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走后的第十天,爺爺去世了。現在,俺是一個人了。一個人的生活到底有多狼狽俺并不知道,但俺們班主任張老師看出來了。她是俺上三年級后新來的班主任,對俺不熟。有一天她把俺叫到辦公室說:“我總覺得你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你很少說話,也很少調皮,不跟同學們打鬧玩耍,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為什么?”
俺搖頭,俺說不清楚。
她說:“你怎么經常丟三落四的?來上學不是忘了帶筆,就是忘了帶作業本。上數學課,拿出來的是語文課本,上語文課拿出來的是數學課本。”俺想起從前,俺總是做完作業就上床,爺爺替俺收拾攤在桌子上的作業本、課本和鉛筆盒,早晨上學前還要檢查一遍書包,看該帶的都帶了沒。即使在爺爺生病、住院、眼瞎的時候,他也會把手伸進書包,摸摸書夠不夠,本子夠不夠,鉛筆盒里有幾支筆,常常說:“作業本少了一本,是不是還沒發下來?”有時還會提醒:“筆好使吧,是不是該換筆芯了?”可是現在,爺爺不在了,俺只能丟三落四了。
張老師問:“你父母是干什么的?”
俺說:“挖礦的。”
“在哪里挖礦?”
“俺不知道。”
“他們是不是很忙,顧不上你?”俺點頭。
張老師說:“再忙也得管孩子。你看你的衣服,領口和袖口這么黑,多長時間沒洗了?手上也是垢痂,頭發也該剃了,這么長,像個女孩子。家里還有什么人?”

“沒有了。”俺說完這三個字,眼淚就流了出來。張老師愣了一下,拿出手絹給俺擦眼淚,然后拍拍俺的肩膀:“去吧,該上課了。”當天下午放學后,張老師就來俺家做家訪。傍晚的凄紅投射而來,靠近門窗的地上一片紅亮。張老師就站在紅亮中,看著俺局促地捏著一個土豆,吃驚地睜大眼說:“你在做飯?給誰做?給自己?家里就你一個人?”
俺連連點頭。她過來抱住了俺,愧疚地說:“真是不應該,我怎么才知道。”俺說起了父母,說起了爺爺奶奶。正說著,王姥姥進來了,也不打聽來人是誰,就說:“這孩子,俺讓他來俺家吃飯,可去了兩次,就再也不去了。是俺說錯了話嗎?俺就說,你把頭剃剃,衣服洗洗,不要像個要飯的,就犯他的忌了,還得俺來叫他。”張老師跟王姥姥拉起話來,最后說:“鄰居們費心了,以后圓圓的事我來管。”
這天晚上,張老師給俺做好了飯。在俺吃飯時,她拉亮電燈,把俺家里里外外打掃了一遍,然后燒了一鍋水,從床底下拿出自從爺爺去世后就沒用過的洗澡盆,又問俺:“換的衣服在哪兒?”就在俺被關到里間洗澡時,她在廚房的水龍頭前洗凈了俺脫下來的衣服。俺舒舒服服洗完澡,干干凈凈站到張老師面前,想說聲謝謝又靦腆地沒說出口。
她說:“走,今晚不做作業了。”她領俺來到街上的理發館,剃掉了俺的長頭發。
第二天,張老師給俺買了一個可以在爐子上加熱的鐵飯盒,又給了俺一沓飯票,讓俺中午飯就在學校的教工食堂吃。
她說:“我給食堂說好了,你是我弟弟。食堂晚上沒飯,你中午買兩份,放學后帶一份回去熱一熱吃。”跟俺一起冒充張老師的弟弟吃食堂的還有同班的夏軍。
夏軍的父親是遠洋公司的海員,經常出海,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夏軍不喜歡母親,中午不回家,就待在教室里,張老師發現了,說:“不吃飯哪成?”于是俺們就成了被張老師特殊關照的伴兒。
所謂特殊關照當然不僅僅是吃飯,還有學習。夏軍的功課比俺還差,每天下午放學后,張老師都要把俺們叫到她的宿舍補課,宿舍比教室安靜,也有燈。俺們都不喜歡補課,尤其是夏軍,特貪玩,總想敷衍一番然后找借口逃脫。
張老師就拿了一根雞毛撣子,敲著桌子說:“這道題再解不對,我就打爛你們的手。”但俺們許多次解不對,她許多次都沒打,總是丟掉雞毛撣子,一遍遍教俺們演算。
只有一次她真的生氣了,先抽了夏軍,又抽了俺,只一下,不在手上,在屁股上,大聲說:“今天課堂上講過的,轉眼就忘了,這叫學習嗎?這叫狗熊掰苞谷,講多少遍你們都不往腦子里記,我再也不管你們了。”然后就哭了,抹著淚說:“你們現在不好好學,將來怎么辦?沒見學校墻上的標語,知識就是一切。”
從張老師的宿舍出來后,俺問夏軍:“疼不疼?”夏軍說:“疼,俺是說心里疼,俺以后再也不貪玩了。”俺問:“為什么?”夏軍說:“俺爸顧不上俺,俺媽不管俺,要是張老師再不管俺,俺就沒人管了。”夏軍說到做到,他的學習好起來,俺也是。俺們就像張老師說的:“都不是笨人,只要用點心,就能上去。”一次單元考結束,發卷子時,俺看到張老師沖俺和夏軍笑了。夏軍悄悄對俺說:“俺不想叫她老師,俺想叫她姐姐。”
三年級上學期結束時,俺和夏軍的成績都往前躥了許多。張老師在全班表揚了俺們,還親自帶著俺們去教工食堂吃午飯。食堂每天中午有兩個菜,一個肉菜一個素菜,平常每次都是半份肉菜半份素菜,主食盡飽吃。這天,張老師給俺倆一人買了兩份肉菜,吃得俺倆滿嘴流油。
“但是不能驕傲,夏軍的數學比學習好的同學還差許多,圓圓的作文老是寫不好,這個假期一定要突上去。”張老師說這話時,眼睛里充滿自信,好像是她自己的數學和作文。
夏軍說:“姐姐,那你就給俺多布置些題。”張老師和俺都愣了,夏軍叫“姐姐”時脫口而出,自然極了,能想到他在心里已經叫了不知多少遍。
張老師問:“你叫我什么?”夏軍也愣了,接著紅了臉。
張老師笑道:“叫我姐姐也不錯,我還沒有這么兩個聰明伶俐的弟弟呢。”她把“聰明伶俐”說得很瓷實,給人的感覺是她有弟弟,但不是聰明伶俐的。她又說:“不過只能私底下叫,不能在教室里叫。”
俺問:“啥叫私底下?”“就是沒有其他同學和老師的時候。”
夏軍說:“好比現在這種時候?”
