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一世長安

蕭四娘

第一章

陸商在長東街口和人打起來了。

我接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那個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人右手像拎雞崽子一樣正拎著一孱弱男子的衣領。他的身邊圍著五六個侍衛，惡聲惡氣地喊著：“放下越白小爺，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越白，最近顏幼清新招的面首貌似就是這個名字。

我正在心里念叨著，就見一輛裝飾得十分華麗的馬車停下，一位容顏姝麗的美人氣沖沖地下來，喊道：“陸商你快把越白放下來，不然本王要你好看！”

我攏了攏袖子施施然登場，慍怒地喝道：“陸商！這怎么回事兒？”

一聽到我的聲音，陸商猛地轉過身，那張英武的臉上的肅殺氣息瞬間消失，換上格外憨厚的笑容，道：“嘿嘿，王爺你來了啊！”

我抬腿一腳就往陸商身上踹，他怔了一下，隨即將越白丟開，抱著頭十分可憐地“嗷嗷”哭號著：“王爺我知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陸商平時腦子不靈光，演技卻是登峰造極。半晌我停下時，他龐大的身軀已經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著，像是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樣。

我走到顏幼清身邊，低眉順目地道：“他已經被我打得去了半條命，皇姐您看這樣還滿意嗎？”

許是我這伏低做小的態度滿足了她的虛榮心，顏幼清高貴冷艷地一哼，命人抬起越白便離開了。

圍觀群眾漸漸散去，躺在地上挺尸的陸商這才撐著胳膊起來。他生得英武，板起臉來簡直是黑羅剎，但此刻討好地沖著我笑，右臉頰上露出那個淺淺的梨渦，瞧著竟有幾分可愛。

我心頭有些松動，問道：“說吧，你為什么要打越白？”

一提起越白陸商臉上的笑意霎時斂起，黑眸泛起殺意，道：“因為他罵王爺！他剛才和那幾個侍衛嘲笑王爺不得寵，還說王爺不是什么好東西。可王爺是好人！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

日頭西斜，有光半籠在他的頭頂，這個傻子竟也被襯出幾分天人之姿來。

我心頭有些酸，臉上卻笑得更肆意，伸手戳了戳他的那個酒窩，道：“其實他們說得沒錯，我確實不是好人。”

哪有好人，會去偷別人的人生呢？

第二章

世人都知道當今女皇陛下膝下只有兩女，長女淮王顏幼清，吃喝玩樂無一不喜，幼女祁王顏歌，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有傳言說我死去的爹傷了母皇的心，而顏幼清死去的爹給了我母皇一顆少女心，所以母皇喜歡顏幼清，不管她做什么都順著她，而對我格外冷漠，就連呼吸都是錯。

這一次陸商傷了顏幼清小面首的事情傳到了母皇的耳朵里，翌日午后她把我叫到了宮里，劈頭蓋臉就是一頓罵，說我縱容手下傷人，眼里沒有她。

我挨了半天訓，跪得腿都麻了，實在無聊就去瞄高座上的人。母皇保養得宜，顏幼清立在她身邊，兩人看著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

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好像長得有點兒老……母皇發現我走神后，一個茶杯蓋扔下來碎在我身邊，我立時老老實實地繼續聽訓。

等我從皇宮出來回到家時已近黃昏，王府門前的那座石獅子旁邊坐著一人，正低頭安安靜靜地做什么，走近一看，那粗糙的大手正拿著一根纖細的針，竟是在認真仔細地繡著花。

陸商一著急就容易暴躁，我命他去學繡花練練耐性。一來二去的，他倒是學出興趣來了。不過我也知道，他只有在心急如焚的時候才會做這個。

我心里有些發軟，揚聲喊他：“陸商，本王腿疼，怕是膝蓋跪腫了。”

聞言，陸商把針線繡樣都扔到了一邊，隨后一把把我扛在肩頭就往府里走。我簡直哭笑不得，用力垂著他后背，道：“下次別用扛的，用抱的，本王又不是沙袋！”

進了屋才發現，膝蓋已經腫成饅頭樣了。陸商那么大一個蜷在床頭，伸手用藥膏抹在我膝蓋上，十分小心翼翼地揉著，嘴里還嘟囔著：“我以前跟人學過手藝，這么揉完之后保證王爺明天一早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陸商皮膚偏黑，看著很硬朗，其實仔細瞧，他五官生得很好看。我正打量著他，恰巧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看，滿臉“快夸我，快夸我”的神情。

