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人
這是兩個差點兒都一樣的故事。我說的是差點兒。差在了什么地方?等我講完,你們就知道了。我們先講第一個故事。
這是個很普通的大眾餐館。雖說營業面積不大,只有十幾張餐桌,餐桌也不大,只能容納四五個客人就座。因為所處的位置好,每天來這里就餐的客人總是來了一撥又一撥。當然,來這里就餐的客人都是工薪階層,屬于低端消費群體。今天是周末,客人雖說比平時多了一點兒,但時間已經很晚了,所以飯廳里的客人已經寥寥無幾了。這不,又有兩位客人站起來準備走了。他們一走,就剩下一位了。這位客人再走了,我們今天的工作就可以結束了。于是我便開始結算今天一天的營業額。
忘記說了。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叫王風妹。我原來工作的單位破產了,我來這里打工已經好幾年了。因為我和餐館老板是高中同學。我失業后,他就叫我來給他幫忙,負責吧臺收款。他說這個活兒沒個貼心人不放心。其實我知道他這是為了照顧我。
我正清點著今天的收入,突然聽見有人喊了一聲“媽”。說真的,對于“媽”這個稱呼我已經很陌生了。自從我和那個喪了良心的男人離婚后,我已經有十多年沒有聽到有人叫我“媽”了。所以一開始聽見有人喊“媽”,我沒太在意。我以為是在喊別人,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繼續清點著拿在手中的票子。這時,我又聽到一聲“媽”。我抬頭一看,認出眼前喊“媽”的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兒子。雖然我們母子十幾年沒見面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他和小時候沒有多大變化。剎那間,我感到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當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時間,不會很長的。如果長了,我可能就死過去了。停了一會兒,我就聽到我的心臟敲鼓似的在我的胸膛里敲了起來,“咚咚咚,咚咚咚”地敲個不止。我感到喘不上氣了。這時我又聽到了一聲:“媽。”我這才清醒過來。清醒過來后,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撒腿跑到衛生間,趴在那里號啕大哭起來。工友們聽到了我的哭聲。她們都跑過來問我:“風妹,你怎么了?”“出啥事了?”我好不容易忍住哭,啞著聲音對她們說:“你們過去給我看看,看吧臺那里一個男孩子在不在了?”她們就跑過去看了看,沒見到我說的那個男孩兒。我說:“我見到我兒子了。我兒子剛才就站在那兒,喊了我好幾聲媽。”她們說:“那你該高興才是,你哭什么?”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們又問我:“你和孩子說話了沒?”我說:“沒。”她們說:“你怎么不和孩子說話呢?你不是一天念叨著說,非常想念自己的兒子嗎,現在兒子站到你面前了,你怎么不和孩子說話呢?”我說:“我也不知道。”她們就安慰我:“不咋,既然孩子今天來找你了,那他還會來的;你耐心等著,肯定還會來的。”這以后好幾天,我像丟了魂似的,整天心神不寧,時刻都在盼著兒子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有時連大小便都不敢去,生怕萬一兒子來了,我不在,不是又錯過了嗎?有時還常常走思,客人來結賬,喊了我好幾聲,我都沒有反應,還常常給人家算錯賬;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老板看我這樣,就說:“這兩天你干脆不要來了,就在家里等你兒子。”我說:“罷!(大同人單說“不”字的時候讀“罷”音)我不回家!我就要在這里等我兒子。萬一我兒子來了,找不見我,咋辦?”老板說:“我們告訴他,就說你媽在家里等你呢,你回你媽家找她去哇。”我說:“罷!我就在這兒等,我兒子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回家等,我兒子來了,你們誰認識?”老板拍拍自己的腦袋,說:“哦,我怎么就忘了這。敢情你兒子來了,我們誰也認不出來。”這樣又過了幾天,一天晚上,還是那個時間,兒子終于出現了。我高興得雙手握住兒子的手,著急地說:“你怎么才來?可把媽想壞了。”兒子說:“我得對時間,有時間我才能來。”我摸摸兒子的臉,疼愛地看不夠。兒子長高了,站在那里就像個大人;也長得好看了——眼睛黑黑的,睫毛長長的,像個女孩子。皮膚也很白凈,就是有點兒瘦。工友們都站在一旁,誰也不愿打擾我們母子這難得而又幸福的時刻。
“媽,我來過好多回了。”兒子對我說。
我說:“來過好多回?我怎么一次也沒看見你?”
兒子說:“我有意不讓你看見我。我總是躲在一個難以被你發現的地方不讓你看見,可我卻能看見你。我看著你給客人結結賬,看著你和人們說閑話,心想:這就是我的媽……”
聽兒子說到這里,我伸手便把兒子摟進懷里,摸著他的頭頂,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含淚說道:“那你怎么不早些過來和媽打聲招呼?”
兒子乖乖地依偎在我的懷里,這時扭過頭,看著我說:“我怕你不認我。”
我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深深扎了一下,感到很疼很疼。我更緊地把兒子摟在懷里,哭著說:“傻孩子,媽怎么會不認你呢?”
