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5日,故宮博物院的宮方網站上,一位老人的黑白肖像照片鋪滿了整個屏幕:中國著名考古學家、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張忠培先生在北京去世,享年83歲。
被考古材料牽著鼻子走
1934年8月,張忠培出生于湖南長沙。彼時,25歲的蘇秉琦剛從北平師范大學歷史系畢業,進入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所,開啟了一生的考古生涯。
童年時期的張忠培,目睹了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的燒殺搶掠,對國難家仇有著深刻的記憶。在其生前的一次訪談中,他提起那段往事,“我的童年是從災難中過來的,長沙4次大會戰,我們就4次逃難到鄉下,最長的一次是在1944年,一家人在鄉下農村住了一年時間。”
張忠培的長子張曉悟記得,晚年時的父親喜歡看電視劇《長沙保衛戰》,看到劇中的情節總會想起童年時全家人逃難時的日子,“每次看都是淚流滿面”。1952年,蘇秉琦在北京大學創辦考古專業,張患培是其招收的第一屆學生。此后的幾十年里,師生二人開始了中國考古事業的接力。
蘇愷之記得,父親蘇秉琦很喜歡這個“從貧寒家庭走出來、念書刻苦”的學生,總會邀請他到家里吃飯,讓子女以他為榜樣。在兩家60多年的往來中,自然科學出身、做地震研究的蘇愷之,始終尊稱大他3歲、搞考古的張忠培為師兄。
1956年,張忠培大學畢業后,3個工作志愿都填報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要求到田野一線工作,卻被選拔留校攻讀副博士學位。這期間,他參與了陜西華縣、渭南的區域性考古調查,在發掘元君廟仰韶文化墓地時,改變了過去以一個遺跡為單位的做法,把整個墓地作為一個研究單位,開創了中國考古學全面揭露和研究墓地的新理念和新方法,成為國內外同類考古中領先的范式。
1961年,張忠培赴吉林大學歷史系任教,1972年創辦吉林大學考古專業并于之后組建考古學系。帶著學生外出田野考古時,張忠培一直主張蘇秉琦“坑邊摸陶片”的教學方式,苦口婆心地囑咐學生要練就“摸陶片的功夫”,“一定要摸到陶器和陶片的精髓里、血液里,做夢都是摸陶器、陶片”。
考古工地上,他跟學生同吃同住同勞動,提醒學生要“被考古材料牽著鼻子走”,把考古材料放在第一位,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沒有材料不說話。
外冷內熱的他愛徒如子
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吉林大學校園里,這個總眼墓地遺址打交道的考古專業老師,衣著簡樸,—邊抽煙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只有入室弟子聽得懂、口音很重的長沙話”,給學生傳授著自己的一套考古學理論。吉林大學考古學系教授趙賓福說起這位導師時,用了“外冷內熱”“愛徒如子”八個字,“先生對學生要求非常苛刻、嚴格,特別是學術問題毫不含糊,學生見了他會發怵。”學生時代的許衛紅,私下里跟她的同學稱呼這個霸氣耿直的湖南老師為“張大帥”,“對他又怕又敬,每次想去見他,都要先做好接受批評的思想準備。”