我眉眼彎彎地笑起來，道：“嗯，你最厲害了。”

他的眸色太過清澈，竟和我第一次見他時差不多。

前世的記憶太過慘痛，所以我兩年前有機緣回到這里，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一個對我忠心的人放在身邊。

我經過長東街頭，看見一個正在賣藝的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群中，他看了我一眼，那一刻周遭熙熙攘攘的喧鬧聲仿佛都化為烏有，只剩下不遠處那個正面無表情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少年。

我已經太久沒看見那樣純凈的一雙眼了。

這就是我和陸商的初見，他力大無窮，腦子又不太靈光，是我的最佳人選。所謂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艱難。為了讓陸商死心塌地地跟著我，我派人砸了他賣藝的攤子，放火燒了他棲身的城隍廟。在他饑腸轆轆，饑寒交迫到極致時我微笑著登場。

這時就算別人給他個白饅頭他都會以身相許，更何況我給了他一桌珍饈佳肴。陸商成了我身邊最忠心耿耿的侍衛，在他眼里我是大大的好人。

嗯，他瞎得挺徹底的。

母皇命我在府中閉門思過，但沒兩天我就重獲自由了，因為我名義上的未婚夫，大將軍蕭南易班師回朝了。

兩年前羌族襲擾大楚邊境，母皇將我賜婚給了蕭南易。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套路，給蕭南易畫一個大大的餅：贏了爵位皇女就都是你的。

蕭南易這仗打得艱難，如今得勝歸朝，我作為未婚妻，肯定要先大部隊一步去迎接的。我正要開口說話時，身后立著的人一個旋身躍過來——

“有危險，保護王爺。”

陸商一聲氣壯山河的吼叫，蕭南易身邊的護衛雖然不明所以還是“唰唰唰”地出刀，紛紛喊道：“來人啊，保護王爺！”

別人會錯了陸商的意，可我太了解他了。

我對著蕭南易歉意一笑，隨后繞到陸商面前，不悅地呵斥：“這是我未來夫君，不是危險。”

陸商聽完，臉色陰沉得瘆人，冷冷地吐出幾個字：“大危險。”

第三章

陸商雖然呆，卻委實是個有先見之明的智者。當日在宮里舉行的接風宴上，我覺著這蕭南易確實是個大麻煩。

這一場宮宴的排場鋪得極大，朝堂之上但凡叫得上名號的人全部到齊。我作為主角——蕭南易的未婚妻，坐在了他對面的位子上。

而陸商就站在我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蕭南易。我微微側首看過去，很怕他瞪出來斗雞眼來。半晌，蕭南易終是察覺到了這過于刺眼的目光，對著我笑了笑。

我知道蕭南易應該是誤以為我是目光灼灼盯著他的人，偏巧下首一個大臣捕捉到了我和蕭南易的“眉來眼去”，揚聲提議讓我吹簫，蕭南易舞劍，共譜一曲盛世佳話。

母皇聞言頷首：“王愛卿所言甚是。來人，取宮中的金絲白玉簫來。”

我有一瞬間的愣怔，旋即笑了笑，道：“兒女情長不適合今日，不如由兒臣吹奏，讓陸商和蕭將軍比劍，來顯示我大楚的英武之氣如何？”

母皇眸色一動，點頭應允了。

金絲白玉簫觸手生溫，乃是極品，湊到唇邊，簫聲如潺潺流水，傾瀉而出。陸商平日不用劍，靠著一身傻力氣和對蕭南易巨大的敵意，一劍砍下去，蕭南易的虎口便是一震。

這等場合蕭南易自是不能丟臉，一來二去，一場表演對劍竟然變成了殊死搏斗。突然簫聲失準發出一聲尖厲的破音，我大駭地撲過去，雙臂拉著蕭南易的胳膊一扯，陸商的劍尖瞬間沒入我的肩頭。

“王爺！”

