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圍城

張旭軍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圍城，每個人都能在這里遇見自己。

——題記

2016年暑期，在高中畢業二十三周年的小型聚會上，如果說，歐陽菲菲的突然出現，是一種精心策劃和安排的話，那么，隨后鐘小妹的來電，也許只能說是一種宿命。

一

2016年，初夏，風中夾雜著寒意。

在母親的墓地前，季語佇立了很久。

季語母親信仰基督二十年，按照生前的遺愿，送別以最簡單的方式進行，告之最少的人。因此，除了子女、至親以及年過古稀的老伴外，沒告訴任何人。整個告別儀式由牧師主持，在十多位基督教徒的相伴下，簡單肅穆。

在這個并不富裕的北方小城，年輕人的比例一年比一年低，很多人正以不同的方式選擇離開。季語是非常早離開的一個，至今已經整整二十三年。雖然有著太多的牽掛，但因在大城市成了家，工作忙碌，孩子正在讀小學，近些年來，對于這座小城，季語夢到的次數越來越多，回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在季語的意識里，一直稱呼的老家也許從現在開始會漸漸變成故鄉。

和以往回來不同，這一次，季語陪伴母親一個月，沒有會同學，也沒有見朋友，靜靜地呆在家里，一刻都不肯離病危的母親遠一點。

“媽媽，我們要不要到醫院看一看，或者住上幾天？”季語輕輕地試探著。

“我和你爸爸商量過了，如果你們不害怕，我愿意在家。”母親喃喃地說。

“我們一點兒都不害怕。”季語語氣很堅決。

“那就好，你爸爸也不害怕。”母親瘦得可以見到骨頭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我是想，醫院可以有更好的治療措施。”季語聲音越來越小。

“媽媽知道自己的情況，這些年也經歷了幾次手術，去了幾次北都，看到你們生活幸福，媽媽很開心，現在已無任何遺憾，感謝你們，我很知足。”母親平靜得超出季語的想象。

“媽媽，這些年，我陪您的時間太少了。”

“傻孩子，人大了，都有自己的一大攤子事情要忙碌，媽媽真心知足，為你高興。”這幾天來，媽媽的聲音少有這么洪亮。

“來世再陪伴。”季語在心里默默說著，不愿意接受媽媽這次真的要離開。

季語對母親的病情非常了解。早在兩年前，在季語居住的特大城市北都，由外科手術專家、季語的老同學易術親自給母親做了開腹手術，把已經病入膏肓的母親從天堂的門口搶了回來。

季語清楚的記得，那時，易術給予了判斷，基于母親的身體狀況，兩年是一道坎。這次，易術看過母親的多種檢查結果，也只能是搖搖頭。季語偷偷地落了好多次淚，感覺到不安和愧疚。

“聽您的，媽媽。我們就在家里，哪也不去。”眼淚唰唰地滾落下來。

季語知道，在很多鄉村和縣城里，老人都愿意選擇在自己的家中離開這個世界，而不是在醫院。即使是在醫療條件、經濟條件越來越好的今天，在改革開放接近四十年的當下，老人的這一觀念依然很難改變。江北縣不可能例外，只有小學文化的母親也不太可能例外。

守孝不知紅日落，思親常望白云飛。

想見音容空有淚，欲聆教訓杳無聲。

雖然母親還在世，但類似這樣的詩句無數次在季語的頭腦中出現。往往這時，在季語模糊的眼睛里就會清晰地出現二十多年前母親送別自己的一景一幕。

那是季語在北都讀大學二年級的寒假，春節過后不久，季語要乘車返回學校。先要搭乘長途汽車到省城，接著在省城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到北都。

“回去吧，媽媽。”

“嗯，走吧。”

“別再往前走了，這么冷。”

“好的，走吧！一個人在外，多注意身體。”母親叮囑著。

“我知道，放心吧。回去吧，媽媽。”

“走吧，好好團結同學，好好學習！”母親聲音不大。

北方的冬天著實寒冷，尤其在天色還沒有完全亮的大清早，用寒風刺骨這個詞是最好的描述。

“別著急處對象，好好學習。”寒風呼嘯的聲音完全壓住了母親的叮囑之聲。母親身體一向不好，在冬天里很少出門。

季語停下了腳步，“媽媽，別往前走了，我一個人走的還快些。”

