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莊悼亡詞《風入松》四首研究

摘 要：劉克莊作為辛派詞人，首先被關注到的是其詞作中的愛國情懷，但他的詞在豪放詞風的背后亦有疏朗婉轉的一面。《風入松》四首即是此類風格的代表詞作，有不同于其他悼亡詞的表達亮點，以“梅花詩案”為契機進行的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暗含了后村自身的人生思想經(jīng)歷，可以說《風入松》四首是賀鑄、蘇軾悼亡詞雙璧之后值得研究的詞作。

關鍵詞：劉克莊 悼亡詞 情感內(nèi)蘊 表達風格

詞作發(fā)展至南宋時期，在蘇軾“以詩為詞”、李清照“詞，別是一家”、辛棄疾“以文為詞”等理論的基礎上，逐步演進成一種獨立文體，各種題材、體裁、表達方式、表現(xiàn)風格等也逐漸豐富化。悼亡詞成為宋詞分支中的一小股力量，作為辛派詞人后期中堅力量的代表者——劉克莊，也在這方面有所成就，《風入松》四首作為悼亡詞填補了后村詞作雄健豪邁風格的不足。

劉克莊（1187—1269），南宋末詞人，字潛夫，號后村。后村一生處在黨爭的夾縫中，但他有著極高的文化學術修養(yǎng)，他“繼承和發(fā)展了辛詞的豪放詞風，進一步發(fā)揮了‘以詩為詞’乃至‘以文為詞’的特色（同時也發(fā)展了他的比較散漫的缺點），形成了自己‘縱橫排宕’、揮灑自如的總體風格”。后村的創(chuàng)作具有明顯的階段性，以六十二歲為界分為兩個階段，但無論是詩選還是詞選，所選作品幾乎全部來自于他前期的《后村居士集》，所以學界“有半個劉克莊”的說法。

一、寫作的情感緣由

深摯的情感抒發(fā)與詞人所悼亡的對象——亡妻關聯(lián)密切。二十三歲的劉克莊與二十歲的林氏結婚十九年后，林氏逝世，享年三十九歲。此時劉克莊正處于壯年，他和林氏與當年的蘇軾和王弗很是相似。林氏是在年華正好的時候去世的，自然是讓人無比懷念的。關于林氏性格，劉克莊的《亡室墓志銘》中寫道：“君有至性，忠孝大旨，皆暗與吾徒合。”另外，“碩人恭謹，處妯娌柔順，待族戚有恩意”，“孝敬慈順”等，都說明林氏寬厚平和。除此之外，詞人妻子逝世的時間也尤為重要，不同年紀的死亡對于詞人來說必然有迥異的感受，或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或是有痛難言的無奈，或是陰陽相隔的心酸。像悼亡詞雙璧中的《鷓鴣天》的作者賀鑄，其妻子趙氏勤勞賢惠，即使賀鑄生活困厄，趙氏依舊能與他同甘共苦，“稚子供樵汲，壯妻兼織舂”就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趙氏逝世于賀鑄五十七歲時，詞人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有苦難言。賀鑄詞中的感情不似劉克莊那般濃烈，也不似他那般滄桑，這種老成且理性化、欲說難言的狀態(tài)也讓人頗為心疼。和賀鑄不同的是，劉克莊這四首《風入松》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十幾年。寫作前兩首詞時，劉克莊在前一年遭遇了“落梅詩之禍”，他見識到了官場的險惡。到了宋淳三年（1243），也就是寫作前兩首悼妻詞的十五年后，劉克莊作了《風入松》后兩首。壯年喪妻，劉克莊心中更多的是感慨命運無常，“舊日風煙草樹，而今總斷人腸”，看到舊日景物，他便愁腸難言，這情愫并不像蘇軾的“不思量，自難忘”那樣簡單直接。可以說劉克莊的詞中往往含有對于自身境遇的感慨，故而情感抒發(fā)居多。像“腸”這樣的字眼在詞中出現(xiàn)較多，但無非是用“九回腸”“斷腸”來表現(xiàn)愁緒和思念，以其高頻率的出現(xiàn)來強調(diào)自己的孤單。

二、冷色調(diào)的景與暖色調(diào)的情

悼亡詞發(fā)展至宋，蘇軾的《江城子》以及賀鑄的《鷓鴣天》堪稱悼亡詞雙璧，但劉克莊的《風入松》四首有其勝于兩者之處，即那種“今回老似前回”和“玉老田荒，心事已遲暮”的滄桑感。

劉克莊面對亡妻之墓，往昔種種場景一一浮現(xiàn)眼前，他在仕途不順、妻子離世的情況下，所描寫的景物皆是為情而作，景物虛化為情，實中又含虛。“布被冷如霜”“舊日風煙草樹”“芙蓉院落深深閉”“華表”等都烘托冷落而又凄涼的氛圍，凸顯出詞人無助孤獨的心境。《風入松》其二中“多情惟是燈前影，伴此翁，同去同來”，通過“燈前影”這一小小的細節(jié)刻畫，展現(xiàn)了他與亡妻溫馨的生活日常。他不需要將感情寫得聲勢浩大，這種蘊含在點滴生活中的情感反而最易打動人心。“逆旅主人相問，今回老似前回”則是通過別人之口來使詞人明白時光易逝、青春不再，這樣的醍醐灌頂讓讀者仿佛看到滿頭華發(fā)的老者在回答主人的問題，這樣的畫面更顯滄桑。