簫滾到遠處，陸商猩紅著眼，像是瘋了一般地撲將過來。傷口處血染紅了大半衣袖，我卻沒覺得怎么疼。

陸商撕開腰帶給我勒傷口止血，我半仰著頭看著高座上的母皇，她眸色深沉辨不出喜怒。恍惚中一滴熱淚狠狠地砸在我的脖頸上，灼熱躥上，終是暖了心頭那份涼薄。

大好的接風宴以我被誤傷而告終，傷口不算深，但大量失血讓我很虛累。這一夜我睡得極深沉，醒來時腦子還有些昏沉。

晨起無光，天空下起了小雨。我走到窗柩邊，一眼便看到了正跪在院外的人。

他身上的衣衫已經被雨徹底打濕，我清楚地看見有血跡從他肩膀處滲出來，隨著雨水滑下，漸漸變淺變淡。

我心頭一陣刺痛，邁開腿走出去，喊道：“你這是做什么？”

陸商揚起頭，那雙鷹眸中布滿血絲，他喉頭滾了滾，大手有力地抓著我的衣擺，懇求道：“我傷到了王爺，現下已經為王爺出氣了……所以王爺別趕我走。”

斜斜細雨像是下在了我的心里，一點一滴將那潭死水攪活。我蹲下身平視進他的眼，道：“我是為了護我未來夫君，是為了給他留個好印象，這樣嫁過去之后他就會對我好，這事兒和你無關。”

他的眼睛變得更紅，連著鼻頭也變得通紅，甕聲甕氣地問：“王爺很喜歡他？”

我眨眨眼，點了點頭。

他咬著牙道：“他不是好人。”

蕭南易好色貪財，若不是帶兵能力太強，估摸會成為長安城的一大禍患。

我不置可否地道：“那又如何？蕭南易長得好看，又是戰功赫赫的大將軍，我沒什么可挑剔的。”

“我也可以。”

我想笑，也當真笑了出來，抬手戳了戳他臉上因為太用力說話而擠出來的酒窩，道：“洗洗睡吧！”轉過身后，我輕輕勾了勾嘴角，心情很是愉快。

只是這愉快只維持到了第二日便徹底煙消云散。

陸商不見了。

自打他跟著我以來，除了像揍越白那樣為我出氣的特別事情，很少離開我的視線范圍。

若不是礙著男女有別，估摸著他連睡覺都要跟著我。

這是一個侍衛的自我修養。

但是這一次，我派人找遍了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卻找不到人影。我壓下心頭種種不好的猜測，等到午后，有白鴿撲棱著翅膀落到窗前。

鴿子腿上用細線綁著小紙條，拿下展開一看只有簡單的四個字——陸商在府。

我心頭發堵，像是被人抓著按到了水下一樣，連呼吸都困難。半晌，我喉中溢出一聲嗚咽，足足順了三息才緩過氣。

第四章

我在去淮王府的路上碰到了顏幼清派來請我喝茶、看戲、聊天的侍衛。

顏幼清真的很蠢，卻也真的夠狠。我其實理解她現在這么瘋狂針對我的心情，“女帝因寵淮王而棄祁王”這本就是長安城人人皆知的事情，她在此陰影下水深火熱地活了那么多年，如今一朝風水輪流轉，她勢必要把自己所經受的痛苦千百倍地加在我身上才算完。

昨日我無意間說的一句話，陸商卻上了心。

他是真的想去領兵，想像蕭南易一樣成為大將軍。這樣，他便和蕭南易沒有兩樣。

陸商空有其心卻沒有門路，這時有人說可以幫他如愿，讓他在翌日一早前往一處茶樓赴約。那茶樓早就布下天羅地網，陸商雖力大無窮，又武藝高強，卻敵不過兜頭噴灑的迷魂湯藥，最終成了顏幼清手下的俘虜。

我被侍衛引到一座隱秘的院落里，眼底被面前的火光映得發熱。不算長的一條小路被燒得發紅的炭填滿，而路的盡頭，那一棵幾人才能合抱的樹上吊著個人，龐大的身軀壓得樹枝搖搖欲墜。

是猶在昏迷著的陸商。

我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捏得骨節泛白。目光用力從陸商身上移開，落到旁邊倚靠在小榻上的人，我忍不住發笑：“你這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看得人真惡心。”

我一向忍氣吞聲，顏幼清也沒想到我會突然如此，噎得她一時愣住。

我心里稍微舒服，又道：“母皇還在，我知道你現在還不敢殺我。要怎么樣你才能放過陸商就直說吧，省得浪費我們彼此的時間。”

