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穆時英小說的混搭風格體現于兩點:第一,小說內容體現了20世紀30年代上海都市多元混合的區域文化特征;第二,小說形式吸取了多種藝術尤其是20世紀30年代新興的電影藝術表現手法。多元并存的思想文化價值觀是穆時英小說混搭風格產生的土壤。
關鍵詞:穆時英小說 美學風格 混搭
當下重讀20世紀30年代上海現代主義小說流派——新感覺派代表作家穆時英的小說,其作品蘊藏的“混搭”風格明顯。如果寬泛地解釋“混搭”,可用拼貼、混雜和組接來形容,其精神實質是文化的多元混合。
一、多元文化符碼的混搭
穆時英的小說充滿了讓人應接不暇的多元文化符碼。《G No.VIII》是突出的例子,一篇不到四萬字的小說提及十個國家人物,將20世紀30年代上海種族混居的情形再現眼前。G No.VIII是俄國公主葉甫琳娜的間諜代號,她住在上海一幢英國風的古舊屋子里,并在英國《泰晤士報》的上海分部做求職廣告的工作。她化身為能說英語和法語的波蘭女子,取名Cornelia。中國特務科長梁銘在約會Cornelia的酒后謊言中,稱自己是美國華僑,在夏威夷有別墅、汽車和游艇,在上海做國際匯兌商的生意;白俄間諜李維耶夫自稱為德國籍珠寶和古董商;白俄流亡貴族尼古拉以買美國人出版的《大美晚報》為掩護和戰友接頭。此外,白俄流亡貴族們相約的密室叫“小巴黎人咖啡座”,日本關東軍特務員混跡的舞場掛的是日本風格的燈籠,吹Saxophone(薩克斯管)的是非洲黑人樂師,等等。
各國人等混居上海,帶來了語言上的多元混雜。穆時英小說的語言里,普通話夾雜方言,中文夾雜外文,成為上海十里洋場多樣化娛樂方式的真實寫照,如普通話夾雜上海方言“白相人”,英語“Night lady”(夜間應招女郎)夾雜法語“Beau”(美麗的)、德語“Traumerl”(夢幻)、西班牙語“Rio Rita”(Rita是“河”的意思)與羅馬字母等等。穆時英喜歡舞廳,他的小說中因此充滿多國舞蹈音樂詞匯,如源于美國黑人的Jazz(爵士樂)、演奏爵士樂的銅管樂器Saxophone(薩克斯管)、源于英國的正規交際舞Fox-trot(狐步舞)、原產阿根廷的帶有滑步和強烈節奏的舞曲和舞步Tango(探戈)、英國莎士比亞名劇Hamlet(《哈姆雷特》)、各國都有出產的踢踏舞Tap、起源于古巴的交際舞Rumba(倫巴舞)、法國輕歌舞劇Revue(諷刺時事的滑稽劇)。穆時英喜歡寫摩登女人,其筆下的女人也是國際化的,比如“巴黎風的小方臉”(見《Craven“A”》)、“西班牙風的長臉”(見《黑牡丹》)、“一張雜種人的臉稍黑了些;褐色的頭發音樂的旋律似的卷曲著,眉毛是帶著日本風的”(《五月》)、“一條希臘型的高鼻準”(《紅色的女獵神》)、“半閉著的黑水晶藏著東方古國的秘密”的中國美女等。女人唱歌的嗓音,也有各種異國情調:憂悒的女子最高音“唱著哀怨的舊俄的調子”(《G No.VIII》),或者是“帶一點漢城口音唱著《銀座進行曲》”(《某夫人》)。摩登女子們不僅外表國際化,有著好萊塢式發型、著裝和表情,而且生活知識也國際化:“吃晚飯的時候,她教了他三百七十三種煙的牌子,二十八種咖啡的名目,五千種混合酒的成分配列方式。”(《駱駝·尼采主義者與女人》)。
穆時英小說中的人物融合多種文化,說明了上海多元文化精神和價值觀并存的事實。如《五月》中的蔡佩佩是中、日、美三國的混血兒,“她的血里邊有著日本人的浪漫諦克性,美國人的熱情和隨便,廣東人的熱帶的強悍”。在三個喜歡自己的男性之間,十八歲的蔡佩佩追求完美、不知取舍。再如,《黑牡丹》中帶隱士風的圣五幽雅閑適的生活,讓在快速度的現代生活節奏里奔跑的穆時英很是羨慕。傳統與現代,在穆時英的認知里,不是二元對立而是彼此交融。穆時英非左翼作家,但早期作品左翼選材的不少,如《黑旋風》《咱們的世界》,寫出了貧富對立的兩極不可調和的矛盾斗爭,引起了左翼作家的重視。不過,穆時英的都市視野比左翼作家廣闊。他既寫破產農民進城的流浪生活、底層勞動者生活境遇的悲慘、海上漁民死亡線上的反抗和掙扎,又寫都市舞廳地痞流氓的橫行以及各種勢力對舞女的欺壓、上海戰場上被俘日本軍官的反戰情緒、中國軍人和護士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國際間諜在上海的活動、普通都市人精神生活的疲憊感和精神的流浪、對愛情和人性的探索等。