這時,老板走過來對我兒子說:“你不知道你媽這兩天盼你盼得都快神經了。”
工友們也都圍過來,一邊端詳著我兒子,一邊一個勁兒地夸他,弄得我兒子怪不好意思的,低下頭扭扭捏捏地對我說:“媽,完了我再來。”我忙說:“忙什么?好容易來了,跟媽好好待一會兒。”老板笑著對我說:“去吧,去跟兒子回家好好坐坐。”又對我兒子說:“這兩天可把你媽想壞了,一天愣愣怔怔的,干啥也干不在心上。”
回家的路上,我問兒子:“想吃什么?媽給你買。”兒子說:“我什么也不想吃,我就是想要媽。”一句話說得我差點兒又掉下淚來。
但我還是在夜市里把各樣水果買了一些。我還準備再買些其它東西,兒子攔住我說:“媽,你再這樣花錢,下次我就再也不來看你了。”我聽了,忙說:“為啥?”兒子說:“你這樣亂花錢,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我說:“怎么過?”兒子說:“你不知道我和奶奶那日子是怎么過的。”我問:“怎么過的?”兒子說:“奶奶恨不得把一個錢掰成兩半花,從來不舍得亂花一分錢,說是攢下錢,供我上大學、娶媳婦。”我問:“你一直和奶奶一塊兒住?”兒子“嗯”了一聲,說:“今天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不然,奶奶會擔心的。”我急了,忙抓住兒子的手,急切地說:“你不能走!媽剛見到你,說啥你也得和媽到家里坐坐,說說話。”兒子說:“以后吧,以后我會常來看你的。”我不答應。兒子說:“媽,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只有奶奶最親了。我長這么大,奶奶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不能讓奶奶為我再操心了。”我說:“那你爸爸不管你和你奶奶嗎?”兒子沒做聲,停了一會兒,兒子才長出了一口氣,說:“爸爸每月只給我和奶奶幾百塊錢的生活費,什么也不管。”我心里罵了句:“你個挨刀猴!你連你媽和兒子都不管,你還是個人嗎?”說:“他為什么不管?”兒子說:“他讓我管那個女人叫媽,我不叫。他就罵我,還打我。我和奶奶說了,奶奶就罵他。他不想聽,和奶奶吵了起來。奶奶就把他趕了出去。”我說:“他當廠長掙那么多錢都做了啥了,連你奶奶都不管了——真是個牲口!”兒子說:“他和那個女人結婚后,沒過幾個月,那個女人就生了一個男孩子。他和奶奶說,這錢得給那個男孩子留著將來上學用。”我說:“那你咋不找媽去?”兒子說:“找了,我聽說媽的廠子破產了,自己的生活都沒有著落,我想我不能把你也連累進去,就再也沒去找過你。”我聽了,心里感到一陣說不出的難受,就把剛買的那些水果全部遞到兒子手里,說:“那你把這些水果都拿回去,和奶奶一塊兒吃。順便替媽問奶奶好。”兒子點了點頭,說:“我會的。”接過我遞過去的水果,走走,回過頭來看看。看我還看著他沒有走,就揚揚手,意思是讓我也走。我點點頭,可哪舍得就走,還站在那里看著兒子一步一步往遠走。兒子走走,又回過頭看我,見我還站在那里,就大聲喊著說:“媽,你回吧。我等星期天再去找你。”我這才想起剛才忘記和兒子約定什么時候再見面,忙著往他跟前跑去。兒子見了,忙說:“媽,你別跑。”說著,他也朝著我跑過來,和我緊緊擁抱在一起。半晌才說:“媽,行了,你回吧。我今天很高興你這樣對我。”我說:“你先回,媽看著你。”兒子說:“罷!你先回!不然,你會一直站在這里不動。這次你先走,我看著你。”我不答應,兒子和我又爭執了半天,最后我不得不妥協。于是,我一步一回頭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兒子卻一直紋絲不動地站在那里,遠遠地看著我,直到我消失在夜色中。
和兒子分手后,想著兒子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心里一直平靜不下來。我想,這可應了老人們那句老話,“寧死做官的老子,不死叫街的娘”。于是,我決定先給兒子買一部手機,這樣不管誰有事聯系起來都方便。
第二天我就跑到中國移動手機大賣場給兒子選了一部“三星牌”觸摸屏手機,并以我的名義給他辦了一個免費接聽的十元套餐的手機卡,心想這足夠他和我保持聯系了。完了就是折磨死人的等待。我以前并不覺得一天有多難過,好像晃一晃一天就過去了,很快!可是在我等待再和兒子見面的這幾天,我突然覺得每一天都好像拉長了許多,過得那么慢,慢得好像怎么也過不完似的。過一會兒,我覺得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看看表:天哪!才十分鐘!過一會兒,我覺得好像又過去好長時間了,看看表:天哪!十分鐘還不到!我以為一定是我的表出了故障,就叫過工友們看看他們的表,一看:一模一樣,分秒不差!這讓我痛苦不堪!真的是痛苦不堪。等人的滋味,真是折磨死人了!折磨得你心都快瘋掉了!每一天,我都盼著白天快點兒過去,黑夜快點兒來臨。可黑夜來了,我又睡不著。躺在床上,睜著兩只眼睛,一點兒睡意也沒有,腦子里轉的全是兒子的事情。我想起了兒子小時候那可愛的樣子。那時,兒子長得可吸引人了。誰見誰愛,就像個女孩子似的。皮膚白白凈凈的,細皮嫩肉的。有一年夏天,我們工廠舉辦一個什么聯歡晚會。那時我們廠子還很不錯,除了發工資,還能發點兒獎金。我把兒子領到了廠子里,同事們見了,都爭著搶著抱我兒子。有一位男同事故意逗弄我兒子,問我兒子:“你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兒子說:“男孩兒。”男同事說:“不是。我看你像女孩兒。”兒子說:“叔叔說得不對。我是男孩兒,不是女孩兒。”男同事說:“不對,你就是個女孩兒。”兒子急了,一下脫掉自己的褲衩,露出他的小雞雞,往男同事面前一挺,說:“叔叔你看——我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把同事們逗得都哄堂大笑起來。還有兒子小時候,我們想讓他多吃點兒飯。每次包餃子的時候,都要包一個有一枚一分鋼镚兒的餃子,和兒子說:“看我們誰能吃上包錢的餃子。誰吃上誰就有福氣。”可兒子每次都吃不上,都是我們兩個不該吃上的大人吃上了。每當這時,我們就乘兒子不注意,悄悄把鋼镚兒塞進一個餃子里,讓他吃。他一咬餃子,讓鋼镚兒磕著了牙,放下餃子仔細一看,見餃子里有錢呢,就“咦”地叫一聲,高興得嘴都合不攏了。我們趁他正得意的時候,再悄悄把那枚一分的鋼镚兒塞進一個餃子里,讓他吃。他一咬餃子,又讓鋼镚兒磕了一下牙,撥開餃子皮一看,又有錢呢,就“咦”地叫一聲,高興得幾口就把那個餃子吃了。
還記得我離婚時,兒子剛剛上學前班。我每天啥也不想,就是惦記兒子。想他吃飯了嗎?衣服誰給洗的?上學上得怎么樣?在學校淘氣不?想得厲害了,我跑到學校去看他。有時還把他領出來,給他買些他喜歡吃的零食。有一次,我又到學校去看兒子。兒子的老師告訴我:“您以后別來看孩子了。孩子他爸爸知道您常來看孩子,有一天,人家兇叨叨地跑來對我說:以后他媽要是再來看我兒子,不許讓她看!更不能讓她領出去給我兒子買吃的。要是再有,讓我發現了,可別怪我不客氣。還對您兒子說:以后你媽再來看你,你不許見她!你要再見,小心我敲斷你的腿。”我聽了后,恨得牙都快咬碎了。可為了不讓兒子再受到傷害,我只能強忍著不去看兒子。好長一段時間,每當我的腦子里冒出想去看看兒子的時候,我就咬咬牙,強迫自己使勁把這個念頭壓下去,壓下去……
我幾乎每天晚上都這樣,瞌睡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可就是睡不著。兒子的這些事情在我的腦子里過了一遍又一遍,沒有個停的時候。我知道這是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我也知道我再不能這樣熬下去了,我得想辦法睡覺。不然,我會等不到和兒子再見面身體就垮掉了。我跑到藥店想買點兒安眠藥,可人家說:這是非處方藥品,他們無權銷售。我托了好幾個人才勉強弄到一瓶。黑夜臨睡前,我喝了兩顆,不頂!還是睡不著。我又喝了兩顆,還是不頂,睡不著。我又喝了兩顆……不到三個小時,我一共喝了十幾顆。這下可好!我睡著了,睡得第二天晚上,同事們見我一天沒去,以為我怎么了,跑到家里來找我,敲了半天門,才把我敲醒。我這才知道我喝安眠藥差點兒丟了命。我再也不敢那樣瞎喝了。我一次喝三顆,睡不著,我也不喝,就死扛著,直到凌晨三四點,我才迷迷糊糊地瞇瞪上一陣兒。
這樣幾天下來,我瘦了一圈兒,沒一點兒精神。好容易等到星期天,兒子來飯店找我,剛見面,就大驚失色地說道:“媽,你咋了?出了什么事了?怎么幾天沒見,你變成了這樣?”
