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新陽
李淼是一名理論物理學家,以弦理論研究在學術界知名,現在的“正規工作”是中山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研究院院長,負責著中國探測引力波的“天琴計劃”。
總之,他干的活,沒幾個人能弄明白。
沒見過他的人會想,他長什么樣?是不是像理論物理那般抽象?
他有第二個身份——一名暢銷科普作者,他和不同的人探討科學,從院士、教授,到本科生,到普通大眾,而現在,他的對象是9歲到12歲的孩子。
他的第三個身份,是一名詩人。他對自己寫的詩還挺有信心,一開始寫古體詩,他說古體詩有格律,像物理學理論一樣,嚴謹而性感;現在也寫現代詩,原因待考。
院長、物理學家、科普作者、詩人,這幾個身份,他現在最不喜歡第一個,最喜歡最后一個。
就外觀而言,他像一個溫和、時尚、不出格的藝術家。
何謂科普
知道李淼,起步較晚,是在劉慈欣的《三體》尚未獲雨果獎,但已在科幻迷群體中被奉為中國科幻圣經的時候。
2012年8月,李淼在微博上說《三體》中的一些物理設定有硬傷,一些《三體》迷就慫恿他寫一篇文章。“突然鬼迷心竅”,真寫了一篇,后來就被《科幻世界》雜志約稿,一個大系列變成了一本書——《三體中的物理學》。
書賣得很好,但并不那么好懂,如今在李淼看來,和他想要的科普還是有距離。
而2005年出的另一本書《超弦史話》,被認作是他從專業領域闖入科普作者行列的起點,他覺得那更不是科普。“那時候經常去美國開學術會議,想著向外界傳播一些最新研究的熱點,或者介紹科學家們都在想什么,就在BBS上發一些分享文章,寫了一年多,到2005年才出了書。”
去年北大出這本書的第二版,想讓李淼再寫一章,刷新一下內容,李淼沒寫。“因為它不夠科普,所以它不會好賣。”
“好賣”意味著更好的傳播效果,意味著工作更有價值,是一件值得探索的事情。
“最近5年,寫作理念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李淼說,“5年前我在一場演講里說,科普傳播,第一要做到嚴謹、準確,第二是通俗、易懂,第三是有趣和故事性。現在我看這個排序完全是錯的,應當倒著來,有趣和故事性放在第一位,第二位是通俗易懂,第三位才是嚴謹和準確。”
今年1月份他又出了一本書,《給孩子講量子力學》。我有點愕然,關于量子力學,他在《三體中的物理學》里多有涉及,但說實話,我只能讀懂很小的一部分。所以我問:“孩子,在年齡上怎么定義?”
“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李淼說,是9歲到12歲的孩子。“這本書是按照少兒科普類出的,但我希望成年人也會喜歡它。”看來,他現在已經達致他對科普寫作的新要求,一個物理學家,和小學生實現了思維對接。
“以前會覺得,如果我想讓你看到一只貓,你卻看到了一條魚,那多失敗!”而現在他不這么想了。“其實科普不是為了讓人知道你在做什么,而是一種知識服務。”
知識服務
當代西方科學在源頭上可以追溯至古希臘,而以日漸增大的加速度進行知識積累,是在文藝復興以后,經過漫長而激烈的生死斗爭,科學才擺脫宗教的壓制,科學的理性權威取代了宗教的統治性權威。而在中國,科學作為一種觀察世界的方式,來得更晚。
我不由得從更高的高度去揣測他:他有沒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播火情結?畢竟,他1989年到1990年在歐洲留學,而這一代的留學生,很多人是準備著要回來振聾發聵的。
“沒有。”很干脆,李淼說,改造社會的理想,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北大讀書時是有的,當時每個人都在討論這個東西,讀了研究生之后,慢慢成熟起來,就都扔掉了,轉變為“改造自己”。“改造社會是什么人干的呢?比如說美國的特朗普吧,看他的言論和行事有點這個傾向,但最終應該也沒那么嚴重。”
他認為,做科普,是在對人進行“概念升級”,并不是一件很特別的事情。“一開始什么也不懂,受教育以后學會文字、學會閱讀、學會寫作,背誦九九乘法表,做一點運算,再學點化學、物理、生物,就是隨著正常的受教育進程,不斷向前推進,進行概念上的升級。”
“概念升級”在社會上有特定的對象,簡單說是那些愛學習的人。科學謠言,無論在中國還是西方社會,都一樣大行其道,“推特、臉書上,一樣謠言滿天飛”。但李淼認為,科普的首要目標不是驅逐謠言,而是為需要的人提供有價值的知識服務。
在為《那些年我們信過的謠言》這本書寫序時,李淼說:“科學不是雞湯,但它更有價值。”
有價值、服務,當然就需要付費,李淼從不回避這一問題。他曾對一家媒體說,自己現在寫一個字2元錢。而對我,他提到他在“博雅小學堂”和“喜馬拉雅”的節目,以及被拉進一些科普微信群去講課,“那都是收費的”。“其實,在雜志上寫文章,出版書籍,都屬于收費。”
既然是收費服務,那就必須讓付費者聽得懂,否則,“別人會罵你”。
不談抱負,李淼說,自己沒有改變他人的想法,也不是在盡力讓別人活得愜意,而是更關注自己過得是否快樂。
然而說起科普現狀的時候,他又會惋惜于現在國內暢銷的科普書籍大多是外國作者所寫。“科普暢銷書,排在第一位的當然是霍金的《時間簡史》,后面有一本是中國人寫的,叫《上帝擲骰子嗎》,前面清一色全是翻譯的著作。”他又說,科普是為了繼承上萬年的人類知識積累。
話語揭示潛意識,那么,這算不算一種抱負?