多年來,每晚9點通電話,已經成了張忠培、田建文師生間雷打不動的習慣。而耐心傾聽導師的訓斥也變成了田建文日常的一種儀式。田建文把老師的訓斥編成了300多篇的《師說》和《新師說》,發在微信朋友圈里,作為對自己考古研究上的鞭策。今年4月3日晚9點的電話里,張忠培告誡他:“你要成為學問家,光靠手舞足蹈、貓彈鬼跳是不行的,一定要冷靜到了冰點。”還給他開玩笑說,“你知道你最大的幸福是什么嗎?就是52(歲)了還有人每天訓你。”在另一次通話里,張忠培說“今天就不訓你了”。寫碩士畢業論文時,趙賓福被張忠培要求做半坡文化研究。至今回憶起來,趙賓福仍覺得那么大的題目“研究起來相當難”,“以往很多考古大家都做過這方面的研究,先生叉要求在此基礎上有所拔高,研究問題具有前沿性。”
張忠培鼓勵他,“要想成為一流的考古學者,就要跟一流的學者較量。”趙賓福現在依然感激先生這種“用大題目錘煉學生”的方式,“做這樣的研究,要下苦功夫、啃資料,一旦完成了研究,就是考古學上的標志性成果,甚至成為每個學生一生的代表作。”上世紀80年代,吉林大學考古學系已經成了與北大考古系齊名的院系。
課堂之外的張忠培,用“愛徒如子”來形容其實欠“精準”——蘇愷之印象中,父親蘇秉琦關愛學生比關愛子女更多,“對學生極其關愛,對子女無所謂,父親生前總說,張先生這一點最像他。”
張忠培晚年時曾對張曉悟說起過,自己對學生要求嚴格,培養出眾多優秀的考古人才,卻在“孩子教育問題上有過失”。
這位田建文心中“如師如父”的老師,總給學生說“做了我的學生,我就當你終身的老師”。在吉大時,他邀請家境貧寒的學生到家里吃飯,摸得透每個學生的脾氣。離開校園后的30年里,他依舊注視著學生的考古研究,常打電話了解學生的近況,“有學生生病住院或離了婚,他都會擔心”。
故宮的不完整令他遺憾
1987年,張忠培被任命為故宮博物院院長。第二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的考古攝影家梁子明來到故宮,從午門、太和門到神武門,為張忠培拍了一組照片。事后張忠培把照片拿給老師蘇秉琦看,老師笑瞇瞇地說:“你是故宮的看門人嘛。”然而,這位看門人“很不走運”。他在一篇文章里回憶,“上任不到兩個月,就遭遇了兩次小偷一把火。小偷抓著了,火被滅了,卻燒毀了一座明代的景陽宮。”
更讓張忠培憂心的是,他到任后才發現“故宮是個不完整的故宮”。在當時的故宮里,除了故宮博物院外,還零零散散分布著14個單位,“故宮的文物,除民國政府運臺的以外,境內就有兩個單位占著故宮近20萬件文物。”故宮的不完整,讓張忠培覺得,“對于一個大國來說,是很不體面的”。
在任的4年里,張忠培為了一個“完整故宮、安全故宮、歷史故宮、學術故宮”的目標,進行了大刀闊斧的銳意改革,提出“保護”和“特色”是故宮博物院管理的兩大核心問題,重新確定了故宮保護范圍,編制了故宮7年發展規劃。原來分布在故宮里的一些單位陸陸續續搬了出去,原本商販遍地的午門廣場得到治理,御花園得到了重點保護。這些改變之外,故宮博物院考古所副所長王光堯認為,更重要的是張忠培為故宮設計了一套科學的管理體制,故宮的管理結束了混亂的局面,從此有了制度化和規范化的管理體系。
蘇愷之回憶說,“張先生不在意在任時取得多大的成績,他總是想著為故宮做長遠的打算”。
2015年10月,張忠培在一篇文章里寫道,“深感遺憾的是,至今的故宮仍是不完整的。”這位曾經的“故宮看門人”,直到生前幾個月里,還在四處奔走呼吁南京留存文物盡早回到故宮。張曉晤回憶,6月27日,張忠培的學生、中國文物學會副會長許偉在故宮研究院做學術報告。“父親很重視,想去看看他,又不想打擾他,就在研究院大門前站了一會兒,坐車回家了。”當天早些時間,剛從協和醫院體檢完的張忠培,讓張曉悟陪著,專程到故宮的午門前照了相。這位曾經的故宮博物院“掌門人”,似乎在向這座古老的宮殿傲最后的告別。
邢大軍據《新華每日電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