二、藝術表現手法的混搭
從1932至1935年,穆時英出版了《南北極》《公墓》《白金的女體塑像》《圣處女的感情》四本小說集,綜合運用了多種藝術表現技巧,尤其是當時新興的電影藝術技巧。電影是20世紀30年代上海市民的時尚休閑娛樂方式。當時好萊塢電影開始風靡全球,新感覺派小說成員幾乎個個都是影迷。本雅明說電影這種新的機械復制藝術改變了大眾傳統的凝神關注的藝術欣賞習慣,而代之以消遣性觀賞。都市人追求新奇刺激的心理在電影帶來的視覺震驚中得到了消遣性滿足。
穆時英醉心于看電影,寫影評。他的很多小說作品,讀來就像是電影分鏡頭劇本。電影導演以人們的視覺特點為依據劃分鏡頭,將劇本中的生活場景、人物行為及人物關系具體化、形象化,體現劇本的主題思想,并賦予影片獨特的藝術風格。穆時英作品《夜總會里的五個人》《上海的狐步舞》《白金的女體塑像》從內容到格式,可以說是不標鏡頭的分鏡頭腳本。穆時英藝術創新過程中極力仿效好萊塢擅長創造視覺快感的種種拍攝技巧,在《Craven“A”》對舞女Craven“A”的刻畫移植了好萊塢電影特寫和疊印技術,從特寫的分解、光影的變幻、不斷變換的視點、俯仰的角度等,對Craven“A”從臉部五官到身材進行了細膩的刻畫。
蒙太奇是電影鏡頭組接技巧的總稱。20世紀30年代俄國著名導演愛森斯坦在名著《蒙太奇論》中認為,將對列鏡頭組接在一起時,其效果“不是二者之和,而更像是二者之積”。愛森斯坦發明了一個電影概念,即魅力蒙太奇,指通過精確安排的一連串震撼或令人驚訝的“強烈時刻”來刺激觀眾反應,提高藝術感染力。穆時英小說中的敘事時間(順序、倒序、交錯敘述等)、敘事角度(限知、全知敘事,內聚焦、外聚焦視角等)和敘事結構(時間序、空間序、人物心理為中心的序),隨時采用蒙太奇技巧。小說《街景》整篇是作者在空間上平行組接的五幅富有對比意味的畫面:三個走在路上的修女、兩對坐在跑車中的男女、坐在街角的老乞丐、臥軌自殺的進城務工者、站在櫥窗邊的一對戀人。作者用五幅畫面對應五種不同的感覺和含義,引出讀者心中貧富懸殊的感嘆。再如,《五月》女主角蔡佩佩和她的三個愛慕者劉滄波、江均和宋一萍在相互交往中不同的心理活動和情感變化,也通過抒情蒙太奇交錯敘述搖曳生姿。
穆時英還善于將蒙太奇、漫畫簡筆勾勒和中國傳統藝術“畫眼睛”的寫意手法糅合在一起,簡練生動地傳達出描繪對象的神韻,同時保持了第一印象的新鮮感:“街有著無數都市的風魔的眼:舞場的色情的眼,百貨公司的饕餮的蠅眼,‘啤酒園’的樂天的醉眼,美容室的欺詐的俗眼,旅邸的親昵的蕩眼,教堂的偽善的法眼,電影院的奸猾的三角眼,飯店的蒙的睡眼……”(《Pierrot》)這段漫畫似的勾勒,由鮮明的八個特寫鏡頭構成,表達了作者最初的直覺。穆時英喜歡用連續羅列的語詞來表達連貫的直覺聯想。這些連續羅列的語詞可能是概念蒙太奇,也可能是信息蒙太奇,還可能是形象蒙太奇。如在《被當作消遣品的男子》中,穆時英用連續羅列的詞語來鋪陳現代女子熱愛刺激、崇尚機械如汽車所帶來的速度感的動態美:“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的女子哪,蓉子!Jazz(爵士樂)、機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國味、時代美……的產物的集合體。”
神經系統學和心理學觀點認為,直覺、第一印象和瞬間做出的判斷比理性思考和分析更可靠,這種形成直覺的過程心理學稱為“切片”。穆時英用連續羅列詞語的方式來鋪陳敘事,類似古典詩歌的意象語詞羅列,也是心理學的“切片”,既表達了直覺心理,也增加了小說的詩性和容量,同時也是穆時英感性蓋過理性的個性寫照。
三、混搭風格的成因