詞人正是借這種冷色調(diào)的景物例如“霜”“缶”“燈前影”等來表達心酸卻又暖心的情愫。王國維曾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以景反觀詞人心境是常用寫法。詞人所要表達的心酸情緒可以通過“多情惟是燈前影”體味出，因妻子逝去而愈顯滄桑卻通過“逆旅主人”的口吻提問，這過分的哀傷仿佛刻入詞人骨血，而他自身卻毫無知覺。這一首詞可謂似直而又迂，有賀鑄《鷓鴣天》的色彩。

詞人借景刻畫一個愁苦的主人公形象，常在寫完景后表達“同回”“同去同來”的情感態(tài)度，在描寫亡者生前活動的同時，將生者與亡者相結合。“同歸”正好能夠反映出夫妻二人的情感至深，讓“多情惟是燈前影”的愛妻形象活起來。“同歸”“同去同來”都表現(xiàn)出生同衾死同穴的執(zhí)著，和《詩經(jīng)》中的“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是一種意思。

除用景物來烘托情感，后村詞中也大量用典，這和“苦少典重”的賀鑄有相似之處。胡震亨說：“用事不可著跡，只使影子可也，雖死事亦當活語。”后村《風入松》中有較多這樣的用典情況，使典故在詞中意象化加強，提升了詞的境界。在《風入松》中有九處運用典故，這些典故有人琴俱亡、潘郎、荀令香、鼓缶、求凰曲、返魂香、九回腸、雞絮和黃粱殘夢，關于典故的來源就不再贅述。可以看出在這四首詞作中，詞人從思念寫到祈求自己能夠乘鶴仙去和妻子相聚，詞人對妻子的思念是與日俱增的。借用典故能夠更充分地表達詞人的情感，尤其這種類似“鼓缶”的婉轉表達更為恰當，正如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這么評價后村的用典：“這種詞，雖不免掉書袋，但他有悲壯的感情，高尚的見解，偉大的才氣，故還得站得住，還不失為好詞，這是辛派的特別長處。”

三、疏朗的藝術風格

劉克莊妻子逝世時他正當壯年，氣勢盛壯，雖然仕途坎坷卻并不服輸，在《風入松》四首中感情宣泄較之賀鑄《鷓鴣天》奔放許多，情感更濃。他通過簡單的敘事來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想，用周圍所遇見景物或與別人的對話來表達自己的滄桑和對妻子的思念，其表達情緒直白簡單，這種不加掩飾的方式與悲涼的情緒融為一體，將悲和愛描述得極為動人。《風入松》四首也往往加上了劉克莊的人生失意與自傷情緒，詞人放大陰陽相隔這一痛處，簡單疏朗的寫法更能體現(xiàn)詞人的感傷情懷。

賀鑄的《鷓鴣天》雖通過生活瑣事來表現(xiàn)“還我所愛”的撕心裂肺，但更多的還是故意將情感隱藏。賀鑄更加老成，所寫詞作雖有人生不如意之處，卻還是欲說難言，給人一種“沉郁”之感。陳廷焯就曾在《白雨齋詞話》中說過：“方回詞，胸中眼中，另有一種傷心說不出處，全得力于楚騷而運以變化，允推神品。”不可否認的是，賀詞余韻更多、若隱若現(xiàn)，更能將悲傷縈繞在人心頭，久久揮散不去。雖然說失去妻子的痛苦較劉克莊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不愿全盤托出，而是采用了“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婉轉方式去表達。而劉克莊悼亡詞表達得相對直接，但在直接之外又并非毫無內(nèi)蘊的展示，像“今回老似前回”這種抒發(fā)方式就屬于在直接之外的迂回。疏朗凸顯在表達方式的簡單直白上，也表現(xiàn)在景物的刻畫上，整體精煉且直白又不乏韻味，可以說這是后村詞作風格中最大的亮點。

四、總結

“悼亡”這一主題“由詩至詞”的變化經(jīng)過了長久的歲月才得以實現(xiàn)，這與蘇軾、李清照、辛棄疾等宋代詞人對宋詞的創(chuàng)新是分不開的。宋代的文人并不像唐代文人那么瀟灑不羈、放浪形骸，他們擅長用比較含蓄委婉的方式來表達內(nèi)心的憂愁、孤獨等感情。而到了南宋時期，在到處彌漫著不安定氣息的社會大背景之下，文人雅士常常會有憂國憂家的心理情感，在創(chuàng)作悼亡作品時就會不自覺地將這種哀愁代入其中，使得其悼亡之作愈發(fā)沉重與哀痛。

劉克莊詞作中豪放愛國氣息居多，但在創(chuàng)作悼亡詞這一類婉轉疏朗的詞作時，其在年老的基礎上感情更容易得到宣泄。悼亡詞發(fā)展至后村有新一步的創(chuàng)新，即是“今回老似前回”的滄桑感，這也是其詞作中的表達亮點。可以說后村悼亡詞以沉痛深沉見長，情感表達既深情又充滿滄桑感，雖不如悼亡詞雙璧，但亦有可取之處，值得后人品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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