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名
我向來以為父母那代人中并不會存在愛情這樣的東西,成長、相親、結婚、生子,柴米油鹽的流水線下,有什么情愫?有,那大概也只是親情,再有什么只怕也會淹沒在長久的生活中。我總以為所謂婚姻只是兩個互相不算討厭的人一起搭伙過日子。
小時候,我問過媽媽:“你愛不愛爸爸?”媽媽遲疑一會兒,只拋來一個白眼,說:“什么愛不愛的,又不能當飯吃。”我帶著這樣的回答悻悻離開,繼續翻開《圍城》,似懂非懂地看著方鴻漸周旋在與孫柔嘉的婚姻之中。那時覺得愛情可真是奢侈啊,愛的人離開了,不愛的人卻時時出現甚至要一起走過一生。“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也就是那時候吧,我便在心底堅決地在婚姻與愛情之間畫了一條鴻溝。看過再多的童話和偶像劇也不能改變我的想法,只覺得那些你情我愛的故事總在兩人緊緊相擁時戛然而止,因為生活總會將兩人從溫暖的懷抱中分開,前路如何從來沒有人會提及。
自小我就沒見過爸爸對媽媽有明顯的愛意表達。每年的情人節,我總是被爸爸塞給50塊錢推出門,在眾人矚目下窘迫著狠狠地攥著花和巧克力回家。后來在我16歲時,爸爸去世,起初那幾天我和媽媽總是不能平復,晚上睡覺的時候,兩個人躺在床上總會睜眼到天明卻一夜無話。頭七那天凌晨,我睜眼望向窗外的月亮,期待早點睡著有斯人入夢,卻聽到媽媽突然開口:“生你的時候我是順產,疼得不行,當時你爸就在我旁邊,汗流得比我都多。我一邊使勁兒一邊掐你爸的胳膊,生完你我都快背過氣兒去了,你爸的胳膊也青了一塊。后來聽你奶奶說,你姥姥還跟他們道歉說對不起啊沒生個兒子,你爸就在旁邊抱著你傻笑,你當時又紫又皺,可你爸就是不撒手。等我再睜眼,你爸就把紅糖水遞上來了,他說,親愛的啊,你辛苦了,女兒真可愛。那是你爸這輩子唯一一次叫我親愛的,我也被這句話騙了快20年。可是這個混蛋怎么就拋下咱們兩個走了?”我想,那眼淚就是愛情吧,那句“混蛋”也是愛情吧,那個被記了20年的“親愛的”也是愛情,那都是我曾不相信的婚姻里的愛情。
我突然想起問過媽媽的問題,突然覺得那時接到的那個白眼充滿了無限的羞澀。
父親出生于1957年,母親出生于1958年,他們是小學同學。據說母親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喜歡父親,那時父親是學校的軍體委員,相當于我們現在的體育委員,負責喊操站隊之類的工作。也許是這個第一印象過于強烈,后來母親每次看到電影“閃閃的紅星”里的小男孩時,都會說,這主角長的就和父親小時候一個樣。由此看來,父親小時候還是挺帥的。
后來父親初中畢業之后輟學,和那時大多數的小孩一樣,開始在外面干活減輕家里經濟負擔。機緣巧合之下,父親成了外公家的長工,負責幫外公挑煤。作為回報,外公提供父親一日三餐,在那個人人都餓肚子的時代,這已經是比較優越的待遇了。
后來父母親經人介紹在一起,他們所處的那種環境,應該不能算自由戀愛,但是我又總覺得他們的婚姻,也不能完全算是父母之命。反正母親肯定是喜歡父親的。聽長輩們說,母親婚后曾經生過兩個兒子,但都在一兩歲夭折了,父母親其實在生了姐姐之后其實已經不想再生,因為農村人想要男孩,于是這才有了我。
為了生存,父母親做過許多行業,比如理發,賣羊肉串,做司機等等,但是無論做什么,總是夫妻搭檔配合。摸索幾年之后,最后定下來做水果生意,由父親進貨,母親銷售。由于生意不穩定,父母親經常因為生意上的事情吵架,加上父母親平時彼此言語刻薄,我一直以為他們并不相愛,只是因為生意需要而被綁在一起。初中的時候,家里傾盡所有并舉債在邵陽市買了一套房子,父母親于是也終于告別了農村戶口,在這個打拼多年的小城市有了一個家。不過由于房子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生活開始變得拮據,貧賤夫妻百事哀,他們之間的爭吵愈演愈烈,提離婚也是經常的事情,我因此也更加認定他倆只是通過結婚證而結合在一起的生意伙伴。
我初二那年,SARS正流行,母親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吃東西的時候不停地吐血,邵陽市的醫院診斷結論為肺癌。在父母親的那個世界里,癌癥是不治之癥,醫療費是無底洞不說,治療過程對病人來說也是折磨,所以母親本人以及外公家的人已經開始準備后事,而平時嘴上天天詛咒母親早死的父親卻不愿就此放棄。當時父親的意思是,就算我和姐姐全部輟學,家里砸鍋賣鐵也要幫母親治病。母親擔心手術費用,怕拖累父親,便再次提出不要治療。父親不理,發動了他所有的社會關系,借錢籌集了手術費十幾萬,手術期間,父親照顧母親無微不至,用母親的話說,父親從來沒有這么溫柔過。
到現在,他們順利地供養完兩個大學生,并且還清了所有買房和手術欠下的債,家里的經濟條件有了很大的好轉,但是父母親言語上仍然吵得你死我活。我這才明白,結婚三十多年以來,在生活的壓力下,他們彼此之間的恨意與日俱增,但是他們的愛情,卻從來都沒有減少。他們從來都不覺得二月十四號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因為他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情人節。
選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