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魯生
母親已離開我們39年了,這些年來,我一直懷念母親,風雨兼程的路上,她從未離我遠去,她的辛勞、她的期許、她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心里,伴我從年少步入中年,體驗苦辣酸甜人生百味。雖然從母親離去的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不再有媽媽可以呼喊、可以照料、可以訴說,但我卻因為她的給予、她的付出、她的鼓勵,不斷努力著,努力變成她所期待的樣子。我想念我的母親,時間愈久、年歲愈長,這份感情就愈沉,而我也時時回想追憶過去艱辛而快樂的日子。
母親生長在魯西南革命根據地,她的大哥年輕時被日本人殺害,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二哥守孝道在家照顧老人,三哥一直在地方政府工作,四哥十幾歲從軍南征北戰(zhàn),南下留在了貴州。母親在家是老小,上有四個哥哥,從小被家人寵愛,這也使她生活樂觀,性格直爽,為人誠實,善良賢惠。母親曾在金鄉(xiāng)讀中學,在當時也算是讀過書的人,畢業(yè)后教過書,又隨三舅從金鄉(xiāng)到曹縣土產公司正式參加工作,后來又在土山集工作了一段時間回到縣城。成家后,因為要照看孩子,也是生活所迫,母親辭去了公職。待家里四個孩子長大些,她在街道的檔發(fā)廠找了份活兒,后來又到了印刷廠和檔發(fā)廠當會計。母親一生操勞,雖然有較好的知識文化基礎,但主要精力都貢獻給了家庭,養(yǎng)兒育女,勤儉持家,其間輾轉工作幫襯家用,和那個時代大多數母親一樣,為了生活和家庭,放棄了自己的志趣和追求。她生活達觀,從不言苦,對孩子管教嚴格,讓我們守規(guī)矩,講道義,重本分。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母親生怕我們被人欺負,細心安排我們的生活和學習。在母親的呵護和引導下,我們家的孩子從小不講臟、不貪心、不好事,雖家境清貧,但有骨氣,窮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
記得母親在檔發(fā)廠工作時,為了掙錢糊口,白天在廠里干一天,晚上再把活兒拿家里來干,帶著我們一起分揀出口制作假發(fā)用的原料,把回收來的人發(fā)分揀開,分出等級,我們管那叫“撕頭發(fā)”。 撕頭發(fā)這活兒很臟很累,全家忙活一個月,只能多掙幾塊錢糊口,但也樂此不疲。童年記憶里,家鄉(xiāng)的冬天天寒地凍,有時候北風卷著寒氣往屋里鉆,但聚在母親身邊干活兒一點兒也不覺得冷。昏黃的煤油燈下,那些黑的白的蜷曲的頭發(fā)就是千絲萬縷的線,既單調又鮮活,各有各的故事,歷盡風霜,沉淀著生活的氣息。母親為了哄著我們多干點活兒,每天給我們講幾段故事,講西游記、白蛇傳,說張彥休妻白玉婁,評梁山伯與祝英臺,總讓我們聽得入神。母親的口才好,講起故事有聲有色,活靈活現,她講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十八里相送,每一段對白都非常生動,那種纏綿悱惻讓懵懂的小孩子也覺得蕩氣回腸。我和姐姐記憶最深的是西游記里過通天河那一段,母親講得聲情并茂,讓我們聽得入了迷,沉浸在故事里,不知不覺手里的活兒也都做完了。直到今天,通天河彤云密布、朔風凜凜、柳絮漫橋、梨花蓋舍的大雪場景仍像畫一樣刻在腦海里。幾十年過去了,母親故事里朗朗上口的韻律、洗練明了的是非善惡、厚重悠遠的情義內容記憶猶新,也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們做人的準則。我在家是長子長孫,爺爺奶奶寵著,有時晚上加班干活兒也會偷懶,母親會讓我先睡。于是,我裹緊被子,把臉朝著母親干活兒的燈光,眼簾上會映出橙紅的光暈,聽著窸窸窣窣的聲響,沒有比那更溫暖踏實的滋味了。