白吉爾認為,近代上海受到兩種西方文明影響:公共租界給上海帶來了市場觀念、資本運作、現代科技和企業管理等全新的資本主義發展模式,法租界則提供了市政管理、城市建設、保護宗教和公共利益等典型的資本主義統治樣本。墨菲認為,上海兩種文明會合,哪一種都不占優勢,但是,這個城市國際化的多種文化交接的性質,使它更加令人興奮激動。盧漢超在考察了20世紀初上海人的日常生活后得出結論,尖銳對立的兩極,常常在上海得到統一,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樂于采用一切對他們有益的東西,在上海交匯的中西文化各自都顯示出非凡的韌性。熊月之長期研究上海文化,認為上海城市文明的實質一言以蔽之,就是“中國式的實用主義”。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能夠成為亞洲最繁華的國際大都會,與異質文化的刺激有密切關系。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本地原住居民僅占20%,移民占了80%,異質文化按照實用主義原則在上海進行混搭,由此帶給現代都市人多變、快變和靈活的心理特征,表現在新感覺派作家筆下,就是繁華、騷動、疾馳、沖突、沉湎、享樂和復雜的生活場景。新感覺派小說之“新”,在于第一次用現代人的眼光來打量上海,用一種新的藝術表現形式來表達這個東方繁華大都會的城與人的神韻。
作為銀行家的兒子,穆時英十六歲以前過著物質優裕的生活,這種生活培養了他對都市生活色、聲、香、味、觸的精到感受。他所讀的光華大學是民國時期上海一所著名的綜合性私立大學,出于對日本以及西方現代作品的癡迷,他選修了西洋文學。1933年夏,穆時英大學畢業這一年,投資失敗的父親病逝,家道中落。精神受到很大刺激的穆時英需要努力寫作來證明自我價值,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正是1905年科舉制廢除后,受新式教育成長起來的第一批中產階層大量涌現的時代,穆時英年紀輕輕就靠寫作名利雙收,有條件在舞廳、電影院和回力球場等中產階層聚集地享受和體驗都市新興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
穆時英被稱為“新感覺派圣手”,他在小說中將東西、古今文化元素混搭,不是簡單地隨意拼湊,而是有主有次。現代性是穆時英小說的主色調和主旋律,同時,他的小說現代與傳統、東方與西方多種文化元素、多種表達方式穿插,獨具個性,追求神韻,有“1+1>2”的效果。穆時英從精神到氣質都是一個都市作家,雖然只活了短短二十八年,卻經歷了“二十二年少爺、兩年浪蕩子、一年貧士、兩年異鄉客”的多樣化人生,在為《白金的女體塑像》所作的自序里,穆時英稱自己的寫作,如同是為追趕列車跑得筋疲力盡的人,在彌留之際,對萬花筒般的人間生活所做的最后追憶。杜衡在《關于穆時英的創作》一文中說,中國有都市而沒有描寫都市的文學,或是描寫了都市而沒有采取適合這種描寫的手法。在這方面,劉吶鷗算是開了一個端,但劉的作品存在非中國非現實的缺點,而穆時英避免了這缺點。蘇雪林認為,茅盾寫《子夜》帶了現代都市味,但穆時英的創作標志著都市文學正式成立。施蟄存在《往事隨想》中談到,穆時英善寫都會生活,善寫都會生活中的人,雖然沒有結構謹嚴的故事,但讀者卻為他的小說而瘋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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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冉 彬,文學博士,上海出版印刷高等專科學校副教授,上海理工大學傳播學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文藝傳播。
編 輯:魏思思 E-mail:sisi123_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