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貧困的農村,是地道的鄉巴佬。文革前,只到過破舊的小縣城,向往首都北京心切。想象中,那里是皇都,人間天堂。
天遂我愿。1966年國慶后,在人民大學讀書的哥哥寫信告訴我,紅衛兵大串連免費,他已經游歷了不少大城市和名山大川,叫我趁機到北京。那時,我被分配到城南鄉“四清”工作隊學習,剛返校參加文革,無所事事。于是邀約了五位敢冒險的同學向校文革領導小組提出串連申請。百般勸阻我們無效,校文革領導小組才開了介紹信。我們剛出校門,校文革領導小組就召開大會,宣布我們的行為非法,反動;警告同學們不要學我們的樣。
幾經周折,我們到了重慶,住在重慶大學。看到鋪天蓋地的大字報花花綠綠的傳單,外地來的紅衛兵氣昂昂強要強借紅衛兵接待站錢物糧票,方知國家巨變,天外有天,自己是井底之蛙。
排號一周,我們領到了去北京的火車票。菜園壩火車站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擠進站臺,火車已經人滿。離發車時刻只幾分鐘時,軟臥車廂打開了一扇窗戶,有人扒車。我們互相拉扯,從人頭上爬滾進去,擠壓得透不過氣。
在車上,廁所里都站有人,連水都沒有。我們天天啃預備的干饅頭。走走停停,特快變成了慢車,三天后,列車終于到站了。
一下車,神圣不可侵犯,莊嚴肅穆之感油然而生,我不由自主地循規蹈矩了。
我們直奔人民大學,恰好哥哥在宿舍。他領我們到校紅衛兵接待站,安排了食宿。此后領我們游逛了天安門,頤和園,清華北大等地。輝煌壯觀的建筑,如畫的風景,尤其是在石景山頂觀望古色古香古城,仿佛置身于天堂中。
11月25日早2點,通知我們參加毛主席接見。發了每人兩個面包兩個雞蛋(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洋味美食),排隊步行。幾路四列縱隊紅衛兵并進,前不見頭后看不到尾。中午,到了西郊機場。跑道兩邊各列滿了三五十人縱隊。前三排是解放軍。等了幾個鐘頭,隊伍漸亂。解手的人,不分男女,在長有雜草處方便。
大約下午五點多,檢閱車隊開過來了。解放軍手拉手筑成人墻。坐地的紅衛兵蜂擁而起朝前沖,踢起灰沙彌漫,沖破了人墻。車隊一晃而過,我只看到了站在車上的朦朧人影。
天堂,偉大領袖接見,如此而已!?
首都游玩半月返赴武漢。離京前幾天,在長安街看到了打倒劉少奇、踢開中央文革鬧革命的大標語。不久聽說后條標語原文作者被捕。我納悶了許久,既然可以炮打司令部;打倒劉主席,怎么炮轟中央文革犯罪呢?
現在想來,自覺好笑。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都不懂,幼稚,糊涂到頂了。誰都要打倒敵人,不準打倒自己的干將,內伙變成敵人再打倒。
1968年、1970年,我兩次參加中央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第一次地點在解放軍政治學院,后一次在海軍后勤學院。
原以為最高層學習班一定辦得最好,實際讓人非常失望。
各縣去的學員由本縣軍代表組織學習。學習目的、任務、內容都不知道。頭次,直到征求慶祝四川省革命委員會成立的人民日報社論標題意見時,我才明白,學習班要解決大聯合問題,盡快成立省革委。
除了每天集體跑步外,我們都是閑聊。無所事事,不少學員翻墻外出逛街。
不時在大街看到國慶游行隊伍演練。據說幾十萬人要演練半年,不知要誤多少工花多少錢。全國雷打不動的政治學習呢?天文數,沒法計算。唉,政治掛帥!