我無力地咧嘴笑了一下,便軟軟地躺在了地上。
等我清醒過來,我已經被人們抬回了家里。兒子趴在我的床頭,看我醒過來了,顫抖著聲音對我說:“媽,我對不起你!我沒想到你想我想成了這樣!我應該早些來看看你……”
我輕輕握著兒子的手,見兒子的兩個眼睛腫得像熟透了的葡萄,眼睛里布滿了紅紅的血絲,知道兒子讓我嚇壞了,便無力地對他說:“乖孩子。不怨你,是媽不好,讓你跟著受驚嚇了。”
兒子說:“是的,我當時真讓你嚇死了!我還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是阿姨們告訴我這幾天你怎么盼著見到我,連著幾天幾夜睡不著覺,還差點兒喝安眠藥喝死了。媽,你以后千萬可得保重自己,我不能沒有你!”
我說:“好兒子,媽知道。”說著,我從衣兜里掏出那部手機,交給兒子,說,“這是媽給你買的手機,有了它,以后我們聯系起來方便了。”這部手機自從我買來后,一直在我的衣兜里裝著,我想在見到兒子的第一時間交給他。
兒子含著眼淚雙手接過了手機。
在以后的幾天里,每天一下學,兒子就趕緊來看我,問我身體怎么樣了?想吃什么東西?他給做。我驚喜地問兒子:“你會做飯?”兒子說:“會。奶奶年紀大了,我不能老讓奶奶伺候我。我得學會做家務。這樣我就能幫奶奶不少忙。”我便摸著兒子的臉,疼愛地對他說:“你回家給奶奶做飯去吧。媽沒事了。”
晚上臨睡覺前,兒子寫完作業,總要給我打電話。我一看來電顯示是兒子的號碼,就先按一下關機鍵,然后再給兒子打過去。兩個人在電話里說上幾句問安的話,睡覺也覺得特安心。我也用不著再喝安眠藥了,夜里睡覺安穩極了。慢慢地,我的身體復原了,我便去上班。
到了飯店,還沒有客人。我就去找老板。老板見了我,問:“病好了?”我說:“好得差不多了。”老板說:“那你著急上班干啥?多休息幾天。”我說:“不用。”還故意挺了挺胸脯讓老板看。老板笑著說:“那就好。”又對我說,“那天可把我嚇壞了!”這時,工友們也都圍了過來,一個個笑瞇瞇地問我:“好利索了?”我說:“好利索了。”老板說:“你兒子那天可讓你嚇壞了,孩子趴在你身上哭得連氣都沒了。”“我們拉都拉不起來。”老板說,“最后,我說:孩子,聽話。我們得趕快把你媽送到醫院去。你這樣,看把你媽耽擱了——這才把他拽巴起來。”工友們告訴我,是老板抱著我,跑出門外,攔住一輛出租車把我送到醫院的。“我沒想到的你身子那么柔軟,抱起來像個棉花團。”老板笑著說。我感到臉上一陣發熱,慌忙看看工友們聽了老板這話有什么反應。我發現她們有的沖我努努嘴,有的朝老板咧咧嘴,有的跟我擠擠眼,有的臉上是一種壞壞的笑容,讓我看了臉上燒得更厲害了。我不好意思地對老板說:“那我謝謝你!”老板說:“謝什么謝?誰叫咱們是老同學呢——”說著,湊近我的耳朵悄聲說:“我真想再抱抱你。”我抬手在他肩上搗了一拳頭,說:“你真壞!”老板笑著悄聲又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我立馬拉下臉,裝作生氣的樣子,說:“到一邊去!誰愛你你找誰去!”老板見了,忙賠著笑臉說:“咋了?惱了?開個玩笑嘛——就生氣了?”其實,我心里倒是很想讓他抱抱我。我已經十多年沒被男人抱過了。我很想再享受一下讓男人抱在懷里的那種感覺和那種滋味。當然,僅僅是抱抱而已,沒有其它的想法,請不要往色情那方面亂想。完了,老板又接著剛才的話頭說,“我把你送到醫院,醫生檢查了半天,什么病也沒查出來。問我們你到底咋了?跟去的麗麗和大夫說了你這幾天的情況,醫生說:沒事。是你這幾天沒休息好造成的。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就緩過來了。”老板說:“把你送回家,我想讓麗麗陪你住一晚上,可你兒子高低不答應!說:阿姨勞累了一天了,天又這么晚了,您們還是回家吧。我媽有我陪著,沒事,我會照顧好我媽的。”麗麗說:“風妹姐,你真有福氣,有這么一個懂事的好兒子。”我笑著說:“我還有福氣?你真是瞎說呢——我要有福氣,就不會有今天了。”但我還是忍不住把這幾天兒子怎么一放學就趕緊跑回家照看我,還說給我做飯等等事情都和她們說了一遍。老板聽了后對我說:“我真替你高興。你有這么一個懂事的孩子,真讓人眼紅。”麗麗也說:“就是,現在這些孩子哪個能像風妹姐的兒子,一個個慣得就知道自個兒享受,能懂得體諒大人的有幾個?”老板說:“越是嬌生慣養出來的越不懂得心疼人。”“哎?”麗麗說,“我就不明白了。孩子這么懂事,為什么以前不來找風妹姐,而到現在才來找,肯定有什么緣故吧?”一句話提醒了。我也說:“就是!肯定有緣故,我得問問兒子。”說著,我就掏出手機,找到兒子的號碼,撥通了他的手機。老板問:“你給誰打電話呢?”我說:“兒子。”老板說:“你不看看這是幾點?孩子正上課呢,你給孩子打什么電話?”我慌忙關了手機,說:“那我等完了再問他。”老板說:“那你也不能直接問。你得含蓄一點兒。”我說:“咋含蓄?”老板想了想,說:“你得這么問孩子……”