換了說法，見到了效果。母親停下了腳步。

季語加大了步伐，幾步一回頭，只見母親并沒有完全駐足在那里，而是偶爾會前進幾步。單薄的母親在寒風的吹打下更顯瘦弱，擔心風會把她吹走。

“回去吧，媽媽，到學校后我寫信回來。”

在去車站不足兩百米的路上，季語走了很長時間。

見有車正停靠在車站，季語飛奔過去，剛剛上車，嘀嘀聲在寒冷的冬季打破了原有的寧靜。

季語透過滿是窗花的后車窗，只見一個瘦弱的中老年婦女靜靜地矗立在寒風中，由一個并不筆直的棍兒漸漸變成一個模糊的點兒。

季語清楚，剛剛50歲的母親眼疾多年，近視的已經不能再近視了。

淚眼模糊，思緒綿綿。

早在一年多以前，在季語準備高考沖刺的時候，母親就一針一線為季語縫制了一床棉被和一件棉襖。

在那段時間，季語經常會見到母親在做棉活，眼睛幾乎貼在了布料上。母親因眼力不好，很多年已經不做針線活了。這次令季語很驚訝。

“媽媽，您做什么棉活呢？”季語好奇的問。

“給你做個被子，再縫件棉衣，在外地上學用得著。”母親得意地說。

“那要是我考不上呢？”

“媽媽相信你。就是考不上，也還是同樣用得著。”

季語知道，自從自己記事時候起，就常聽見父母最愛說的話，“將來去北都上大學”。這句話也一直伴隨著季語十多年的求學過程。

“女排五連冠、少林寺電影、霹靂舞、港臺電影……”這些年少時的集體記憶對于季語來說，都不深刻。把時間盡可能用在課本學習上，為了實現那個從小就被父母樹立的“將來去北都上大學”的夢想。在考前填寫志愿的年代，將所有的申報院校所在地都選擇了位于北都市，與其說是一種自信，倒不如說是一種還原。

母親用心縫制的被子和棉衣很快就有了用武之地。季語被北都一所知名大學計算機專業錄取。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期，計算機是那么的遙不可及，對于江北縣的人們來說，有如老百姓眼中的宇宙飛船一樣神秘。

北都之大，大得令季語一到這里便禁不住一次次張大了嘴巴。北都帶給他的是滿滿的新鮮。

“畢業我要留在北都！”這樣的種子順理成章地種在了季語的意識里。四年里，季語用辛勤、努力、汗水小心仔細地培育著這顆種子，發了芽，開了花，結出了如愿的果實。

因此，母親總是神采飛揚。

工作后，在季語每次回家看望父母的時候，總會看到母親掩飾不住的喜悅。一兩年過后，母親都會小心地問，“兒呀，有沒有對象呢？”

每當季語回答“還不著急”時，母親都試探地說，“有好幾家托街坊鄰居求親的都被我退回去了，我兒子是不可能回老家娶媳婦的。”

在期盼回家和擔心逼婚的糾結中度過了好幾年，直到把母親的準兒媳若然然帶回了家。

若然然的出現讓季語家在接下來的幾年春節中都歡樂無比。再接下來，每年的春節，母親都會給出另外一種提醒，“鄰居家誰誰又生小孩了！”

這讓季語和若然然早已經定下的“暫時不要小孩”的約定遇到了巨大的沖擊。這種沖擊使若然然一度為要不要回江北縣過年左右為難。在女兒出生前兩年，季語和若然然回江北縣也不再頻繁。然而，當女兒出生后，因路遠、女兒小等客觀因素，一家人相聚也就更少了。

看著病得如此嚴重的母親，季語無比遺憾的是，在母親安康時沒有能夠多陪陪她。

“事業和追求，一定程度上會帶來滿足，也給親人帶來了驕傲，但無法帶來親近和貼身的快樂。”季語內心掙扎著。正如“平凡的外表，承載著幸福滿滿的滋味”一樣，雖然廣泛存在，卻常常被局外人所忽略。

