孕。他們年少時圖一時享樂破壞了禁忌，就等于毀了他們的生命之林，現在命運以“被丁克”報復他們，讓他們生命后代荒漠化，追悔莫及。

人有的事錯了后悔來得及，比如第一次戀愛光注重外表帥了，接觸一段時間發現對象不但是草芯的繡花枕頭，還到處拈花惹草。你后悔這次選擇的錯誤，然后分手，可以再找一個戀人，吸取上次的教訓，將人品放在第一位。后悔還能幫你有一個正確的選擇。可有些事，像上面提到的少年嘗禁果、近親婚配等產生的后果后悔就來不及了，這時就靠禁忌來制止。

我看弗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想人類創造了很多禁忌的技術，其中一個古老的技術就是用圖騰。弗洛伊德講南半球有些原始部落，每個氏族都有自己的圖騰，這個圖騰是對他有益或有害的動物，如象、蛇、鷹等等。崇拜一個圖騰氏族的男女是不能性交的，犯了這個禁，圖騰就會降禍給這對男女。顯然部落的先民吃過近親婚配的苦楚，為了避免種族滅亡的危險，就要設定近親婚配的禁忌，用超人類的力量圖騰來懲治犯禁的人。大部分氏族部落都有成人節，即少男少女成熟后搞一個祭祀儀式，經過這個儀式后，他們就有男迎娶女外嫁的權利了，如果在成人節之前有性生活，那也是犯禁的，圖騰會降禍給犯禁的少男少女。

1969年，我在云南紅河州蒙自縣草壩鎮明白村生活勞動時，知道我們周邊的村落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遺風，何止夜不閉戶，因為夜里家中還有人，就是白天也不鎖門。我一次趕路口渴，叫一戶人家沒人應，就自己開門進去，原來家里沒人。我找到水缸，舀了瓢水喝完關上院門就走了。是那個的村民不自私嗎？不是，是因為圖騰，占有別人的財物是犯禁的，但在那，用不著刑罰懲治犯禁的人，圖騰公降禍犯禁的人。村民們代代受這種圖騰的影響，已經成為集體潛意識，并化成潛規則，在每個村民心里都扎下禁止的籬笆，雖沒有刑罰，但只要犯禁，自己的潛規則就會給自己上酷刑。

北愛爾蘭地方政府第一部長彼德·羅賓遜的妻子愛麗絲·羅賓遜出軌之后四個月險些臥軌，就是因為她不堪自責和羞愧的折磨，這緣于她所信仰的基督教。教義里的禁令就有不奸淫。她內心對自己的譴責超過了酷刑，一時犯禁帶來一生精神的痛苦，基督教就是她的圖騰。

動物沒有禁忌，用不著圖騰，如果沒有天敵的破害，皆能順其自然享盡自然享盡天年。人必須有禁忌，好像不如動物，但恰好在這，人就高于動物，禁忌是人獨有的，圖騰是人的創造。

人為什么要有禁忌？因為人有欲望。按說人滿足自己的欲望是順自然和表現，就像動物吃食交配繁衍順其自然也是滿足其欲望實現的，那為什么到人這就行不通了呢？原因很簡單，就是人的欲望比動物過度：過早過界過多過控。過早，人的生理心智還沒成熟，就有性交的欲望。過界，將別人的錢財居為自己的欲望。過多，靠山吃山，砍點樹夠自己用就得了，這不影響森林的自我修復。不，非要多砍，余出的賣錢。過控，有人以為自己吸一次毒，可吸上一次就控制不了自己，老想把每一次吸毒都當成第一次，結果沉陷毒癮泥坑無法自拔。

欲望是人性，禁止欲望是抑制人性，好像是反人性。人生前到死后都是虛無，沒任何意義。人生到死的價值都是通過欲望呈現的，即欲望的產生與滿足。但人性的復雜性又在于欲望的過度又會毀了人。所以好像反人性的禁忌恰好又拯救了人，使人能更長久地與自然和諧相處。這是更高境界的順其自然。

為了讓人能與自然長久地和諧相處，也為了人自身世世代代香火不斷，人應該做到四禁：禁毀林，禁作惡，禁縱欲，禁瀆神。對于禁的技術除上面提到的圖騰，還有法律，如《荀子議兵》里有“重刑罰以禁之”，《管子·立政》里有“令則行，禁則止”。還有道德規范，如“禁止第三者插足”等等。還有鄉約村規，如元陽梯田上方村寨的村民禁止進山砍伐水冬瓜林等。這些禁忌阻止了人的過度欲望，讓地球這個人類的家園，能有茂盛的森林，也讓人代代枝繁葉茂。

古代漢語中，“禁”還有巫術之法的意思，這來源于祭祀圖騰的活動缺不了巫師，而圖騰總聯著禁忌，所以禁引伸出巫術之法。

“禁”還有秘密的語義，這也好理解，公開的遭禁，于是人們轉入地下秘密地進行，禁的秘密語義就這么來的，“儲藏”也是這么來的。

“禁”的牢獄語義更簡單了，因為某人欲望過度，犯了禁，于是收在牢獄了，剝奪他的自由，限制他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