晚上睡覺前,我等不到和兒子見面就給兒子打電話。我早把老板吩咐的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問兒子:“作業寫完了嗎?”兒子說:“剛寫完。”我說:“兒子,媽有一句話想問問你。”兒子說:“什么話,您說。”兒子開始稱呼我“您”了,我感到心里熱乎乎的,說:“兒子,這么些年了,你以前咋不來找媽?現在卻想起找媽來了?”兒子說:“以前我不敢找您。”“為啥?”我問。兒子說:“怕我爸爸打斷我的腿。”我大聲說:“他敢!你讓他打打看。”兒子說:“您不知道,我上學前班的時候,您不是看過我幾次嗎?”我說:“我知道。你們老師和我說過,說你爸爸威脅你:要是再見你媽,就敲斷你的腿。”兒子說:“哦,您知道啊!”我說:“媽知道。所以后來媽就再也沒去看你,就是怕你受到傷害。”兒子說:“哦,我說您怎么就不來看我了,原來是這樣?”“你以為是怎樣?”我問。兒子說:“我以為您不想要我了。所以,我前些時到飯店去看您,不讓您看見我,就是這個原因。”我說:“那你現在不怕他打斷你的腿了?”兒子說:“現在我長大了。我不怕他了。再說,奶奶也說了好幾次,讓我找您去,說是有事想和您說說。”我驚訝地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說:“你奶奶讓你找媽干啥?”兒子說:“我也不知道。”我就說:“睡覺吧。有事明天再說。替媽問奶奶好。”兒子立刻揚聲吆唱他奶奶說:“奶奶——我媽讓我問您好!”我在手機里聽到奶奶高興地說:“是不是?快拿過電話,讓奶奶跟你媽說句話。”我心里一熱,眼淚差點兒掉下來,我說:“兒子,給奶奶手機,讓媽跟奶奶說兩句話。”停停,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奶奶的聲音:“喂——”我忙答應:“哎!”“志華媽——”志華是我兒子的名字。我說:“我是志華媽,您身體好嗎?”“我身體還好。你呢?”“我也不錯。”“這么些年了,我一直想見見你。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說。”“我也想見您。”“那你哪天過來一趟,咱們娘兒兩個好好坐坐。”我說:“哦,等我哪天不忙了,一定抽空和您坐坐。”我們又說了幾句互相安慰的話,就對老人說:“您有事沒了?沒了,讓志華說話。等我去了,咱們娘兒倆再好好拉。”很快,我就聽到了兒子的聲音。他說:“媽!謝謝您!”我愣怔了一下,感到莫名其妙:“謝謝?為什么?”“謝謝您這樣對我奶奶。”兒子高興地說。我說,“這是媽應該做的。”兒子說:“媽,這是我這幾天最高興聽到的一句話。媽,再見!好好休息。明天我再給您打電話。”雖然我看不見兒子說這話時的樣子,但我分明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股抑制不住的高興。我能理解兒子的心情。這么多年來,兒子一直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他和奶奶已經建起了非常牢固的感情。我說:“好!咱們明天見。”兒子說:“明天見,媽!”
第二天早晨,我的手機響了。我一看是兒子的號碼,就先按了一下關機鍵,然后又撥通了兒子的手機。兒子在手機里對我說:“媽,忙什么呢?”我說:“剛忙完。這不,媽正準備吃早飯呀,你就打來電話了。”兒子說:“那您吃飯吧。”我說:“不著急。你干啥呢?”兒子說:“我剛下了第二節課,我想和您說說奶奶……”我問:“奶奶怎么了?”兒子說:“奶奶昨天接完您的電話,高興壞了——幾乎一夜沒合眼……”我問:“干啥呢?”兒子說:“翻來覆去和我夸您呢——說您是好媳婦,心腸好,模樣俊……”我說:“那你一夜沒睡好,不影響學習?”兒子說:“偶然一次,沒事。”兒子說:“奶奶還跟我罵我爸爸,罵他良心讓狗吃了,眼睛瞎枯了——放著這么好的媳婦不要,非要娶那個爛貨……”“媽——”兒子說,“奶奶讓我問問您,您哪天過來,早些告訴我一聲,我好告訴奶奶。奶奶說給您包餃子吃。”我說:“那就等星期天,你休息的時候去吧,啊?”兒子說:“好!我下學告訴奶奶。”我說:“你先不要告訴奶奶。”兒子說:“咋了?”我說:“你告訴奶奶,奶奶肯定要忙活好幾天。奶奶年紀那么大了,不要讓她再操勞了。”兒子說:“我明白了。謝謝媽!您能這么體貼奶奶,我真的很高興。”我說:“到了那一天,你再告訴奶奶。媽在家把餃子餡拌好,再把面和好咱們到奶奶家一起包,這不更好?”兒子說:“好!我聽媽的。”說到這里,我聽到手機里傳來上課的鈴聲,就說:“上課鈴響了,你該上課去了。”兒子說:“那我關機了。”
星期天早起,我先把羊肉餡兒剁出來,盛在一個盆子里,然后又切好蔥、切好姜,拌到餡兒里,倒上足夠的麻油,多多擱了些花椒、大料;我知道餃子餡兒就得多擱點兒花椒和大料,不然,餃子餡兒的味道出不來。完了,我又放上味精,撒上鹽,滴了幾滴香油,倒了一些醬油,把它們攪拌勻了,蒙在那里讓它入味兒。拿出買來的餃子粉,用碗挖了兩碗,剛把餃子面和好,兒子就來了。我問:“來這么早干啥?”兒子說:“這也來遲了。要依奶奶,我天一亮就來了。”我說:“來那么早干啥?”兒子說:“奶奶讓我早早過來把您接過去,想和您多坐一會兒。”我說:“餃子餡兒媽已經拌好了,面也和好了,一會兒你先拿著回奶奶家,讓面好好醒醒,媽再到早市給奶奶買兩條魚和其它東西。”兒子說:“東西您不要瞎買。奶奶牙不好了,硬東西吃不了。”我說:“那媽就給奶奶買點兒好蛋糕。”兒子沒做聲,我便把餃子餡兒和面裝在兩個食品袋里,讓兒子提著先到奶奶家,我一人往早市走去。
等我買好東西來到奶奶家時,我發現奶奶正站在門口瞭望呢。我緊走幾步,來到奶奶身邊,說:“您瞭啥呢?”奶奶一看我,不禁喜笑顏開,說:“瞭誰?瞭你唄。”說著一塊兒進到屋里。