對于令人神往的計算機專業，季語沒有產生該有的興趣。相反，在大學求學的四年中，季語很努力，在社會實踐、眼界見識、文學修養等多個方面收獲很大。工作一年后，決心轉行，希望從事正處于朝陽行業的金融分析師工作。

圓規之所以能夠畫圓，因為腳在走，心不變。人之所以不能圓夢，往往因為心在走，腳不動。季語一直這樣認為。

在前兩年工作的業余時間里，季語又如同高考沖刺一樣，自學金融專業，幸運地被一所大名鼎鼎的大學金融學院在職研究生錄取。在職研究生尚未畢業的時候，季語已經成為一家知名金融機構的分析師，實現了職業的成功轉型。

感動自己是容易的，感動世界是困難的。季語為自己成為一名分析師感動過，不是因為分析師這一職業本身，而是經過努力實現了自己的最為真實的愿望。“感動世界，先從感動自己開始。”

金融分析師的工作著實忙碌，非科班出身的季語努力著，積累著，進步著。人的高度不是由思想決定的，而是由雙手決定的。奇跡，還有一個名字叫努力。季語總是用這樣的話來鼓勵自己。就這樣，一步一個腳印，一年一個變化，卻犧牲了陪伴母親的時間。

手機輕微的振動聲將季語拉回到現實。

“語，媽媽怎么樣？還是要想辦法說服媽媽去醫院，接受更專業的治療，總會比在家里好。然。”這幾天，季語的微信中無數次收到若然然發來的類似的叮囑和問候。

“語，學區房已經租到，挺順利，請放心。然。”若然然緊接著又發來了這樣的一條微信。

因女兒剛剛上小學，擔心她受到失去奶奶的刺激而受到傷害，季語和若然然商量好，暫時不讓她知道奶奶要離去的消息，奶奶在這方面給予了極大的理解和寬容。

作為孩子的母親，若然然因照顧孩子而錯過了送行婆婆。

二

午飯剛過，季語的手機發出了嗡嗡的震動聲，打亂了這幾天季語剛剛養成的午后小憩一會的習慣。

“在江北呢？發生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說一聲？”裘升在電話里責備起來。

季語一下子語塞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這位老同學、小時候的玩伴。在江北縣沒有秘密。季語知道這樣的電話隨時會來，但真的來了，面對起來倒有些為難。

“按照母親的遺愿，所有事情都按照最簡單的方式處理，相信你能理解。”季語帶有求饒的語氣如此表達。

“出來坐一坐吧，不叫別人，就我們倆個。”裘升和季語說話一向如此，簡單直接不繞圈。

“好，你找地方。”

“我去接你，五分鐘后你家樓下見。”

“瘦了，我們去茶館吧！”季語剛坐上裘升的車，似乎門還沒有關嚴的時候，車就開出了好遠。

“怎么，喜歡上喝茶了？酒還喝嗎？”季語問。

“新政策管的很嚴，酒能不喝就不喝了。喝茶好，還養生。”裘升答。

“中央政策執行的如此堅決，在我們這里得到了這么好的貫徹？”季語表示出很大的疑問。

“這次是動真的了。高檔酒店已經關門好幾家了，上個月還通報一個副秘書長違反規定，大吃大喝呢！”很少見到裘升說話帶有緊張情緒。“我和這個副秘書長原來周周都要一起喝酒，知道他被通報的一刻，有一種冰水從頭澆到底的冰冷和警醒。”

兩年以前，季語坐過一次裘升開的車，印象深刻的是，那時的車沒有掛車牌。

“在江北縣，我就是車牌。”裘升的這句話讓季語這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看來，政策是動真的了，車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掛上了牌子。

“歡迎裘主任！”茶館服務生熱情而又有些膽怯地迎接著并沒有什么表情的裘升，一直引領著裘升和季語來到了一個包間。

“這個包間是專門為我準備的，私密。”裘升說。

包間位置很深，很靜，布置的很雅。一套大小適中的紅木茶桌，一個葉子形狀的墨綠色的端硯茶臺，一把上乘的紫砂西施壺在六個紫砂杯子的陪襯下讓人悅目。

曾經無話不說的裘升和季語，這些年少了些聯系。季語不喜酒，因經常熬夜趕分析報告而更好茶。葉子形狀的茶臺寓意著終成大業，透過茶屋的裝飾，季語相信這位老友還保持著上中學時就表現出的不俗品位。