顏幼清指著我面前的“火路”，恨恨地盯著我道：“你要救他就自己走過去救。”

腳踏上炭火的一瞬間，火舌便纏了上來，鞋底一下子被燒透，鉆心的疼如毒蛇一般寸寸燒入骨髓。我咬著唇踉蹌著朝前走，因太過用力，唇齒間滿是血腥味。

我記得之前有一次我無意中將手爐甩到了地上，偏巧她從我身邊經過，手爐落地，幾塊燒紅的炭滾了出來將她的腳燙傷了。

嗯，她一定覺得我是故意的，如今才刻意報復我。不過有一件事情我倒是很好奇，她那么蠢，怎么會想到用陸商來引我入甕？

“王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將我的思緒拉回，陸商已經醒了，滔天的恨意逼得他整張臉都猙獰起來。他用力掙扎著，收得很緊的網內里帶著刺，勒得他渾身血肉模糊。

他力氣太大，我隱約聽見樹枝“咔嚓”作響的聲音。心頭的狂狼翻涌著，我忍著腳下的劇痛快步走著，這條路終是到了盡頭。我使出最后一絲力氣將陸商放下來，緊繃的身體一松，那股后繼而來的疼痛霎時蔓延到了全身。

而后我落入一個帶著血腥氣息的懷抱，眼前越來越混沌，臨失去意識前我還記得拍拍陸商的手臂，道：“我昏過去之后立刻帶我回府，要抱著不要背著，晚一刻鐘本王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的一雙腳被燒成了烤豬蹄，短時間內都不能走路了。

而陸商雖然渾身是傷，卻絲毫沒影響到行動能力，我覺得老天爺真是不公平。

在榻上躺了小半個月實在無聊，我便喚來陸商，讓他背著我四處轉一轉。

鳳凰花開得熱熱鬧鬧，我坐在花叢邊，親自動手編了個花環戴在頭上，笑看著陸商，問道：“本王好不好看？”

陸商一雙眼都直了，忙不迭地點頭若搗蒜。

我銜著一朵花的花蕊，輕輕開口：“母皇一直對我不好，你看我沒能力自保，你還沒能力保護我，唉……”

“我可以保護你的！”

我抬起下巴朝被包成粽子似的腳點了點，道：“你就是這樣保護的？”

陸商臉色漲得通紅，想說還說不過我，急得直喘粗氣。我冷不丁地湊過去，他灼熱的氣息一瞬間收住，被驚到般瞳孔放大地看著我。

“過些時日我想辦法讓你去帶兵剿匪，你有了功名有了能力，就能保護我了。本王想過了，蕭南易連你都打不過，太窩囊了，我要想辦法跟他解除婚約。等你回來，就娶我怎么樣？”

他蒙了，呆呆地看著我。我頓時板起臉道：“本王這么好看，你不樂意？”

“不不不……”陸商急忙開口，抿著薄唇，過了好半晌才綻開個絢爛的笑，“我一定聽你的話……”頓了頓又補充道，“一輩子都聽你的話。”

一輩子，聽起來可真長。

可是陸商，你可知，你這一走，山高水長，我們就再也不會見了。

第五章

又半個月后，蓋州山匪肆虐而起。女皇選了祁王身邊的侍衛陸商前去剿匪，引得滿朝嘩然。

我的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陸商走的那一日我去送了他。

長安城外的春風亭里，我將在大夫那里制好的藥丸遞給他，道：“蓋州和長安城的氣候差了很多，你把這個吃下去，到那里身體就不會難受了。”

陸商仰頭一口咽下去，踟躕了好一會兒才道：“我走了，你等我。”

“嗯，我等你回來。”

我一直笑著看他，看他一步步離開我的視線，就好像這樣一步步離開我的生命。等到戰馬飛揚的黃沙在視線里落幕，我抬手一抹，早已是淚流滿面。

返身回去，城門口蕭南易已經站了許久。他未穿官服，也沒掛著在眾人面前那虛偽的臉，嘴角帶著輕挑的笑，語氣曖昧：“該辦的我都幫你辦了，殿下答應我的……可不能反悔。”