我十多年沒來這里了,這里幾乎一點兒也沒變,還是十多年前我離婚時的那個樣子。只是家具更陳舊了。油漆斑駁,顏色昏暗。奶奶也變得快讓我認不出來了。滿頭白發,瘦得只剩皮了。腰彎得像一張弓,幾乎直不起來。看人的時候,頭使勁往上抬著。我心里禁不住一陣酸楚,趕忙攙扶著讓她老人家坐在炕上。奶奶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又是端詳我這兒,又是摸撈我那兒,好像看不夠似的。我鼻子酸酸的,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兒子對我說:“奶奶見我一個人拿著東西回來了,還當您不來了,就罵我啥也做不成,連你媽都叫不來?要你這兒子有啥用?”我說:“我這不是來了嗎——您急啥?”兒子說:“我解釋了半天,奶奶才不罵我了。站在門口一直瞭著您來的方向。”我禁不住喊了一聲:“媽!您怎么變成這樣了?這要是在街上看到您,我都不敢認您了。”奶奶說:“你也變了,變得老了。”我說:“那還能不老——”奶奶說:“全怪那個討吃猴——他要是不和你離婚,一家三口這是多好的光景?非要離……”我說:“媽,十多年了,咱們不提他好嗎?”奶奶說:“好!咱們不提他。一提他,我就一肚子氣。”停了停,奶奶接著又說,“這么多年,你也沒再找一個?”我說:“剛離婚時,人們給我說過幾個,我都連面也沒見。”奶奶問:“為啥?”我說:“我經了那場事,再也不相信男人了。”奶奶說:“那你也還是找一個好。要不你老了咋辦?像我守了半輩子寡,滿指望兒子會孝順我的,可是結果呢?不是我這個親孫子,我能活到現在?老伴兒老伴兒,老了才需要有個伴兒。兒女再孝順,也不如有個老伴兒在跟前守著好。”我說:“這幾年我歲數大了,過去的事也忘得差不多了。有心找一個,又沒有合適茬兒。”奶奶說:“慢慢找,這也不是著急的事。這回說啥也得問訊好,千萬別再找上個像我那個挨刀鬼一樣的人。”我說:“您放心,我會的。我又不是三兩歲的孩子——我都四十大幾的人了,我知道我該怎么做。”“媽,”我說,“我看面也餳得差不多了,咱們包餃子吧。”兒子說:“我來搟餃子皮。”我說:“你會搟?”奶奶說:“我孩兒啥也會干。要不是我這親孫子這些年跟我一起過,我早死得撒骨揚塵了。”我說:“看您說的。”于是我們娘兒三個一邊包餃子,一邊說些分別后的話,心里感到久違了的親切。
中午吃完飯,我讓奶奶上炕躺著去,我給洗鍋。可奶奶不聽,非要讓我上炕去坐著,她去洗。兒子說:“奶奶,您就聽我媽的話,上炕坐著去吧。”我一邊洗著碗筷,一邊和奶奶說些這些年的陳年舊事,奶奶說著說著就迷糊著了。我見了,就閉住嘴不說了。奶奶這時卻又醒了過來,說:“志華媽,你剛才說什么來著?我沒聽清。”我說:“我說您這些年沒少受罪。”奶奶說:“可不是。我這全憑我這親孫子呢,要不,早見閻王爺去了。”洗完鍋,我坐到炕上,握著奶奶那青筋暴突的雙手,說:“志華也沒少讓您操心。”奶奶說:“這你可說錯了!我孩兒自小就很乖,省心,上學成績一直都是全年級前幾名,每年都往回拿獎狀。”說著,奶奶下地打開衣箱,從里邊取出一厚沓獎狀,一張一張翻起來讓我看。兒子說:“我每年拿回獎狀,奶奶就馬上收起來,放在衣柜里,生怕弄丟了。”我看著那些獎狀,果然是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直到兒子上高中,沒缺少一張。我把兒子叫過來,讓他坐在奶奶身旁,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你可千萬不能辜負了奶奶的養育之恩。”兒子莊重地點點頭。奶奶又說:“志華媽,我讓志華把你叫來,主要是有一件事想跟你說說。”我說:“啥事?媽,您說吧,我聽著。”奶奶說:“你也看見我這副樣子了。我知道,我不知什么時候,‘咯嘣一下就完了。志華還沒長大,我想讓你把他拉扯成人。”我說:“媽,看您說的——志華是我兒子,我怎么會不管呢?!您放心吧,我就是討吃要飯也要把志華拉扯大。”奶奶說:“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說著又下到地上,重新打開那個衣箱,從一個角落里掏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包包。奶奶坐回炕上,當著我和志華的面,把那個手絹包包解開,從里面又露出一個用牛皮紙包著的包包。我和志華都不做聲,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奶奶再把那個牛皮紙包包翻開,我們看見里邊是一卷卷卷起來的人民幣。有百元的,也有五元的。奶奶說:“這是我這些年一塊兩塊攢起來的,志華將來上大學用得著。今天我把它交給你,你給孩子保存起來,等他考上大學后當學費。”聽著奶奶的話,我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嘩嘩”地往下流。兒子也目瞪口呆地呆立在一旁,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一個故事到這兒就完了,現在咱們講第二個故事。
你不知道自己這趟重返出生地之行是否能找到你的媽媽。但你還是毅然決然地踏上了從省城駛往大同的列車。你和你媽媽分別已經二十多年了。這二十多年來,雖然你一直沒有再見到你媽媽,但你還依稀記得你媽媽的模樣。你媽媽長得很漂亮,個子高高的,身材很勻稱,是個走在街上讓男人們不斷回頭想多看幾眼的女人。你記得當時流傳了很久的一個笑話說:有一天,你媽媽到商場買東西,有一個男人光顧著回頭看你媽媽,結果一頭撞在路邊的電線桿上,把額頭生生撞出個核桃大的包來。
你當時并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但你知道從那一天開始,你媽媽再也沒有回到你們家,你媽媽和你爸爸離了婚。那時你還很小,剛上小學二年級,還不知道離婚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離婚對你今后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你只知道你爸爸和你媽媽離婚,是媽媽再也不回家了,你再也見不到媽媽了。你很想你媽媽。但你爸爸不讓你提你媽媽。你只要一提你媽媽,你爸爸就瘋了一樣地發火。過了不久,你爸爸就帶著你把工作調回到了你奶奶的身邊,和你奶奶生活到了一起。
