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里的陪伴

余顯斌

沙漠里，不只有浩浩黃沙，有碩大的夕陽，有如血的晚霞，這兒，還有干旱，有酷寒，有寸步不離的死亡，步步緊逼。

他，此時就被死亡糾纏著。

陪伴著他的，只有一匹識途的老馬。

夕陽將落，浮蕩在地平線上，如一輪渾圓的車蓋。他和那匹老馬，踽踽而行，恍如兩只小小的螞蟻，粘在天邊，在夕陽的昏黃中，愈行愈遠。

本來，還有一匹小馬的，是老馬才生不久的小馬駒子。這個小家伙，不知道沙漠的兇險、艱難，它跳躍著，奔跑著，伸長脖子對著落日咴咴地鳴叫著，聲音稚嫩如草；然后，又跑到老馬跟前撒嬌，用腦袋抵著媽媽的身子。在老馬停下時，它會貪婪地吸著奶水，吃飽了，會狠狠地打幾個噴嚏。小家伙藍藍的眼睛如兩汪水，干凈得能照見人的影子。

可是，一夜醒來，小馬卻死了，倒在那兒，鮮血淋漓的，顯然是被狼咬死的。沙漠里，有一種狼，兇狠無比，常常深夜襲擊行人，以及駱駝和馬匹。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老馬圍著小馬，輕輕地嗅著，不停地噴著鼻子。當它明白，小馬再也不能站起來時，它的眼睛里，涌出大滴大滴的眼淚，渾濁的眼淚。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馬兒流淚，他的心沉沉的，如同壓著一塊石頭。他輕輕拍拍老馬，嘆了一口氣。老馬仰起脖子，對著長空，咴咴地叫著，聲音蒼涼、憂傷，猶如那輪落日一樣悲壯。然后，它低下頭，伴著他上路了。

它不再叫，沉默地走著，沉默得如一塊白色的石頭。夜晚，面對那輪如水的月亮，它會仰起頭，久久地望著，眼眶里竟然滴出淚，打濕了睫毛。

他望著，再次嘆了口氣。

沒水了，他拿著水壺，靠近老馬，去擠馬奶。老馬回過頭，望望他，沒有動靜。

沙漠里的夜晚，冷得直滲骨頭。

他喝罷馬奶，臥在那兒，蜷著身子。

月亮越升越高，將沙漠照射成一片月光的湖，照成一片琉璃的世界。

突然，他感覺到有什么動靜，忙抬起頭，發現老馬站起來，向他慢慢走近。他嚇了一跳，不知道它想干什么。老馬的眼睛里，一片清光，它慢慢臥下來，臥在他的身邊，就如過去臥在小馬身邊一樣。他的身子，漸漸暖和起來。他輕輕摸摸老馬的頭，長嘆一聲。

又一個黃昏來臨時，在老馬的帶領下，他找到了水——在一個沙丘的后面，有一片胡楊林，那里有一條溪流，沿著草地的中間緩緩流過，白亮得如銀子一般。他流著淚驚叫著，撲了過去，俯下身子咕咚咕咚地喝起來。水進入喉嚨，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中，此時都仿佛有一種水意在清涼地彌漫著。他幸福地連打幾個嗝，抬起頭，卻不見了那匹老馬。他急了，跑上沙丘，看見老馬跑了，一直向來路跑去，在夕陽下越跑越遠，最終跑成一個小小的點，消失在暮色里。

他喊了幾聲，聲音在暮色里擴散著，空空的。

在林子里，有一個小村，住著十幾戶人家。他找到幾個人，掏了錢，組織一支隊伍，重新進入沙漠。當時，為了逃出沙漠，他將所有的貨物都藏在沙漠中，現在，必須找回來。

幾天后，隊伍經過小馬死去的地方時，他驚呆了。

小馬的尸體旁，臥著一匹老馬，頭垂著，長長的鬃毛散亂地披著——正是他的那匹老馬。他大叫著，跑過去撫摸老馬，老馬卻一動不動，依偎在小馬的身邊，已經死去了。

他這才明白，在小馬死后，老馬是帶著怎樣的痛苦和悲傷，一步步將他帶出絕境，找到水源的。但是，強烈的思念，讓它無心喝水，它帶著一顆絕望的心，再次回到小馬死去的地方。

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任務。現在，它可以永遠地守在自己孩子的身邊了。

他垂著頭，突然跪下。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良心受到沉重一擊。

原來，小馬不是狼咬死的，是他殺死的。當時沒水，他想，只有殺死小馬，自己才能喝到那份屬于小馬的馬奶，才能走出沙漠。

（選自2016年第19期《微型小說選刊》，本刊有改動）

鑒賞空間

同樣是身處絕境，《熱愛生命》中的主人公展現出的是堅強無比的意志和對生命的熱愛；而這篇微型小說通過“他”的沙漠歷險，展現的是老馬的忠誠無私和令人震撼的母性。在干旱、酷寒的沙漠里，死亡步步緊逼；在沒水的情況下，“他”殺死了小馬，獨占了老馬的馬奶，并在識途老馬的帶領下走出了沙漠。而老馬呢？強忍著失子之痛，為“他”取暖，給“他”馬奶，帶“他”找到了水源，走出了絕境；然后帶著一顆絕望的心，再次奔回到小馬死去的地方，永遠地守在了自己孩子的身邊。雖然“他”殺死小馬是出于一種求生的本能，但在老馬忠誠無私和母性光輝的映襯下，還是那么令人難以接受。“沙漠里的陪伴”，既指老馬對“他”的陪伴，也指老馬最后以死對小馬的陪伴。

讀有所思

1.聯系老馬所處的“大環境”，說說文章表現了老馬怎樣的品質。

2.文中的哪些語句暗示了殺死小馬的不是狼而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