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丁發現,自己被纏在網里了。
一只人類的手伸進網袋,一切都完了。昆丁從頭到翅膀都在發抖,甚至準備好了接受最糟的情況。那手指變得小心翼翼,仔細地把蜻蜓翅膀合攏到背上,然后輕輕地捏住。接著,那人在他寬大的戶外褲的一個后褲袋里翻找著什么,然后拿出一個銀光閃閃的半透明小袋子,把可憐的昆丁塞了進去。昆丁的身體被粗糙的紙面磨得咯吱作響,然后袋子的封口被封了起來。捕獵的人走了,他離開了堤岸,沿著一條與之平行的小路走了幾分鐘。
昆丁被困在紙做的監獄里,隨著人類橡膠靴子走路的節奏前后搖擺。它透過粗糙的紙隱約能夠看到水池的周圍,它也明白自己已經離開了領地。這一發現使它陷入了絕望。它可以遠離水域生存,它有翅膀,而且也知道怎么用——它已經用翅膀穿過了馬路——可是人類專門來尋找它這件事讓它陷入了深深的恐懼。捕獵的人隨后離開了小路,來到水池邊上一塊長草的地方, 那里放著一堆小背包。昆丁發覺他轉彎了,然后減慢了速度,昆丁還發現了另一些晃動的黑影。那兒還有其他人類,有很多更小一點兒的人類,而且他們很吵!他們在動來動去——有的跑來接近了小袋子,但捕獵者友好地把他們推開了。他要求孩子們在草地上坐成一排,于是孩子們乖乖跑開,在草地上坐好。昆丁的心臟在劇烈跳動。那幫孩子差不多安靜下來了,他們坐好準備聽課。捕獵的人跪在地上,放下袋子,打開封口,然后用和剛才同樣的手勢把蜻蜓昆丁拿了出來。
一從袋子里出來,借助一次快速的轉頭,昆丁馬上了解了四周360 度的情況:一個大人用手指緊緊地捏著它的翅膀,把手中的戰利品向年輕的人類展示。昆丁數了一下,他們有十七個人,當這三十四只眼睛向它看過來時,它戰栗不已。
雖然被捕捉后還活著,可現在它不知是否該為此感到高興。
那個大人一把蜻蜓拿出來,吵鬧聲就立刻變大了,而且遠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安靜!噓——噓——你,貝爾湯,你給我馬上停下來,專心兩分鐘。好嗎?艾瑪琳,你過一會兒再和索菲亞聊天吧,現在,請你別玩頭發了,看我這里。準備好了嗎?看我手里有什么?”
“手指頭!”薩米爾的笑話讓大家都笑了,就連老師也忍俊不禁。
“還有什么?”“一枚戒指!”
大家又笑了,這次是刻意的笑,而發問的大人一言不發。
“這是一只蜻蜓。”“是一只紅蜻蜓!”
“完全正確。你是怎么知道這是一只蜻蜓的呢?”
“呃,老師,因為我就是知道,就是這樣啊。”
“德歐,我想說的是,你是怎么認出這是一只蜻蜓的?它的什么特點可以讓你準確地說出它是一只蜻蜓而不是一只蝴蝶呢?”

昆丁在那些說話的聲音里感覺出了好奇與欣賞,于是它明白了自己是客人、是明星、是主角。還沒等它從中感到一絲驕傲,它又被眼下發生的儀式給嚇住了:它作為俘虜,被呈現在孩子們面前,成為他們描述和研究的對象,那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吞吃了?解剖了?
“它有翅膀。”
“多少只翅膀?”
“兩只!”“不是,四只!”“三只!”
“安靜。蜻蜓有四只翅膀,不是兩只,否則就是蒼蠅了,也不是三只,因為翅膀總是雙數。還有呢?”
“它是紅色的。”
“紅顏色并不是蜻蜓的特點,不然托馬就會是一只蜻蜓了。”
大伙兒哈哈大笑起來,托馬此時更加討厭媽媽給他買的紅色高領毛衣了。
“噢!老師,它的臀部在動!”
人群里的笑聲更大了。
“其實我們不叫它臀部,我們叫它……”
“肚子?”“屁股!”
“不,我們也不叫它‘屁股’。馬修,你去坐到樹旁邊,等你不再犯傻的時候再回來。我們叫它‘腹部’。蜻蜓身體其他的部分呢?”
“頭。”“肌肉。”“腳,足,足!”
“好的。先看頭部,它的頭部有兩只大眼睛。然后是頭部和腹部之間的地方,這個部分相對粗壯一些,支撐著翅膀和足,我們把這部分叫作‘胸部’。最后我們看腹部,就是這又細又長的部分。所以說呢,定義一只昆蟲,要看它的身體是否分成三個部分。夏爾,用什么來定義一只昆蟲啊?”
被點到名字的夏爾默不作聲,他的注意力剛才全在被他一點點撕碎的小草上。
“怎么又是這樣,夏爾,你又在發呆。弗朗克,你剛才說到足部,那么蜻蜓有多少條腿呢?”