灼灼暖陽掛在正當空，我卻渾身如墜冰窖感受不到一絲溫暖。半晌，我扯開嘴角道：“那是自然。”

狻猊鼎中燃著裊裊青煙，香味清膩，熏得滿屋旖旎。

床榻上的輕紗帳幔之下，兩具胴體糾纏在一起。透過蕭南易那張一慣偽善的臉，我仿佛看見了那個被我調笑逗弄幾句就臉紅，只記得憨憨地對著我笑的陸商。

手順著沒入枕頭中，有冰涼的東西入手，我猛地抬起照著無數次摩挲過的穴道刺下去，身上人翻著白眼，瞬間沒了知覺。

我拔下金簪，將他推到一邊，翻身下床端起茶壺里的水倒在身上，試著擦去身上曖昧的痕跡。這些擦得掉，可他的味道擦不掉，我遂坦然放棄，從蕭南易的衣衫里拿出可調動禁衛軍的虎符，而后轉身離開。

我走之后，隔壁的房間里，門猛地被人抬腳踹了個粉碎。

據史書記載，大楚元順三十七年，祁王顏歌私搶虎符，調兵逼宮。

這一夜長安城里掛著的燈籠像是被鮮血染成的一樣，比平日里更加紅。

禁衛軍聽我號令一路勢如破竹地殺入母皇所住的崇慶殿，大殿之上有很多人，母皇、顏幼清，還有朝中的重臣。他們臉上沒有驚慌，像是在看個笑話一樣看著我。

“把他們圍起來！”我厲聲下著命令，可禁衛軍卻一動不動。

“把亂臣賊子顏歌押起來！”自殿外，熟悉的男聲驚雷般乍起。我腦中有短暫的空白，怔怔地轉過身，視線中，那個本應該離開長安的人卻驟然出現。他一身銀白色盔甲，襯得面目更加冷冽，掃向我的目光里是化不開的寒意冰霜。

我養的一把刀，最后狠狠捅向了我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那種痛真是深到骨髓，我慘白著臉，噙著淚癲狂地大笑出聲：“陸商啊，你真是好樣的。”

祁王顏歌犯上作亂，女皇下旨廢黜其爵位先行圈禁，待查明來龍去脈再行處置。陸商大義為楚，女皇封其為真北大將軍。

我所在的地牢里只有我一人，為了顯示對我的重視，地牢里三層外三層圍著無數侍衛。我是在進來的第三日再次見到陸商的，我母皇最擅掣肘權衡之術，她讓陸商來審問我，真可謂是用心良苦。

刑房中，陸商好像是瘦了些，看著人有些憔悴，偏偏那雙眼亮得很。

我收回打量的目光，唇邊抿出個笑意，道：“知道你嘴笨，事到如今我沒什么可瞞著你的。你整日跟著我，外頭有流言說我和你這傻子有見不得人的關系，蕭南易對此頗有微詞。我為了和他親近，便讓他舉薦你去蓋州剿匪。

我已經讓他安排好，在你去蓋州的途中設下埋伏，你會被巨石砸得死無全尸，這樣蕭南易便會信我……我計劃得很好，不承想你這傻子居然活著，還有了今日的造化……”

“你閉嘴！”陸商用力一拍，手邊的案幾登時木屑橫飛。

我迎著他怒火洶涌的眼，不慌不忙地繼續道：“我胡扯幾句要嫁你，你就忙不迭地上鉤，就和我初次見你時一樣。我逼得你流落街頭再給你頓熱飯，你就一門心思為我當牛做馬。其實我是故意讓你對我死心塌地，就等著哪一天把你推出去頂罪呢。你說，世上怎么會有你這么傻的人……”

話音未落，他狠狠一拳揮過來，堪堪擦過我的臉頰砸在墻上，砸出一道長長的裂縫。他手臂未收，俯下身銜住我的唇，狠狠地撕咬著，模模糊糊地呢喃著：“你閉嘴，你閉嘴……”

他動作殘忍，說的話卻像是痛極嗚咽的小獸。

我親手給他的溫暖，由我親手打碎，這才公平。

第六章

良久陸商放開我的唇，眼中猩紅一片，我終是有些慌，掙扎著要推開他，混亂中一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臉上，瞬間紅腫一片。