在大同站下了火車,你開始有點兒不知所措。你不知該往哪兒走,也不知該坐幾路汽車才能到你小時候長大的地方。你決定問問人。于是,你向一位中年婦女打聽了一下到礦務局該怎么走?那位中年婦女很熱心,她不僅告訴了你該怎么走,還把你領到了公共汽車站站牌跟前,對你說:“你坐上這輛車,走到西門外,再換乘六路車,到和平街下車就到了你要找的地方。”你向那位中年婦女說了聲“謝謝”,隨后便提著提包上了汽車。你在靠車窗的地方找到一個座位。你在座位上坐下來,看著那位中年婦女向你擺了擺手,你笑著也向她揮了揮手。
你當年和你爸爸離開大同時雖然還小,但你已經記事了。你記得你們家是在一片紅磚蓋起的樓房里。幾號樓你不記得了,但你記得你們家就在剛進入這片樓房的第一棟的邊上。你還依稀記得你姥姥住得離你們家不遠。好像是一片灰色樓房。你姥姥住在一層。房間不大,只有一間臥室,也沒有客廳。進了家門,旁邊就是一間很小的衛生間。你坐在汽車上看著沿路的風光,發現這里變化很大,沿途幾乎都蓋起了成片的樓房,道路好像也修寬了,不像原來那么窄。
你在決定來大同找你媽媽之前,已經在心里計劃了好久。以前,你好像不是那么太想你媽媽。自從你結婚后有了孩子,你才理解了人們常說的那句話:“不養兒不知父母恩。”你知道,你不管怎么都得到大同找找你媽媽,看看她這幾年到底生活得怎么樣。不然,你心里永遠不會安寧。這個念頭你一直悶在心里沒向任何人提起過。你怕萬一這事傳到你爸爸的耳里,不知會給你爸爸造成怎樣的傷害。你心里非常清楚,這二十多年來,你媽媽的背叛曾經給你爸爸的心靈造成了多大的痛苦。你不能讓爸爸知道你想找你媽媽。你得神不知鬼不覺地做這件事。所以,直到走的前一天晚上,你已經買好了到大同的火車票,你才和愛人說了這事。好在愛人很理解你,說:“你早就應該去找找你媽了。即使她有天大的錯,她也是你媽媽。”愛人這么善解人意,讓你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你高興地說:“我知道。”你說,“所以我決定我去找找我媽。”“你肯定能找到你媽嗎?”愛人問。你說:“不肯定。不知道大同這些年變化大不?如果變化不大,我相信我能找到我媽。”“那你找到后,一定先給我打個電話。”愛人這樣對你說。你說:“好!我答應你找到我媽,我會第一個給你打電話。但是,你得照顧好我們的孩子,還有爸爸。”愛人說:“我知道。萬一爸爸問起你,我會說你和你的同學們一塊兒旅游去了。”你說:“記住,這事千萬不能讓爸爸知道。”愛人說:“我知道。你放心地走吧。爸爸那里我會處理好的。”你說:“你真好!我愛你!”愛人說:“我也愛你!”孩子已經睡著了。你爬過去仔細瞧了瞧正在熟睡的女兒,見她把被子踢開了,就幫助她把被子蓋好。然后,你翻過身雙手把愛人抱在懷里,先是輕輕地在她的嘴唇上吻了吻。愛人也笑著回吻了你。你就又吻了吻她的脖子。愛人笑著不讓你吻她的脖子。你偏要吻,愛人也就不再抗爭了,整個人非常放松地躺在那里,任由你的嘴在她的身上游走。愛人有點兒那個意思了,身子扭動著,嘴里哼哼著,你就很順利地進入到了愛人的身體里。愛人說:“用勁!再用勁——”你就用勁往里頂,再用勁往里頂。愛人不由得“哦”了一聲,雙臂從你的兩肋繞過去,緊緊地箍住你的腰,說:“好哥哥,妹妹快活死了。”你說:“我也舒服呀。”說著,你就覺得自己那里一脹一脹的;你使勁挺了挺身子,覺得身子一陣發麻,“蠕”地射了一下,“蠕”地又射了一下。愛人“哎吆”“哎吆”地叫喚了兩聲,便和你一塊兒山崩了似的癱在了一起。
第二天,你上火車站的時候,愛人把你們的結婚照和兒子剛出生以及過滿月、過百天、過周歲時照下的照片全都給你夾在了你提包里的一本書中,說:“讓媽好好看看她的孫子,還有她的兒媳婦。”你說:“我媽見了,還不知怎么高興呢。”愛人說:“肯定的。是我,我也會高興的。”
你從公共汽車上一下來,好半天,你都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地方?這是你曾經生活過八九年的那個出生地嗎?在你的記憶里,二十多年前,你和爸爸離開這里的時候,道路沒有這么寬,而且公路兩旁全是幾十年前建起來的那種低矮而又骯臟的一排排平房,可是現在——出現在你面前的是一幢幢拔地而起的二三十層高的塔式居民樓。你回頭看看汽車站牌上的站名:沒錯!這正是你要來的地方。你依稀記得,你媽媽工作的辦公樓好像就在這個站牌往前再走不遠的地方。于是,你把提包往肩上挎了挎,一邊往前走一邊注意著那棟你記憶中的辦公樓。可是,走了好遠,也沒看見那棟辦公樓。你猜想:媽媽工作過的那棟辦公樓一定是被拆掉了,不然,你是不會找不到它的。于是,你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走過來的地方,試圖辨別一下你所處的方位,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錯了方向。你回想著二十多年前這個地方的格局,再對照著看看眼前的景象,你覺得你沒有走錯。你清楚地記得,從市里坐車到這兒下車,再往前走幾十步就可以看見你媽媽工作的那棟辦公樓了。你媽媽工作的那棟辦公樓是座四層的灰藍色建筑。可現在你早已走過幾百步了,也沒有找到印象中的那棟辦公樓。你不由得擔憂起來。你怕你找不到你媽媽。如果這次你找不到你媽媽,你該怎么辦?你站在那里猶豫了一會兒,然后,你就開始在你的記憶里搜索有關這里的一點一滴。你記得你們家住在面朝市里來的方向的左手這一邊,而且附近還有一個總是熙熙攘攘的集貿市場。那個集貿市場現在還在嗎?如果你能找到集貿市場,你相信就會找到你想找的地方。