生活不錯。對我而言簡直是天堂美食。有生以來放開肚皮吃精米飯、葷菜。
五一節,在參觀禮二臺看煙火。路過中山公園,看見不計其數的解放軍嚴陣以待。在人民大會堂,周總理,江青等做了報告。一者,因為年代久遠,內容已忘記。二者,北京氣候干燥,我的鼻炎發作,流血難止,聽得不多。記憶猶新的是,周總理宣布散會后,江青說不忙,要他指揮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坐大堂第6排,她那撒嬌樣看得一清二楚,令我啞然失笑。在隊里勞動,我把見聞告訴了社員。“一批兩清”,有人寫了檢舉信,指控我丑化江青,成了“惡攻”大罪。
5月20日,毛主席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四川班學員。那天,我們的座位在三樓。車到天安門廣場,已經18點50分了。為了搶前,一進人民大會堂大門便飛快往前沖。上三樓,過道人滿,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踏上座椅扶手跨椅而奔。躍過十幾排座椅,一位解放軍拉住了我。正當我要掙脫再跑,“東方紅”歌聲響了,毛主席大步走出來了。我急得大叫,你快放手,毛主席出來了!那位戰士只好松手。紀念照片寫明那一刻是18點55分。周圍的學員見狀,也站立座椅扶手上。周總理后來講話說,你們熱愛毛主席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爬站椅子不應該,這里是神圣的人大代表討論國家大事的地方。
現在想,真叫無知無畏。假如毛主席晚點出現,那位軍官(戰士)會否抓我?
毛主席走到主席臺中央,伸手拉站后排的董必武到前面合影。動作像年青人樣靈活。我贊嘆他身體健康,相信他長壽無疑。八年后,他逝世,非常出我意外。
大堂里的學員舉手歡呼毛主席萬歲!二三樓舉手歡呼的人不多。
毛主席在主席臺上揮手走了個來回,便離去了。
本縣學員“胡八嫁”上洗手間,被關住出不來,沒見到毛主席,后悔得大哭一場。在人民大會堂,我們先后觀看了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沙家浜》、《杜鵑山》。
學習班開飯前,要起立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永遠健康。我不愿做宗教儀式那一套,便不排隊進食堂,等到儀式結束才進去。
過了三個月的神仙生活,煩了。我借口回家治肝炎,請求離開學習班,獲準。兩位同派學員借口陪護我一道返鄉。
回到縣醫院,我到醫生食堂進餐,照舊不做“儀式”不跳“忠心舞”。醫院另一派一頭目貼大字報批判我不敬不忠毛主席,反革命,鬧的風波非小。好在那時我是縣內頭號造反派,誰也無奈我何。不久,江青講話廢了那可笑的一套。
第二次學習,依舊“五一”觀看了焰火。不過沒當貴賓,在歷史博物館前席地而坐。聽說廣場中心的觀眾頭晚半夜都入場了。
此外,林副主席特批學員們集體參觀了還未運營的地鐵。十幾個站,站站各異。在我鄉巴佬眼里,都壯麗輝煌。
又聽中央首長做重要講話。周總理專講了國際形勢,大約講了一個鐘頭。內容與“五二0聲明”一致,多了西哈努克來華內幕。
陳伯達不愧是理論家,講話言簡意賅。他講了三點。第一,學習。第二,自查。第三,揭發壞人壞事。幾分鐘便結束了。我聽明白了學習班的宗旨,預感前景不妙。會場里氣溫不低,我卻覺得寒氣逼人。
不久,學習班開大會,批“二劉”。大學生、有名的派頭頭張闖站起來,反駁臺上批判者。我很佩服他的勇氣,也覺得他不識時務。后來聽說他被捕判刑。
我暗想過。假如由我選用的“宣傳部長”或“組織部長”主辦學習班的話,會有聲有色得多。起碼不會讓縣級學員像無頭蒼蠅。可惜兩個“部長”后來僅僅做了優秀的中小學教師。
這次學習,我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兒。學院內到處栽培了桃樹,在大門崗亭不遠處有兩株蟠桃。王母娘娘享用的仙果,令人口讒。桃子熟了,我和一位學員連續幾晚去偷摘,都未得手。那地方離崗廳太近,燈光明亮。最后一晚,我裝著要無證出院,哨兵不準。趁我和哨兵理論,那位學員偷采了幾個桃子。名不虛傳,那蟠桃既香且甜,沒有酸味。
1969年,我還參加過省辦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印象深刻的是住錦江賓館。國慶節在主席臺觀看游行,12點了,還有很長游行隊伍沒有通過主席臺。省革委張主任劉副主任商量了一下,宣布結束。不曉得那些演練了許久的人有何感想。
我是窮怕了的吝嗇鬼,想建議“慶祝”、游行太勞民傷財了,不搞也罷。讓人自由觀看焰火自由度假不好么?