我清楚地聽見陸商的咬牙聲，他粗暴地將我扛起，放到絞刑架前，將我上半身結結實實地捆住，然后手上一個用力，扯開我的衣襟。

我渾身戰栗著，身上人的動作卻是一頓，陸商的目光垂到我燒痕滿布的腳上，那是我曾經為了救他留下的。

“你心疼了？這就證明你還是對我有情的。傻子，你玩兒不過我的，你終究被我玩兒弄于手掌心。”

他抬頭，那份疼惜已經煙消云散。他的唇又欺上來，發泄一般狠狠地攪得我唇瓣生疼。

燭影微微搖動，發黃的墻壁上兩個相疊的身影也跟著分散又重合，在身邊，又在天邊。

這一場旖旎過后，陸商許久沒來見我。牢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好在我一貫擅長給自己找事情做，這日子過得也不算難熬。

我將牢中的雜草一根根整理出來，像是打瓔珞那樣編成結，編好了再拆開，再編上……在第二次拆開的時候，有人裹著玄色的披風，避開所有人來看我。

印象中，這是我穿越之后第一次和她單獨見面。她摘下頭上的兜帽，露出一張我幾乎夜夜都會夢見的臉。

從陸商出現在崇慶殿的那一刻起，我就大抵能將所發生的事情串在一起。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和蕭南易的交易，她在陸商出發之后將他攔住，并告訴他，我和蕭南易合謀要殺他，我做的所有都是在騙他，我說的那些嫁他之言都是拿他當傻子耍……

陸商看清這所有的血淋淋的真相后，終于不再是那個只知道“王爺最好”的傻子了。而她就利用陸商對我由情入恨的這一點，一步一步逼我入地獄。

我站起身，隔著兩世的光景，終是問出了那一句：“為什么每一次，你都要放棄我，母皇……”

我不是顏歌，我是顏幼清，是那個無論做什么事都有母皇為我做主，在長安城內橫著走的淮王顏幼清。

所有人都說母皇愛我至深，包括我自己。直到在蕭南易班師回朝那一夜的宮宴上，我無意間聽見母皇和蕭南易的對話，方知這一切都是假的。

母皇對我好，把我捧到高處，為的是讓我成為所有人的靶子，以血以性命來為她真正最愛的女兒顏歌鋪路。

等到母皇駕崩的那一日，我之前的種種罪名都會被朝臣揭發而出，我會被處死，會成為大楚永遠的罪人讓后人唾罵。

更悲哀的是，即使我知道這一切，也沒有任何辦法翻轉。最后，我死在了絞刑架上，被我的母皇，我的皇妹，慢慢地逼入絕境。

我在想若是我能重活，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成為顏歌。

我想我的娘，和我唯一有血緣關系的人能夠真正為我殫精竭慮，真正愛我一回。

大抵是上天垂憐，我終于得償如愿。

那時偏執如我想著只要有這半世時光如愿就好，我成了顏歌，母皇刻意對我的冷漠針對，讓我心里最高興。

我從沒擔心過顏歌會把事情說出去，她從小到大一直以為母皇討厭她，她活了那么久，每日都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她最向往的，就是成為母皇盛寵之下，在長安城橫著走的顏幼清。

能有機緣成為顏幼清，她藏著掖著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和母皇說出真相，讓自己再次成為那個母皇厭惡的顏歌呢？

我和顏歌都心心念念成為彼此，我們都短暫地如愿以償了。可知女莫若母，母皇終究察覺到了我和過去不對勁兒的地方。

顏歌那一曲簫聲最妙，早就連一個停頓都存入母皇的心。母皇心頭有疑惑，讓我在宮宴上吹簫。我臨時變通讓陸商刺傷我來中斷簫聲，但她還是看穿了我和顏歌換了身體。

我拉著蕭南易下水，取了他的虎符逼宮。如果這一世我注定免不了一死，何不趁早拼一次，我也想早一天看看我的母皇，是不是會真的殺了我。

……

“朕曾被兄弟姐妹害得幾次活不過來，朕不能讓歌兒也像朕這樣。日后她登基，你還是最大的威脅。皇位動蕩于我大楚江山不利，朕身為女皇，絕不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母皇沉著聲音，將我最后一絲希望也打破。

