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是一位鋼琴家。她曾舉辦過一場盛大的音樂會。
那時,我家總有很多學生慕名而來,他們彈著美妙的樂曲,像清新的風,像潺潺的水,像悠悠的云,總是飄出很遠很遠……
我深深地迷戀著那琴聲,手指情不自禁地跟著音符跳躍。
一天,當媽媽給學生講曲譜時,我輕輕地按下了琴鍵,彈出了已在心中回蕩很久的樂曲……
我沉醉其中,根本沒有察覺發生了什么。
后來媽媽告訴我,她的學生都驚訝地轉向了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我的琴聲在飄蕩。
“你是屬于鋼琴的,孩子!”媽媽激動地說。她決定好好培養我。那年,我6歲。
那段時光真是美好,我每天認真練琴,盼望著有一天能舉辦一場自己的音樂會。

一天下午,我正在練琴,媽媽從學校回來,神色陰郁,她和幾個人將鋼琴裝進箱子搬上了一輛車。
媽媽說,戰爭爆發了,我們必須離開。那年,我11歲。
一路上,我們汽車換火車,火車換馬車,扔下了很多東西,但始終沒有扔下鋼琴。媽媽說,這琴,是她的命,是我的夢。
顛簸的車上,我再也無法練琴,媽媽就從廢墟中找來半瓶墨汁,在一塊木板上畫出了琴鍵,就這樣,她捧著曲譜,邊哼唱邊教我在木板琴上練習。
我已不記得這樣奔波的日子過了多久,只記得手指敲擊在木板上的篤篤聲,讓我暫時忘記了憂傷。
路上逃難的人越來越多。夜里,我們終于停下步伐。媽媽把幾個失去了父母的孩子抱上了車。她輕輕打開琴蓋,邊彈邊唱: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慢慢地,四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跟著唱起來。
我相信,多年后,仍會有很多人記得那個滿是星光和音樂的夜晚。
第二天,轟鳴的飛機還是追上了我們,扔下了一顆又一顆炸彈。
我在殘破的鋼琴邊找到了媽媽,她緊緊握著我的手,嘴一張一合,像是在說些什么。
那天,我失去了媽媽。那天,我失去了聽力。那天,我整整12歲。
我抱著媽媽做的木板琴四處流浪。想哭時,我就彈彈懷里的琴。
這已是我獨自度過的第五個冬天。雪一夜之間覆蓋了這個世界。遠處,靜靜地矗立著一座教堂。
我輕輕地推門進去,里面沒有燈光,沒有人聲,只有一架鋼琴孤零零地立在月光下。
我顫抖著手指撫上琴鍵。“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音樂緩緩從指尖流出,我的聽力奇跡般一點點恢復,我仿佛看見媽媽披著月光走來。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唱下半句,卻是用我聽不太懂的英語。我吃驚地扭頭望去,不知什么時候,一個頭纏紗布的美國士兵坐在下面,隨著我的琴聲哼起了歌。
他一步步走過來,走得艱難。
坐到琴邊,他默默地把剩下的曲子彈完。
琴聲如此美好。
他用蹩腳的中文說,這支曲子在美國叫《夢見家和母親》,想家的時候他就會唱這首歌。我說,這支曲子在中國叫《送別》。你還可以想家,而我已經沒有了家。
他搖著頭望向我的眼睛,充滿悲憫。
他說,你知道嗎?這支曲子在日本叫《旅愁》。我曾經聽一個日本戰俘唱過。我們都那么愛自己的家,卻為什么都失去了它?
我們一起彈起了琴,他的眼里逐漸有了笑意:我一直想考音樂學院的,等回國后……
突然,遠遠地傳來了一片嘈雜聲,他一把將我按到琴下,并從背包里抽出一本書塞進我的手里,只說了三個字:活下去。
他拼了全力沖出去。我聽到一陣激烈的槍聲。所有的喧囂漸行漸遠……
當世界安靜下來,我翻開手里的書,那是一本鋼琴譜。
那年,我17歲。
我再也沒見過那個美國兵。我終于活著走出了戰爭,陪伴我的,是那塊木板琴,還有那本鋼琴譜。
多年后,我終于舉辦了自己的音樂會,在中國、在美國、在日本。
當我再次彈起那支在中國叫《送別》、在美國叫《夢見家和母親》、在日本叫《旅愁》的曲子,我的淚緩緩流下來。我的耳畔突然又一片寂靜,琴聲、掌聲、喝彩聲,我什么都聽不到了。
但我微笑了。
因為我聽到了春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