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地打工的父親

李純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

——龍應臺

那時我還小，喜歡從山腳一直爬坡，往山頂的家里爬，然后坐在門前的石凳上，看著日落，盼著父親早點歸來。但，一直到日落西山，也沒見到父親歸來的影子，我沉睡進了兒時的夢鄉里……深夜，父親把我輕輕喚醒，背著我在繁星點點的夜里，點亮了新年的第一支煙花。第二天，當我醒來時，父親早已不見蹤影。天還沒亮，公雞卻挺挺地站在開滿梨花的樹上，高聲唱著歌了“喔……喔……喔……”偶然的一次，看見父親背著大布包離開家，傻傻的我居然以為父親要去學校上學，直到我上學懂事了，才知，父親每天起早貪黑是去工地干活了。

因為父親，我對工地有著一種特別的情感，想著工地上的父親。好幾次去縣城里，我都會悄悄跑去找到父親的工地。遠遠的，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父親兩腳穩穩地站在高高的支架板上，頭戴一頂破舊的爛草帽，身穿灰綠色的工作服，運用自如地操作著手中的砌磚刀，另一只手熟練地旋動著手中方塊的紅磚頭，不一會兒，一排整整齊齊的磚墻自然形成。父親在烈日的灼曬下，滿頭大汗，襯衫都被打濕了，完全不顧手上的泥漿，一只手掌把額頭的汗滴抹去了，還樂呵呵地跟一旁的師傅交談著下一步的工作。

我中學時，父親去了離家更遠的工地，一年才會回家一次。我跟父親取得聯系的方式就是學校小賣鋪里那根長長的電話線。每個月一次和父親的通話，我都仔仔細細地跟父親交待我在學校的學習情況，其實，我還想多聽一聽父親在遠方的情況，父親沒有說他在工地上的事，而是給我講了很多新奇事，給我講版納人怎么過潑水節，他怎么被潑得全身濕透的趣事，我聽著一愣一樂的。我傻傻地幻想著，要是我也在父親的身邊，該多好，可以一起行樂了。我卻還不知，父親在遠方工地上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高中時，父親又去了景洪工地，一去就是遙遙無期，我真怕我會忘了父親的模樣，我會每天懷揣著父親的照片，記著父親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可我總是無厘頭地問母親，“爸怎么老不回家？”母親晃晃我的腦袋瓜子，“苦錢給你上大學呀！”大學，一個神圣而美麗的殿堂，是母親，這么重重地提醒了我。

高三那年冬天，父親好不容易回家來了一次。父親喝了很多酒，喝醉了。從小到大，沒見過父親喝了一碗又一碗的烈酒。扶著父親，我仔仔細細、清清楚楚看著我眼前的父親，他比以前更消瘦了，就連頭上都頂了白發了，“我的父親，您究竟在工地上吃了多少苦啊？”我在內心一遍一遍地叩問著自己。突然間，我聽到了父親抽泣的聲音，越來越明顯，越來越凄厲，一聲一聲鞭打著我的心，鞭打著我的每一寸肌膚，鞭打著我無地可藏的靈魂。“你要爭氣，要考上大學！”父親在哭泣聲中清楚地吐出了這幾個字。望著我的父親，我的老父親，為了家早出晚歸的父親，淚花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的心深深作痛，父親的一點一滴嵌入我的生命，我緊緊握住父親干枯的布滿老繭的大手，“爸，我一定考上。”一個人是會老的，父親的皺紋如屋檐上生滿綠銹的青苔，上面搖曳著荒草，父親這么多年來在工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全是為了這個家和兒女，我何時才能堅強自己，來保護我的老父親。

我上了大學，父親還仍然在工地，為了我的大學費用，為了家。但當父親給我那一大筆一大筆辛辛苦苦賺來的血汗錢時，臉上卻是泛著笑容的，我知道父親為我驕傲。奶奶跟我說過，父親上學時成績在班里都是數一數二的，但是家庭條件不允許，只有輟學跟著爺爺開始了工地的生涯。我知道，只有我才能完成父親的愿望。父親總是對我說“先苦后甜”，可我的父親，苦了大半輩子了，何時才能過上清閑一點、全家其樂融融的日子？我一千倍一萬倍不想父親那么辛苦，每晚，想著父親在工地上的苦日子，想著別人對他另眼相待的別樣眼光，想著父親吃不好穿不暖，想著父親生病了舍不得看病自己去尋找偏方，想著父親，我就不得不努力，不得不比別人付出更多。我不想浪費父親給我的生活費，我漸漸學會了獨立，我省吃儉用，每年爭取拿國家獎學金，補貼學費。假期里，除了幫家人做家務干農活，我都會用心去做家教，拼命地工作，回家的時候，為父親母親買件貼心的衣物，看到父母眼里噙著淚水，我心里暖融融的。我在心底暗暗發誓，等我畢業了，我要好好地孝敬他們，讓他們開心幸福，安享晚年，不要他們的臉上再有一絲絲的憂愁。

那年，快要放寒假了，深夜，被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我的父親出事了，腹部血管破裂，危在旦夕。我眼淚“嘩”一下直落，再也哽咽不住痛哭起來。從昆明眼睛淚汪汪地趕往了父親手術的醫院，這時候的父親沒有了以往的生氣與活力，在病床上一動不動，氧氣罐吹呼著父親，父親的手上都是針管，肚子上布滿手術后縫好的硬邦邦的線條痕跡。看著躺在我面前的父親，我一直哭，一直哭，父親的漱口工作都是醫生護士來做，我感覺得到，父親很疼，很疼。當自己的身體快要成為不是自己的身體時，就連掙扎的能力都沒有的時候，是多么地疼痛！那個假期，我和我病床上的老父親在醫院里度過，每天看著父親一點一點地有知覺，望著父親睜開眼來可眼里都是淚水，我也哭，一邊用紙巾認真地給父親拭去眼淚，一邊又故作堅強，給父親講著自己在大學里的所見所聞，講著自己如何努力拿獎學金，講著自己如何受到學校的表揚……我知道，或許這樣，父親就不會太感覺到疼痛，就不會看著我就哭，就不會想著自己給家里拖累了，就不會想著工地上的活兒……過了一個多月后，父親終于好轉好多了，我攙扶著父親上廁所，給他提吊針瓶，給他提褲子，給他擦手，給他洗臉，給他倒水吃藥，給他深夜里蓋被子……我做的還不夠，我不想讓父親再疼痛，不想父親再上工地了，不想讓他再受傷了，我要一輩子保護好父親！

大學，因為父親，因為家人，因為責任，因為使命，我一步一步地踏到了終點。前年，我完整地畢業了，工作了，父親還是對我說“先苦后甜”。我會繼續恪守我的使命，無論在哪兒，我都要更加努力，不斷修正和完善自己，實現奮斗夢想。現在父親病情好多了，希望我的努力能夠讓父親以后過上安穩日子，不用再那么苦，父親苦了大半輩子了，以后就讓兒女來保護好您。

祝愿天下所有的父母永遠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