她是女皇，她要穩定大楚江山。

顏歌是她的愛女，自有她呵護著一生順遂。

那我呢？又有誰想到過我？

我無聲地淌著淚，無力地跌坐在地，滿室凄涼。

第七章

母皇暫時沒有殺我，只把我圈禁著，無論是誰都不能靠近……除了陸商。

陸商本來就不擅長說話，如今對著我更是沉默寡言，每次來，都是站在門口看了我一會兒就走。

那目光太復雜，我只當沒看見。

不過到底是我一手帶出來的人，素質就是比顏歌要高。如今得勢也沒對我這個大惡人怎么報復，真是良善哪！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大抵是見不到光的緣故，我的胃口越來越不好。等到陸商再過來的時候，便央著他喚人給我送些開胃的果子來。

“就當還我一開始送你的那頓飯可好？”

陸商去而復返，帶回來一個籃子，里面放著制好的紅果，酸甜可口。我吃得開心，忘了當下的處境，就著手送了一顆到陸商嘴邊，道：“給你嘗嘗。”

此話一出，我和陸商都是一愣。我裝作若無其事想撤回手，他卻先我一步吃了下去。我指尖留著他唇瓣的溫度，接著那短暫離開的唇又回來，咬著我的手指。

陸商像是賭氣一樣，將我壓在身下，無休無止地折磨。狂亂時他一聲又一聲地低喝著：“說！說你愛我！”

我睜開迷離的眼，從善如流地點頭：“嗯，我愛你。”

這一晚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回到了祁王府。

纏枝金銀花開在窗下，我支著胳膊從外面看向正低著頭繡花的傻子。他那時剛剛學繡花，扎得十根手指都是血也不停下。

我有時好奇他在繡什么，可一走近他便立馬把東西藏在身后。

春日尚好，他鼻尖沁出了汗珠，亮晶晶的。我就這么看著他，度過了那個下午。

很久之后，我借口支開他，在他床下的那個木箱子里找到了那幅繡品——四季變化的花朵映襯著一個女子的小像。

繡得當真不算好，上面還沾了血跡，可我的淚就那么一下子涌了出來。

……

夢境戛然而止，我在恍惚中醒過來，腰間還壓著一條沉沉的胳膊。我這才發覺，陸商昨夜竟然沒走。

我一動，那只手便無意識地探過來，將我更緊地環住。其實陸商對我，一直都有這種占有欲，所有對我有害的人，可能把我搶走的人他都視為敵人。

美好的時光真的太短，短到我還來不及細細品味其中的喜悲，遠處的喪鐘就敲響了，一下一下地回蕩著。

陸商被鐘聲吵醒，身子僵硬片刻，抬手捂住我的耳朵，道：“別聽。”

母皇長時間服用丹藥來保持容顏，可那丹藥毒性大，久而久之終于發作。如今的淮王顏幼清作為唯一尚在的皇女，被擁立登基。

登基大典舉行的那一日，絲竹鳴炮聲整整響了一天，陸商就靜靜地立在一邊陪了我一天。日近黃昏，我挪著步子走到陸商身前，終于開口：“陸商，我有孕了。”他唇邊馬上要揚起的笑被我接下來的話凝住，“是蕭南易的，因為每一次和你事后我都會服用避孕的丹藥，這是我向母皇求來的。蕭南易雖因為上次的事情也被囚禁，但他若知道我懷了蕭家唯一的骨血一定會想辦法動用剩余的力量救我出去……”

“又是蕭南易！你怎么從不想想我！即使我和你日夜在一起，你眼里、心里也從來沒有我！”陸商像是野獸一樣嘶吼著，聲聲泣血。

隨著我的點頭，我清楚地看見這一段時間朝夕相對之后他眼中逐漸生出的溫情，隨之碎裂，化為烏有。

陸商狠狠將我甩開，然后拂袖而去，再回來時他手中已經多了一碗濃稠苦澀的湯藥。他對我的占有欲不會允許蕭南易有機會把我帶走，他捏著我的下巴，將藥盡數灌了進去。

大片大片的紅從身下涌出，五臟六腑都像是有螞蟻在啃咬一樣疼得撕心裂肺。我額上汗津津的，面色一定蒼白如紙，我半撐著胳膊凄聲笑了起來：“傻子，我早就說過你玩兒不過我的。怎么樣，親手殺了自己孩子的滋味，還好吧？”

