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從歷史上看,國家處于分裂混亂的狀態,一定是最悲慘最痛苦的時期。但在思想和藝術方面,又往往會出現一些奇葩。這是因為“個體”一旦分散在角落里,他們的思想力會是非常強大的。當一個人被逼到了某個角落的時候,往往會以思想和藝術去回應社會和群體,煥發出驚人的能量。這就是一種創造力,是人運用內心的力量,在思想與藝術的表達上呈現出罕至的深度,而且千姿百態。
戰亂、苦難,的確會把“個體”逼到一些相對封閉的角落。相反,所謂的大一統的“盛世”,更容易喚起“個體”對“群體”的向往,以至于紛紛跟從和匯入。這種匯入不僅表現在身體方面、行為方面,更表現在思想方面。思想方面的匯入將形成大面積的覆蓋,“個體”的聲音與表達也就隱在其中了。作為“集體”中的一員,他的思想與藝術呈現常常會是一個“平均數”,一個“最大公約數”。因喪失個性而變得平庸和淺表,是最常見不過的現象。“群體”的力量從物理的實體的意義上看是累積和疊加的,從精神如思想和藝術方面看卻并不一定如此。當然個中情形又是相當復雜的,還不能一言以蔽之。
有些著名的西方學者如湯因比的觀點,今天看不無商榷之處,但似乎仍可參考:大一統的國家這種世俗組織不過是社會衰敗時的副產品,是一種消極組織,關于這類社會永存與不朽的念頭,不過是一種嚴重的幻覺,而且還是對大自然規律的侵犯。他和休謨甚至都認為,一個處于政治分立下的政權對文化是有好處的,個人在小型社會里產生的作用要遠遠大于在大型社會里產生的作用。
可能湯因比和休謨在這里忽略的是極為復雜的諸多元素,如民族與尊嚴、分裂與淪陷、和平與統一、精神創造的局部與總體、藝術相對于物質的滯后,等等一系列重大問題。這些還需要更綜合更深入的討論。在這方面,任何武斷和片面都是很危險的。
春秋戰國是亂世,所謂的“春秋無義戰”,人民痛苦不堪。可是那時候出現了許多的大思想者,藝術上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時代。不過思想與藝術仍然是不盡相同的,有時候國家的統一,社會層面的安定與繁榮,會使藝術保持一個相對強有力的創造狀態,但是在思想方面則不同。思想和藝術是緊密相連的,但又有區別,它們怎樣相互發生作用并不是直接的和直觀的。思想是個人的創見與發現,這種發現和創見要從覆蓋的主流見識中掙脫出來,大概也是相當不容易的。
歷史上的盛唐,經濟那么繁榮,社會也比較安定,但是在思想領域就缺乏春秋戰國時期那種杰出和燦爛的氣象。“百家爭鳴”是春秋戰國時期特有的思想與學術現象。盛唐缺少偉大的思想者,但是在藝術上卻產生了偉大的唐詩,可見思想與藝術還是不同的,至少是不能同步的。一般來說,思想的萎縮有時候會強烈地波及到藝術,而且接下來還會影響到下一個朝代的繼承與發展。
就某些方面、就局部看,魏晉時期比春秋戰國還要亂,人民的生活還要艱難困苦。在普遍的社會磨難中,知識分子從來無以幸免,他們苦難更甚。那個時期不僅有漢民族的內斗,戰火頻,更可怕的是由于漢民族統治集團內部腐敗引起的外族入侵。像北方那些異族政權頻繁地更迭、毀滅,造成了歷史上罕見的殘酷景象。特別是匈奴、鮮卑、羯、羌、氐等少數民族的南侵,先后在北方建立了許多國家,出現了一些聳人聽聞的殘酷人物,發生了一些令人發指的歷史事件。這對于一片農業文明悠久的土地,對于漢族統治集團以及廣大民眾來說,都是極其可怕的劇變。
游牧民族長期生活在荒涼地帶,還沒有形成農耕文明,這種異族文化進入中原時,二者的抗爭摩擦非常劇烈。外族的殘暴和野蠻,對中原文明構成了巨大的破壞。歷史上記錄了一些極其殘酷的人物,像劉聰、符生、石虎、赫連勃勃等,他們的殘忍和荒淫無恥到了匪夷所思的極數。像北魏北齊期間的高歡高洋父子,歷史記錄中的一些內容令人怵目驚心,簡直難以置信。
在那樣一個社會政治和文化格局里面,知識分子的悲絕痛苦已到極點。那時的所謂藝術人士和讀書人與今天的知識分子還不一樣,他們和官的身份往往是合而為一的。這一部分人在流離逃避中,更是加劇了內心世界的掙扎和反抗。這個過程收獲的精神成果,就是我們今天所看到的那些思想和藝術。對一個卓越的知識人來說,外部世界越是混亂,越是激烈,內心世界的反抗和創造就越是盛大,越是具有不可遏止的生發力,因此就社會與人生的關系來看,二者常常會表現出這樣的復雜關系。
把春秋戰國和魏晉時期拿來對比盛唐,研究它們思想與藝術的不同或許很重要。我們可能還會想到,春秋戰國思想藝術的繁榮,除了其他因素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沒有發生秦代“焚書坑儒”的事件,因為這個事件開創了文字獄和以言定罪的先河,是中國歷史上最屈辱最黑暗的一頁,可以說是一場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