我們參觀了劉文彩莊園,見到一金塔。據解說為了搶到手,開了戰火。還有地下水牢。留下了地主為富不仁的深刻映像。
此前,我讀過控訴劉文彩荒淫罪惡文章,說他坐“鴛鴦椅”如何如何。看了椅子,啞然失笑。不過是簡陋的二人反向挨肩坐矮竹椅,制做者別具匠心而已。
學習班住地是省干部療養院。我去瞧過病,醫護人員態度之好勝于侍候先人老子。北京301醫院我去就診,條件和服務更好更周到。我由衷贊嘆,當官真好。當官勝于做神仙。我當縣生產副指揮長,住縣醫院治肝病年多,沒有掏腰包。不知是學校買了單還是醫院銷了帳。現在掌握大權的,哪個不富?聽說太子黨富可敵國,百億千億不希罕!
2002年3月,《今日科苑》決定發表我的兩篇解答據稱世界難題的數學文章。我以為中國科協主辦的刊物具有權威,就同意交版面費14000元。于是順便帶妻子和外孫女到北京旅游了半月。
8月自費參加了2002國際數學家大會。江主席出席了開幕式。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我這土包子出了洋相。每人一杯紅酒,酒杯拇指大。我品不來味,一口而盡。看服務臺擺了不少斟滿了酒的小杯,就自拿了大杯取小杯的酒灌滿開懷暢飲。看別人都只喝了一小杯,才不好意思再去倒酒。滿桌菜肴,我叫不出名。據說,那頓飯,每人500元。后來一天晚飯再開洋葷,在五洲大酒店草坪吃自助餐。很像影視里達官富豪開酒會那樣,各樣食品桌分類擺滿草坪,自選。
學術報告,大會資料,全是英文。我想不通,會在中國開,參會者多數是中國人,為啥不用中文?連同聲翻譯也沒有。體現中國特色國家尊嚴、威信?聽不懂,進會場瞧了瞧,我溜之大吉。
大會期間,我拜見了兩位“伯樂”,發現他們言行不一,是偽君子。
2005年1月13日,中國老科協和《今日科苑》雜志社在中國科技會堂舉辦我的“創新方法成果學術研討及新聞發布會”,我再次到北京。兩天中,聽了不少新聞。某人競選院士,請媒體相助花了20萬元。某權貴出席新聞發布會邀請人掏了近百萬。我只花了5萬元,不夠名記大官塞牙縫。假如有幾百千萬,或許請得來主流媒體主管高官捧場造勢,幫我揚名。
我五進天堂,雖然逍遙,但是不盡如意,尤其是凡人變成不了神仙。我三下地獄(兩次坐牢,一次關于號稱批清學習班的集中營),那兒不是人呆的地方,沒有自由和尊嚴。人世間苦難多,少公平;更可恨喪失人性者把無辜的人打下地獄。做人難做凡人更難。凡人不能升天堂,拒絕下地獄,唯有呆人間。日子要舒暢,既要消除苦難消除不公平,還要消滅喪失人性的野獸、魔鬼。
或許,我等得到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