陸商雙眼倏地睜大，雙手青筋突起堪堪扶著墻才不至于摔倒。半晌，他像是終于理解我說的話，抬手將我抱起來就往門外沖。

“他活不下來的。”我輕聲說道，輕易攔住了他的腳步。

“為什么，為什么……”他放下我，仿佛失了魂一般踉蹌著往外走。

我早知道這個孩子的出現，我以為自己至少能保他平安出生，可如今是不能了。

至于為什么……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你吧……”

第八章

母皇在時有令只把我圈禁，顏歌對我恨到了骨子里，上位之后我定是活不成。至于是公開還是私下里弄死我，我卻不得而知。

失了孩子身子虛弱，再加上等死的煎熬，我整日睡不著覺。

三日后的深夜，有腳步聲快步而來，接著一人猛地將我拽起，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叮囑：“從這條路出去之后向西一直走，出了大門有人在那里等你……”

“陸商？”

他腳步一頓，清冷地應了一聲。他拉著我拐到地牢最深處，順著一塊青石猛地一按，眼前頓時出現一處地道。他一語不發，拉著我向前。月華的光順著地道口籠下，我的身子卻被陸商一下子擋在了后面。

我從他的身側探出視線，看見外面是層層疊疊的侍衛，像是從地獄而來的魔鬼。

陸商一手護著我，一手抽刀殺入人海。

一刀又一刀，刮得他身上皮肉翻卷著。他咬著牙，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那只手卻仍舊扣著我，強撐著再一次拼殺。

我躲在他身后，顫著手抓著他的胳膊，落在他身上的每一刀都像是捅進了我的心里一樣……

不應該是這樣？為什么會是這樣？

我喜歡陸商。

前世今生，無論我是顏幼清還是顏歌，陸商都是我在骯臟淤泥里前行中，看到的，唯一的光。

一個見慣黑暗的人，太渴望光明。

若我能以顏歌的身份活到最后，我當然可以將他留在身邊，共赴白首。可母皇看破了我的身份，他和我在一起只會被連累。

我激他傷他，甚至讓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我一次又一次把他推開，一次比一次推得狠，推得遠。只有這樣，他才有活路。

我不后悔，把自己弄成這副鬼樣子。

因為這一世雖然我依舊沒得到母皇的愛，可我有了我的陸商，我的傻子，這是最好的事兒。

可是為什么，他還會回來，甚至早早暗自打通了地道，想要將我救出去？

這個傻子！

陸商已經動彈不得，龐大的身軀卻記得用力向后，掩住我的身體。我早就哭得泣不成聲，雙臂環住他的腰身，啞聲低喃：“傻子，你和我說說話好不好？”

沒等他回答，我旋身跳到他身前，那一道寒光從我身后直直刺入心口。我猛地覆上他的唇，掩住那一聲痛苦的呻吟。

電光石火間，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松開他的唇，笑靨如花地看著他道：“傻子，好好活下去。”

你傻不要緊，有我在就好。

以后沒我在，你也會很好。

我猛地推開他向后，看著他驚恐地瞪大著眼看向我心口的那個血窟窿，看著他想抓住我卻無力的模樣，看著他的淚洶涌地溢出眼眶……

我用力地撐著眼皮看著他，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眼底仍有他。

尾聲

越白曾被原來的顏幼清所救，之后奉她的命令一直在顏歌身邊做臥底。

他接到的最后一個指令，是再一次將陸商帶出來，秘密送走。

顏幼清在穿越成顏歌之后，機緣巧合得了一味藥。只要吃下去便會一直潛伏在體內，若有一日遭遇不測，藥效便會發揮護住心脈，保住性命。

這是她最后的退路。

所以當時陸商被派去剿匪前，顏幼清將藥給了他。

那是越白第一次被派去接陸商，只有陸商在眾目睽睽下死去，下半生才能真正順遂地生活。

但可惜，他等了半日，終究沒等來陸商。

陸商醒來時已經是七日之后。

越白第一次看見眼前這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哭成那樣，他捧著一張張繡著一個女子小像的繡帕，哭得肝腸寸斷，泣不成聲。

陸商水霧彌漫的眼前是初遇之后王爺給他夾菜時的笑臉，她微微歪頭戳著他的酒窩，輕笑著道：“嗯，還是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