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生活在佛教和“清談”極盛的時期,卻基本上不信也不采納這些。但佛學和玄學對他都有潛在的影響,比如說他對生命意義的思考,他生活的超脫性,都能夠看出佛教的影響。東漢時期佛教傳入中國,后來與道教合流。釋道合流的端倪就出現在漢與魏晉時代。從陶淵明的日常狀態和詩歌里面,可以看到大量“清靜無為”的實踐。“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歸園田居五首·其二》)但他又并沒有走向極端,沒有完全“絕塵想”,這與他的儒家情懷密切相關:出世的同時尚不能放下入世的牽掛。他不停地在這種矛盾狀態中糾纏:“脂我名車,策我名驥。千里雖遙,孰敢不至!”(《榮木》)還是無法忘記讀書人的作為。
但最終他還得待下去,安于田園生活,覺得這樣的逃避于自己更為相宜。陶淵明的這種選擇遠離了是非之地,但并沒有一躲了之無所事事,而是要打理一片田園,這是一種體力活,對一個讀書人也很不容易。這與那些專門的“隱士”是完全不同的。
當時對陶淵明來講有兩只“叢林”里的大動物是必須提到的:一個是桓玄,一個是劉裕。這兩個人對當時的社會生活攪動得非常嚴重,對陶淵明的命運也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他們之間相互廝殺,先后稱帝,對晉室都有過跟隨與背叛。劉裕殘酷地殺害了晉恭帝:先是把恭帝貶為零陵王,讓人殺死晉恭帝妃妾生下的所有男孩;后又派張偉攜毒酒前去鴆殺晉恭帝,張偉不忍害主,飲毒酒自盡;劉裕又派人用被子悶死了晉恭帝。人為了攫取權力可以變得這樣殘忍,真是令人發指。
整個事件對陶淵明構成了極大的刺激。因為詩人的曾祖畢竟是為晉室服務的重臣,而背叛晉室的軍閥就這樣結束了晉室,這對他必然會引起心底的強烈震動。
陶淵明從小深受儒家傳統的熏陶,年輕時抱有建功立業的雄心,具有強烈的入世情懷。當他面對這樣一片“叢林”時,心里有憤怒更有恐懼,還有重重矛盾。他寫出了《述酒》這樣的詩,曲折地對劉裕給予了鞭撻:“諸粱董師旅,芊勝喪其身。山陽歸下國,成名猶不或勤?!濒斞赶壬驼勥^《述酒》,說它具有強烈的揭露性。類似的意緒在《感士不遇賦》里表達得更為深重:“密網裁而魚駭,宏羅制而鳥驚。”在《詠荊軻》里則寫道:“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素驥鳴廣陌,慷慨送我行。”
詩人將無比的憤怒與勇氣留在了詩中,而且借古喻今,小心暗喻,是足夠謹慎了。這當然是必要的,是在一種特殊時勢下的特殊表達。當時風行的玄與佛,清談與任誕,不過是一個嚴厲時代釀出的另一杯苦酒而已,對一個具有深刻責任感的詩人,真是苦到了無法下咽。在這樣的時刻,詩人可能感到自己無論如何都沒法“養生”,沒法“逍遙”也沒法“安命”。
魯迅先生談到了陶淵明的“金剛怒目”,因為聽到了詩人午夜里的另一種吟唱。這種聲音壓抑在夜色里,在偏遠的野外顯出了更大的張力。我們平時不會將“勇士”的形象扯到田園主人身上,可是這里真的生活著這樣的一個人:渴望“提劍”,默念“死知己”。
如果不是遙望著遠城烽火,滿是刺鼻的硝煙和血腥味,一個躺在樹蔭下的人怎么會有這樣的激烈思緒。田野清風的另一邊就是火焰,就是哀號和痛不欲生。詩人太熟悉這些悲慘的場景了,所以無法安穩地一個人度過長夜。
不過他的恐懼和憤怒也許一樣大。他實在是一個書生,一個弱者。他的柔弱和強悍交織一身,只能躲在一角吟哦,在紙上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