咖啡和頸椎
和李淼相見,是在中山大學珠海校區的天文與空間科學研究院。這層樓有一間咖啡室,兩面落地玻璃,正對著室外湖山,還有浩渺高天。
咖啡室是按他的要求設置的,他習慣于用咖啡讓自己保持頭腦清醒。他喜歡在社會上的咖啡廳里寫作,那里不那么安靜,也不那么嘈雜,環境正好。許多寫作者對安靜有苛求,而李淼則感到,類似于“閉關”的寫作是不科學的。“你可能是在著急趕進度,趕出來的東西往往不會好。”
談話的時候,他不斷變換姿勢。“頸椎不好了,一個姿勢保持時間長了就難受。”
因為頸椎問題,他提出了辭職,打算不當院長了。不過校長沒有批準,讓他早點去看醫生。“我想他是懷疑我在找借口。”當了院長,事務紛繁,經常來往于廣州和珠海兩地去開會,而且沒有時間讀書,“這一年多來讀書的時間越來越少了”。“我騰出精力的話,就是多做一點科普。”
55歲,就規律而言已經過了科學研究的黃金時代,李淼想通過科普影響更多的人。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有三種能力:權力、財力和影響力。
“那么,辭職是因為你把影響力看得比院長的權力更重?”“不,院長是一個服務者,不是一種權力,他是高管,但連CEO都不是。”
我接著問:“那么,如果你成功辭職,擺脫了各種會議……”
他幽默地打斷了我:“我再強調一下,是因為頸椎。”
詩人
李淼這一代人,尤其是科研工作人員,多少都受到過陳景潤的故事的影響。不修邊幅、家境清寒、條件簡陋、深度近視眼鏡、性格乖僻、智商高而情商低,這是經典的科學家形象。早年的李淼并不那么愛說話、不注重衣著,多少也顯得有點兒“經典”味道。
大約是2013年,有個讀者說,李老師你要減減肥,否則形象不好看。李淼就開始減肥,練了一身肌肉。減肥成功之后進到某名牌服飾商店,把一件襯衣穿在身上,他一下子覺得自己“以前都白活了”。
“28歲以前沒有發福的時候沒錢買衣服,發福之后不配穿衣服,直到過了50歲才知道生活可以有另一重境界。”于是這位理論物理學家、哲學博士、作家、詩人,又多了一個身份——時尚達人。有時他還會在專欄里縱論時尚,比如《沒有幾十雙高跟鞋的女子,不足以談時尚》。
不可否認,時尚優雅的外表是這位“網紅”科學家受歡迎的一個側面原因。一個科學家,可以過得那么精致、愜意,也會吸引一部分人去接觸科學知識。科學本身的魅力和科學家形象的魅力結合,讓人們對科研工作者的想象脫離了“經典形象”。
李淼說,這“有可能”。他沒有完全同意,我發現兩個小時的采訪中,他幾乎沒有對我的任何觀點表示過完全贊同,除了這一個:“無論科普做得多好,時間一長,它也是一些陳舊的知識。”
“對對對。”他說,“如果真要說我會對社會有什么影響的話,那就是退休后寫幾本好書出來,幾百年之后還有人讀,這是真正的宏大理想,我還是有的。但科普著作可能嗎?不可能。”
所以,他準備好好寫詩。
《三體》中寫到,三體人為了干擾人類科學進步,將一個被刻寫了復雜的智能程序的質子二維展開,包裹著整個地球,通過調節透明度,讓科學家們誤以為幾乎恒定不變的宇宙微波背景輻射強度在不斷變化,就像宇宙在眨眼睛。
而美麗的科學,就像宇宙在讀詩。
李淼,1962年出生,2013年加盟中山大學,現為中山大學天文與空間科學研究院院長。著有《超弦史話》《越弱越暗越美麗》《<三體>中的物理學》等。院長、物理學家、科普作者、詩人,這幾個身份,李淼現在最不喜歡第一個,最喜歡最后一個。就外觀而言,他像一個溫和、時尚、不出格的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