我家住在老縣城衙門前街,緊靠大圩首,是縣城的中心。那段日子,在城里生活都依靠糧本上的那點口糧,每個月定期跟著母親趕大早去糧店排隊取面粉,為了多換些口糧、不斷頓,再趕到自由市場把白面換成粗糧。父親之前在縣里辦公室做文書,后來因家庭成分受牽連被下放到供銷社工作,整天在基層忙碌,家里的生計主要靠他支撐。但四個孩子在長身體,還有爺爺奶奶需要照顧,所以母親一邊幫工掙些微薄的收入,一邊儉省持家,細水長流維持一大家人的日子。那時候生活很艱苦,全家吃的是地瓜干和玉米面,母親會留下很少的一點白面,留著父親回來給他做頓面條吃。我也常鬧著要吃白面卷子和面條,但鍋里總是地瓜面窩頭、玉米粥。只有過年過節(jié)偶爾做些好吃的,敬了老人,母親總把自己的省掉了,再分給孩子。母親一輩子節(jié)儉,為家人付出,自己沒嘗過豐裕的滋味。雖說物質在我們的生命里其實不占多少份量,從呱呱墜地到了然離開,感情和精神的富足來得更重要,但我還是常常感到后悔和遺憾,如果當年擔著生活重擔的母親能少些操勞,如果今天的菜肴她也能嘗嘗,我們家的生活才會完美。時光不可逆,我真想回到那段清苦但團圓的日子,守在母親身旁,和她一起在燈下干活兒,一起到糧店買糧,吃她做的窩窩頭,聽她說戲文講故事,我要守著那段最難忘的時光,不讓它溜走,因為有媽媽的日子才是最踏實的。
我從小喜歡畫畫,母親是我學畫畫的第一位老師和觀眾,給了我許多鼓勵和自信。家鄉(xiāng)曹縣是座老城,習書作畫的氣氛很濃,當年縣城學畫的孩子不少,母親希望我能和他們一樣,接受到藝術教育。雖然平時對我管教很嚴,但對我學畫常常給予鼓勵和期盼,讓我自己隨著喜好去選擇。她從心里希望我學畫成才,學點手藝,有個謀生的本領,她說當個畫匠比泥瓦匠要省力氣。在當時非常艱苦的生活條件下,母親總是給我買最貴的紙,買最好的顏料,在不大的房子里留出我的畫案子,讓我專心學畫。無論是臨摹的新年畫,還是自己的水粉畫創(chuàng)作,母親總讓我掛滿堂屋,家里不足十幾平米的老屋里掛滿了我的習作。親戚朋友來訪時,她總自豪地給別人講我的作品。沒有什么比這樣的褒獎更親切有力了,所以我愈加努力求學,往往輾轉而得的范本都如獲至寶,反復臨摹,學會了特別專注地做一件事。如今想來十分感念,在我最天真懵懂的時候,母親用她樸素的期待和關愛,為我樹立了為之努力的人生目標。母親較早離世,給我留下了刻骨銘心的回憶,幾十年來,只要畫筆不輟,就能感受到那份溫暖的母愛恩澤。我也常想,我在藝術上走的每一步,母親都會有感應。
因為積勞成疾,母親持續(xù)病了好多年。如今回想,或許是日子不寬裕、生活太辛勞加上醫(yī)療的匱乏給誤了吧,留下無盡的遺憾。聽姐姐講,1973年,母親曾經到菏澤地區(qū)的醫(yī)院治療,但當時醫(yī)院住院條件緊張,看病的人又多,排號需要二十多天時間,想到家里孩子還小,母親放心不下,就回到縣城醫(yī)院。直到1977年,感覺身體實在不適,才借錢去菏澤檢查,但是已經晚了。母親當時擔任印刷廠的會計,住院的時候沒有交賬,出院休息了一段時間就開始交賬,一絲不茍,然而因工作勞累過度,病情急轉,就一直沒有起來。1978年的夏天,母親臥床兩年后,在病痛的折磨中離開了人世。臨走前,她拉扯大的四個孩子都在床前。其實,母親的各個內臟器官已經衰弱,但那天她精神特別好,把我們叫到床前說說她對我們的希望和期待,讓孩子們長大成人為社會多做善事,工作上有出息,期待今后成家有個好歸宿。母親舍不得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在疾病折磨下離開了這個讓她操心受累的清貧之家,離開了讓她牽腸掛肚未成年的孩子們。雖有那么多不舍,但她仍然安詳,沒有顯現痛苦,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這是母親要強的性格使然。父親為母親準備了一口最好的棺木,入殮時,我喃喃地讓母親放心遠行,這一幕成為終身的印記。母親走了,她上有公婆,下有兒女,還有親戚朋友和前來吊唁的鄰居,五更天發(fā)喪時,悲痛聲震醒四鄰。我按老風俗為母親送了最后一程,那一幕永遠停在漆黑的夜晚,永存在我的心靈深處。
母親離世時只有43歲,我的兒時記憶也從此定格。失去了母親的日子很漫長,很艱辛,想留的已無法挽留,只有努力像母親一樣善良、一樣勤勞、一樣有責任感才不會辜負她,也只有常常提起畫筆,才能不負母親的期許。
如今快四十年過去了,我相信時光可達訊息可通,在我的夢里,在她的墳前,在困境中,在開心時,總想對她說一聲:“媽媽,我想您。”
(本文圖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