俺又問:“可不可以叫老師姐姐?”
張老師哈哈笑著:“也可以,你們隨便。”
夏軍就調皮地叫了一聲:“老師姐姐。”
張老師說:“下午放學時圓圓等我一下,我跟你一起去你家。”俺愉快地答應著。
俺知道張老師要去給俺洗衣服了,每次去,都是跟俺一起去。
放寒假的前一天,張老師把俺和夏軍叫到她宿舍,布置了額外的作業,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人生是荒廢不起的,作業就從今天開始,夏軍做幾道題,圓圓寫一篇作文,然后再回家。假期里有什么問題可以隨時來找我。”
俺們就趴到桌子上開始做作業。張老師怕俺們冷,捅旺火爐,添了許多煤,關上門去辦公室了。半個小時后,俺跟夏軍同時昏倒在地上。那天的風有些詭異,直往鐵皮煙筒里鉆,火爐倒煙厲害,煤氣在屋子里彌漫著,俺跟夏軍都沒有察覺。
醒來后俺發現俺們在醫院。病房里有護士,有校長和副校長,還有肖警察、鯨生和一個女人。
俺看到女人抓住夏軍的手,不停地搖晃著,就知道她是夏軍的母親了。他母親說:“俺都守了兩天了,你才醒來。”
夏軍瞪著眼睛不理母親。俺勾起脖子,眼光掃來掃去。
肖警察問:“你找誰?不會是找你父母吧?他們才不會管你呢。”
俺說:“俺找張老師。”沒有人回答張老師為什么沒在這里。
校長說:“嚇死我們了。”
副校長說:“醫生說你們很可能醒不過來。”一個醫生進來說:“你們都回去吧,留下一個人就行了,病人還要觀察一兩天,看看煤煙中毒對他們的智力有沒有影響。”
夏軍母親說:“俺孩子見了俺一句話不說,肯定傻了,要么學校賠償,要么害了夏軍的張老師賠償。”
肖警察問:“賠償什么?”
夏軍母親說:“賠償腦子。”
兩天后俺們出院了,夏軍被他母親拽回了他家,俺和這兩天一直守護著俺的鯨生回了俺家。
又過了兩天,夏軍拿著數學作業本來俺家,說:“俺想去看看老師姐姐,你去不去?”

俺說:“去。”喜歡湊熱鬧的鯨生說:“俺也跟你們去。”
俺們來到學校,先去了張老師的宿舍,門鎖著;又去了辦公室和教室,也沒有看到她。下樓梯時碰到副校長,他警覺地問:“都放假了,你們來干什么?”
俺說:“找張老師。”
副校長問:“找她干什么?”又盯上了夏軍,“回去告訴你媽,不要天天來學校鬧,張老師回老家了,我們準備開除她,找學校和找她本人算賬,都沒用。什么賠償腦子?人不是好好的嗎!還一開口就十萬八萬,獅子的口也沒有你們的大嘛。”
那時候雖然物價比前幾年貴了些,但一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七八十塊,十萬八萬的確是異想天開了。
夏軍面紅耳赤,為自己有這樣一個丟臉的母親而無地自容,騰騰騰地跑下樓梯,跑出了樓門。
俺很傷心:張老師要被開除了,學校里不會再有她的身影了,俺中午就得回家做飯吃飯了,也沒有人催俺洗澡給俺洗衣了,學習也沒啥意思了。
俺神情沮喪地來到校門口,看到夏軍站在收發室窗邊的小黑板前發呆,便湊了過去,一看,也愣了:小黑板上居然有俺和夏軍的名字。
還是鯨生反應快,喊道:“有你倆的信。”
俺和夏軍一愣,爭相撲到窗口,向收發室的老師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信是張老師寫給俺們的:
圓圓、夏軍:
你們的學習剛剛有起色,我就要離開學校了,真對不起你們。但我知道你們不會辜負我的希望。還是那句話,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為了你們的將來,一定要好好學習。
隨信附上下個學期的飯票。
張老師
飯票用紅色橡皮筋扎著,是整整齊齊的兩沓。俺和夏軍一人攥著一沓飯票,又一起拿著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
夏軍說:“俺知道張老師的老家,俺要去找她。”
俺也知道,但俺更知道她的老家黃島南邊的膠南縣比黃島更大,去了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