你攔住一個走在路上的青年。你問他:“同志,請問集貿市場在哪兒?”那個青年告訴你,從這兒往前走不遠,有一個路口。你順著這個路口往左拐,往里走一百來米,就找到了。你頓時來了精神。你高興地對這個青年連連說:“謝謝!謝謝!”便按著這個青年指示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路口。你往前走了走,一會兒便聽到從集貿市場傳來了小販的叫賣聲。你緊走幾步,來到了你心目中的集貿市場。集貿市場也變了。比原來規整了。中間一條人行道,人行道上購買貨物的人們來來往往,一派繁忙的景象。兩邊是商鋪,一個個整齊地排列著。你順著集貿市場往你曾經住過的地方走去。走了不到十分鐘,你一眼看見了你姥姥居住的那片居民區。你高興壞了!你原以為不一定好找,沒想到這么容易。你一路小跑,很快就找到了你印象中姥姥居住的那棟樓房。這棟樓房還是那樣,只是比原來更陳舊了。墻面已經看不出當年的顏色,臟糊糊的,全是污泥。你走進姥姥居住的那個單元,來到姥姥家門前。你定了定神,舉起手,輕輕敲了敲那扇你曾經經常出入的門。沒人應答。你又敲了敲,這次你用了一些勁,那扇看起來很舊的門便發出“咚咚”的響聲。這時,你聽到里邊有個聲音傳了出來:“誰?”你說:“我。”“你是誰?”里邊又傳出那個聲音。你說:“姥姥,是我。”說著,你聽到一個老人“踢嗒踢嗒”地走過來,門鎖“咔嗒”響了一聲,一個滿頭白發的老人便出現在你面前。你走進了姥姥家。姥姥沒有認出你,忙追著你問:“你是誰?你找誰?”你回身把門關住。姥姥非常緊張地抬起頭看著你,說:“你想干啥?”你雙手搭在姥姥的肩頭上,低下頭,目不轉睛地看著姥姥,說:“姥姥,我是貝貝。”姥姥身子晃了晃,差點兒跌倒。你趕忙扶住姥姥,讓姥姥坐到床上。你說:“姥姥,您不認識我了,我是貝貝,是您的外孫。”姥姥這才醒悟過來,但姥姥似乎有些不相信:“你真的是貝貝?”你說:“姥姥,不騙您,我真的是貝貝。”姥姥一把把你拽過去,拉在懷里就哭開了:“我的媽呀——你這個壞透了孩子,你咋才來呀……”你也不由得掉了兩滴眼淚。你給姥姥擦掉眼淚,說:“姥姥,姥姥,您別哭——我這不是看您來了么?”姥姥忍住哭,又破涕為笑地說:“快過來讓姥姥好好看看。”你就坐在姥姥旁邊,一手拉著姥姥的手,一手摸著姥姥的臉,說:“姥姥,您真老了。”姥姥笑著說:“壞孩子!姥姥不老,不就成了老妖精了!”一句話讓你禁不住大聲笑了起來。和姥姥又說了一陣話,你說:“姥姥,我媽媽在嗎?我想見見我媽媽。”姥姥這才想起給你媽媽打電話。姥姥拿著話筒,聲音顫抖著大聲對電話那頭你媽媽說:“翠蓮,你快回家來,你看看誰來了。”你聽見電話那頭你媽媽說了句什么,姥姥也沒答應,便把電話放下了。沒等姥姥把電話放穩,電話鈴聲就響了起來。姥姥拿起電話,說:“喂——”電話那頭便傳來你媽媽的聲音。你沒聽清你媽媽說了些什么,但你聽到姥姥說:“讓你快點兒回家你就快點兒回來,還啰嗦些啥?”說著生氣地把電話放下了。
姥姥坐回到床上,笑瞇瞇地看著你,說:“壞小子,給姥姥站起來,讓姥姥看看長多高了。”你笑著站起來。姥姥看了,說:“媽呀!你這像誰了?長這么高——一米幾?”你說:“一米九。”姥姥驚訝地拍著大腿,說:“我的媽呀,長這么高干啥?做一身衣服這得多少布?嚇死個人了。”又說了會兒閑話,你聽見樓道里傳來“咚咚”的腳步聲。姥姥說:“你媽回來了。”你趕緊往起站,你媽已經打開門站到了門口。你叫了一聲:“媽!”你媽媽愣怔了一下,搖了搖頭,揉揉眼睛。你又叫了一聲:“媽!”你媽媽趕忙扶住門框,瞪大眼睛盯著你。你走到你媽媽跟前。你媽媽揚手在你胸口上擂了一拳頭,說:“你還記得你有個媽媽?”姥姥大聲斥責你媽媽,說:“你瘋了?你打孩子干啥?”說著,跑過去抬起手“啪”地在你媽媽臉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你連忙把姥姥拉開,讓姥姥坐到床上,說:“姥姥,您別生氣,媽媽那是高興的。”姥姥說:“高興的?高興就打人?沒聽說過。”你轉身又來到你媽媽身邊,拉著你媽媽的手,說:“媽,我看您來了。”你媽媽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沒聽見你的話似的,站在那里依然一動不動。你知道這是你的突然出現造成的。你媽媽一時還沒有從驚呆中回過神來。你拉著你媽媽,讓她也坐在床上。你耐心地等待著你媽媽從驚呆中恢復過來。過了好半天,你聽見你媽媽長長吐出一口氣。你知道你媽媽回過神了。你雙手握住你媽媽的手,又叫了一聲:“媽!”你媽媽的眼睛這才轉動起來。她緊緊盯著你,看著,看著,一刻也不舍得離開你,生怕你從她的眼前消失了。你想起了愛人帶給你的那些照片。你就對你媽媽說:“媽,我結婚了,孩子也上學前班了。我還帶來了她們的照片,您看看您的媳婦和您的孫女兒。”你打開提包,掏出那本夾著照片的書。姥姥伸手一把奪過那些照片,喜滋滋地說:“讓姥姥先看看。”姥姥說,“讓你媽媽也看,你看看孩子,長得多喜人。”這時,你媽媽才好像完全明白眼前發生什么事了。她從姥姥手中搶過那些照片,一張一張地翻看著。你指著那些照片,你媽媽翻一張,你對你媽媽說:“這是孩子周歲時照的。”你媽媽說:“看這小嘴兒長的——嘖嘖!”你說:“這是過滿月時照的。”你媽媽說:“看這小腿兒長的,嘖嘖!”你說:“這是去年剛上學前班那會兒照的……”你媽媽笑容滿面地對姥姥說:“媽——您說這孩子長得像誰?”姥姥不假思索,脫口就說:“像咱們貝貝唄。”你媽媽說:“我看不大像,一定像她媽媽。”問:“咦——怎么不見你媳婦的照片?”你說:“有呢。”說著,你就幫著你媽媽往后翻,翻到你們的結婚照后,你交給你媽媽,說:“媽,您看——這就是您的兒媳婦。”