“我不知道,有四條?”
“來這兒數一數。”
弗朗克站起來,很是自豪,他帶著威脅性的氣息靠近了昆丁,這下子昆丁覺得自己死定了。他是不是要一條一條扯掉自己的腿,就像人們扯掉雛菊的花瓣那樣?他把手指靠了過來要數它的腿有幾條,而昆丁在用盡全身力氣掙扎,上顎也在空氣中奮力撕扯,這把弗朗克嚇得突然后退了。
“別害怕,弗朗克,我把它抓得很緊呢。”
隊伍里的其他人嘲笑起這位膽小鬼,弗朗克可一點兒也不高興。等迪莫說出這句話時,他的怨恨比剛才又增加了幾分——
“老師,您還是把蜻蜓收回去吧,否則弗朗克就要把它給生吃了!”
昆丁再一次覺得自己快要昏厥了,他們在說要吃了它!它最害怕的事情很不幸地要成真了嗎?學生們發出一片哄笑聲,這時譏笑的人接著說道:“老師,快點兒,他又肥又餓,會一口把蜻蜓吃掉的!”
“好啦,迪莫,別再說了。弗朗克,你回到大家中間吧。”
弗朗克氣急敗壞,立刻走到公然羞辱他的迪莫那里,從他身旁經過,然后一走到背后,就朝迪莫后背重重地打了一巴掌。最后弗朗克和迪莫各自在樹下被罰站到下課。
這個孩子走開了,昆丁也為它逃過被吃掉這一劫而松了口氣。它真是百感交集——從驚恐不安、聽天由命,到驚心動魄、如釋重負,“好戲”輪番上演。它斗爭過,也絕望過。現在,它不知道該想些什么了,只好在人類手指頭間沮喪地耷拉著身體。當另一個孩子過來接班的時候,它已經無力反抗了。
這個孩子數了數蜻蜓有六條腿,于是老師把這一項又加到剛才定義昆蟲的標準里。
“這是一只血紅赤蜻。在拉丁語里叫作Sympetrum sanguineum。蜻蜓與其他動植物一樣,都至少有兩個名稱。一個是學名,源于拉丁語或希臘語,這是在全世界、在所有語言中都通用的。
還有一個是俗名,那就是在各個國家使用的名字了。比如,在法國,它叫‘紅血赤蜻’(Sympétrum rouge sang),在英國則叫‘紅飛鏢’(ruddy darter)。”
估計老師解釋了昆蟲的俗名也沒什么用處,因為孩子們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分散了。
“好了,大家都明白了吧?你呢,西蒙,你的俗名是什么呀?”
“西蒙。”
“這是你的名。”
“西蒙是個人!”
“對啦,娜西瑪。那么西蒙的學名是什么?”
“西蒙屬!”
所有人都發出哈哈的笑聲,然后突然間,這群孩子開始有節奏地高呼起來:“踩死蜻蜓,踩死蜻蜓,踩死蜻蜓!”
昆丁已經筋疲力盡了,它放棄抵抗地嘆了一口氣,黑黑的腳垂了下來,腹部也衰弱得下陷了,它再也無法承受了。
就在這兒,在草地上,在孩子們不祥的詛咒聲中,它最后的時刻就要來臨了。它想到了好友馬蒂斯,它一定在問昆丁跑哪兒去了,也一定在擔心。它多么想再見到馬蒂斯啊!
它也想到了它的新領地,而且它還沒好好地在那兒享受過呢。它想到了池塘、馬路,還有空地……
老師起身走向池塘邊陡峭的堤岸,后面跟著索菲亞和娜西瑪,她們倆小心翼翼地抬著老師的手,以便更清楚地觀察蜻蜓。到了岸邊,老師讓索菲亞伸出手,然后把蜻蜓放在她的手上。
昆丁目瞪口呆,一時沒反應過來它已經被釋放了。它翅膀上的血管有些被手指頭捏扁了,但身體還完全在很好的飛行狀態。
在兩個孩子的鼓勵下,它重新打起精神,盡其所能、跌跌撞撞地飛入了池塘邊的一叢蘆葦中。
返回的路上,老師和兩個孩子閑聊著:
“你們知道研究蜻蜓的人叫什么嗎?”
“蜻蜓學家。”
“蜻蜓專家!不是,是蜻蜓學專家!”
“蜻蜓學專家學者!”
“接近了……是蜻蜓目專家。”
孩子們聽到這么難懂的詞都噘起了嘴巴。
“這是從‘蜻蜓目’一詞來的。其實在給動物分類的時候,蜻蜓和豆娘是被分在同一種類里的,就是這個‘蜻蜓目’。這個名稱來源于希臘語的‘牙齒’和‘頜’兩個詞。”
昆丁依舊在自己的藏身處顫抖著。就算它確信這場噩夢已經結束了,它還是無法放松警惕。終于,它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它從未像現在這樣睡得這么沉——本來任何一只蜻蜓都不會在白天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