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明
孔子晚年回到魯國,常與哀公論政。一天,哀公覺得孔子談過很多道理,教導已經不少了,可是具體該從哪兒著手呢?孔子回答很干脆,希望他從孝悌入手:“立愛自親始,教民睦也;立敬自長始,教民順也。”教以愛敬,百姓睦順,措諸天下,則無所不可。治理天下雖然復雜,但都有父母兄弟,那么就從對待父母、兄弟開始吧。因此孔子所說的一句話很重要,即善政行易、善政不貪。
為何善政“行易”?因為善政“易行”。行易,做起來簡單、平易。復雜的事情都由簡單構成,好的政治也可從簡易、平易處入手。善政一定“不貪”,不貪大、不貪多,貪大喜功就難穩健持重,貪多務繁可能會顧此失彼。《孔子家語·入官》篇記孔子說:“善政行易而民不怨。”行是為政之始,好的政令民眾執行起來就容易,就不會產生抱怨。比如,為政者從自身做起就切實可行,他遵守法度,百姓就自覺效法;他辦事英明,百姓就加以顯揚。為政者出善言、做善事,好的言論天天聽到,好的行為不斷看到,好的政治就不難出現。為政者做好儀范,執政官吏做好表率,百姓就不放誕無忌,社會就不會混亂失序。
善政行易、善政不貪的道理可不簡單,不然孔、孟、老、莊就用不著不厭其煩地談論“大道至簡”之類的道理了。老子說:“天下難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細。”又說:“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層之臺,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孔子說:“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他贊賞的態度是:“知不務多,必審其所知;言不務多,必審其所謂;行不務多,必審其所由。”這看似樸素道理的背后,隱含著深刻的道理,孔子、老子希望人們明白“序”,看到“遠”,望見“高”;希望人們洞察細微,“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亂”,其中包含的是人生的境界。
孔子有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少《論語》注譯本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認為這是孔子的“愚民”主張。事實可能正好相反,這句話不僅不是愚民主張,反而是重民主張,恰恰表明他注重民情與民性。這不僅得到了新出土戰國竹書的印證,而且《孔子家語》有一段孔子的話,同樣可以糾正長期以來的偏頗:“君子蒞民,不可以不知民之性而達諸民之情。既知其性,又習其情,然后民乃從命矣。”孔子接著說:“故世舉則民親之,政均則民無怨。 故君子蒞民,不臨以高,不導以遠,不責民之所不為,不強民之所不能。”在位的君子管理民眾,要從百姓的實際出發,要貼近百姓,不能高高在上,也不遠離百姓,不要求百姓去干他們不愿做的事情,不強迫百姓干不能做的事。
西周初年,政治家就特別注重社會管理中“度”的把握,今本《逸周書》的第一篇就是《度訓》,其中說:“凡民生而有好有惡,小得其所好則喜,大得其所好則樂,小遭其所惡則憂,大遭其所惡則哀。然凡民之所好惡,生物是好,死物是惡。”這里講的是順民之好惡,講的是立中補損,從而度小大、權輕重、明本末。孔子、老子也洞明天道,思遠志廣,知道“有無相生,難易相成”以及“道彌益而身彌損”和“成而必變”的道理,可見其都有很久的思想淵源。
孔子講“善政行易”,當然不是一味求易,不是片面求簡,他主張“居敬而行簡”,而不是“居簡而行簡”。心存簡約,還要依禮嚴格要求,理解事物的內在理路,在這樣的基礎上,力求簡明扼要,果斷利落,不能因追求簡要而缺乏周密,不因追求平易而做事粗心。推行政事簡而不繁,不煩瑣,不拖拉,這是為政的“度”,這是為政的水準與高度。孔子說“貪以不得,則善政必簡矣”,一味地貪而不易,則善政簡略不修,結果卻適得其反。《度訓》所言“明王是以敬微而順分”,就是關于“遠邇備極”的“度”或方法問題。
見微知著,原始察終,繁中求簡,一步一個腳印地做事,才能取得成效,這是儒家智慧的精華。《中庸》說:“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有道君子不顯山不露水,卻踏實穩健,日益彰明;有人做事則雷聲大雨點小,開始時聲勢浩蕩,卻逐漸歸于停歇以至消亡。《中庸》又說:“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明道有德的人則具有內涵,平淡而有意味,簡樸而含文采,溫和而有條理,懂得成就自己要立足于個人實際,清楚事情的隱微與來龍去脈,明白細小的事物發展變大之后的結果。
看來,不僅善政行易不貪,做人做事也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