你媽媽拿過照片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臉上浮出了一片燦爛的笑容。你媽媽笑瞇瞇地對姥姥說:“媽,您看像誰?”姥姥說:“像誰?”你媽媽說:“像她媽媽唄。您看這眉眉眼眼,您再看看這張小嘴兒,活脫了就是和她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你想起愛人分手時和你說過的話,便掏出手機撥通了愛人的電話。手機里那首悅耳動聽的“傷不起呀么傷不起”的流行歌曲剛唱了兩聲,你愛人就接通了電話。你愛人在電話里說:“老貝。”愛人一直這樣稱呼你,“找到媽媽了嗎?”你高興地說:“找到了,找到了!”你愛人說:“那你讓媽媽接電話。”你把電話遞給你媽媽,說:“您媳婦想和您說幾句話。”你媽媽高興地接過手機,剛“喂”了一聲,又忙捂住手機上的話筒,悄聲問你:“你媳婦姓啥?你還沒告訴媽呢。”你說:“姓劉,叫劉佳麗。”你媽媽這才對著手機說:“佳麗,你好!”你聽見愛人在手機里說:“媽,我很好!您好嗎?”你媽媽連聲說:“我好,我好!”又說:“孩子在嗎?讓她跟我說句話。”愛人說:“孩子上學還沒回來。等她回來,我讓她給您打電話。”你媽媽說:“看我高興的,連時間也忘記了。”愛人在電話里和你媽媽又說了一些話,就說:“老貝回來的時候,您和他一起來我們家住住,順便看看你的親孫女兒。”你媽媽說:“好!等今年年底我退休了,我一定去看看你們。”這時,姥姥在一邊急了,也想和你愛人說幾句話。你媽媽就對你愛人說:“佳麗,你姥姥也想和你說句話呢。”你愛人說:“姥姥也在跟前哪?那您把手機交給姥姥。”姥姥接過手機,兩眼含著淚水,嘴唇顫抖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光是“小劉小劉”地說著,你愛人和她說了些什么,她連一句也沒聽清。最后,還是你媽媽把手機要過來,又和你愛人說了幾句話,這才算完。“小劉多大了?”你媽媽問。你說:“比我小兩歲。”“在哪兒工作?”你媽媽又問。聽了這話,你覺得這是意料中的事。你不想告訴你媽媽說:你們的生活其實并不寬裕。你和你愛人大學畢業后,有好幾年時間,你們一直到處打拼,生活在一種幾乎是長年到處漂泊的處境之中。直到快結婚時,你們才經人介紹,被一家私企錄用。收入雖然不高,但從這幾年的情況來看,你們還算幸運,生活基本還算穩定。但你不想把這些事情讓你媽媽知道,所以,你隨口就撒了個謊,說:“在證券公司。” “證券公司?”你媽媽說:“這幾年股市行情一直不好,她的收入肯定受到不少影響。”你說:“是受到一些影響,但還行。”你說:“您還知道股市?您是不是也炒股呢?”你媽媽說:“罷——是媽媽辦公室的一位同事炒股呢。他投進去二十多萬,現在賠得只剩下六七萬了。氣得一天在辦公室罵人呢。”你媽媽說:“罵咱們政府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地道的政府。光知道從老百姓腰包里往出掏錢,卻怕老百姓從股市掙上錢。你看哇,股市剛剛好上幾天,老百姓還沒掙幾個錢,它就出來把它打下去了。所以咱們的股市總是牛短熊長。罵政府寧肯把好處讓給外國人,也不愿讓自己的老百姓沾光。說是這回解了套,把資金撤出來,再也不跟它玩兒了。”你媽媽又說:“你呢?你做啥呢?”你說:“我在供電公司。”你媽媽說:“噢,供電公司不錯,收入也好。”你說:“我比小劉多些。”你媽媽說:“你們都不錯。這媽媽就放心了。”你說:“媽媽,您和爸爸的事,我不想多管,我也不想多問。但我就是想知道,這些年來,您究竟過得怎么樣?”直到這時,你們才想到互相打量起對方來。你媽媽驚訝地說:“啊呀我的媽呀!你咋長得這么高?”你笑著說:“剛才姥姥也說我長得太高了。”姥姥說:“那還不是?你說你長那么高有啥用?做衣裳費布,買衣裳費錢,你說你長那么高干啥?”你說:“這又不由我,它要長呢嘛——我能攔住?”說得姥姥和你媽媽都不由得放聲笑了起來。笑完了,你媽媽問:“一米幾?”你說:“一米九。”你媽媽說:“太高了!有個一米七八就行了。”你很想告訴你媽媽:“這么多年來,其實爸爸一直忘不了您——您知道爸爸為什么一直不結婚嗎?其實爸爸就是心里一直擱不下您,才這樣。”但你沒有說。你拿不準你該不該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媽媽……你發現你媽媽并不見老,雖然你媽媽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看起來還比較年輕。你看見你媽媽的左耳垂下邊直到脖子那里有好大一片白斑,好像是什么留下來的疤痕,就問:“媽,您脖子這兒咋了?”你媽媽立刻收起了笑容,惱哼哼地自責道:“報應!這就是媽媽背叛你爸爸的報應!”聽媽媽這樣說,你也就不再追問了。你知道這里邊肯定有些讓人不太愉快的事情發生過。但是你姥姥卻把話挑明了。姥姥說:“你媽媽和你爸爸離婚后,就和那個王八蛋結婚了。可結婚不久,那個王八蛋又搞上了一個更年輕的,就逼著要和你媽媽離婚。你媽媽不同意,可那個王八蛋鐵了心要離。你媽媽想不開,就點著汽油燒自己。幸虧被人發現得早,不然,早就不在這個世上了。”姥姥又咬牙切齒地補了一句,“那個拆散人家的王八蛋,他不得好死!”你說:“媽媽,您怎么這么傻?”你媽媽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孩子,你不懂。”你說:“我怎么就不懂?您怎么不到法院告他去?告那個狗日的!”姥姥說:“咱們告不過人家——人家是當官的,人家法院里有人,咱們能告過人家?告不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