茶屋一角中一束盛開的百合讓整個房間彌漫著淡淡的花香，季語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喝點什么茶？”裘升問季語。

“我這有福鼎老白茶，品質很好，是特供的，嘗嘗這個吧。”還沒等季語開口，裘升就下了結論。

轉眼間，服務生就取來了茶。看來，裘升是這里的常客。

特供的老白茶讓季語好奇起來。

“怎么沒有見到老板娘？”裘升問服務生。

“裘主任，老板娘吃過飯就出去了，我馬上給她打電話，說您來了。”服務生是個機靈人。

裘升的手機響了，是有熟人預約晚上的飯局，裘升很痛快答應下來。一句老地方見足可以證明雙方的默契。

“管的嚴了，你們還敢活動？”

“地點轉移了，飯菜打包到家里。飯總得吃吧，事情也總需要辦吧，老熟人托過來的事情總得有個著落吧。話又說過來，我也需要托別人辦事。說白了，就是一個你托我、我托你這樣一個圈子，你不在圈子中，就什么事情也辦不了！”裘升如此坦白，難怪他沒有叫上別人。“我可以不去喝酒，不去辦事，該批的項目先拖著，該辦的事情先放著。這樣就沒有了犯錯誤的風險，也就不會有人來查我。但后果是什么？企業死了，經濟下來了。”

“裘主任，您慢用，我就在門外，有需要您隨時叫我。”服務生禮貌中帶著怯意。

裘升一口就是一杯，儼然缺失了品茶的意境，多了些飲酒的豪邁。

季語雖然盤玩著他那件剛剛配飾好的金剛手串，茶卻品的仔細，觀的細微。

老白茶就是貯存多年的白茶。在多年的存放過程中，茶葉內部成分緩慢地發生著變化，香氣成分逐漸揮發，湯色逐漸變紅，滋味變得醇和，茶性也逐漸由涼轉溫。茶行中有著“一年茶、三年藥、七年寶”之說。

今天的茶雖然毫香幽幽，但帶有鮮爽滋味，口感較為清淡，有著茶青的生葉味，清甜回甘明顯，這是新白茶的明顯特征。老白茶香氣清幽中所具有的毫香感，口味中具有的醇厚感在這里沒有體現。

顯然，季語清楚的很，屬于裘升專有的“福鼎特供老白茶”并不老，雖然品質稱得上是上品，但屬于典型的新白茶。

目前，市場上流行起各種特供，特供煙、特供酒、特供米、特供蔬菜，五花八門，今天親自領教了特供茶。

本應退出歷史舞臺的“特供”卻不見其削弱，相反體系極其龐大。同樣可怕的是，社會上不法分子將“特供”作為牟利的契機和工具，給很多普通甚至劣質的產品穿上特供的外衣，搖身一變，成為了稀缺資源，流通在官、商之間。

“家里安排怎么樣了？有需要幫忙的嗎？”裘升關切的問。

“都安頓好了，如果有事情我一定會找你。”季語說。

“呆幾天回北都？”

“再過幾天吧，多陪陪爸爸。”

“嗯，到我們這個年齡，父母年紀都大了，身體陸陸續續出問題了。”裘升略帶傷感和少有的無奈。

“這不，兒子馬上大學畢業了，我希望他到大城市去，可爺爺奶奶死活不同意，前幾天因此發生了爭執，老太太一著急，心臟病犯了，好危險。”裘升打開了話匣子。

裘升和季語很多年沒有這樣聊天了。

“孩子自己什么態度？”季語問道。

“沒有態度，自己也不去找工作，全家人都等著我給他安排呢。”裘升留露出恨鐵不成鋼的感覺。

“這可不隨你呀，你當年拒絕去大城市，一定要回到家鄉，要為家鄉做貢獻。”

“哎，都怨我們自己，孩子從小到大，什么事情都由我們包辦，到現在，不包辦都不行了。”裘升有些自責。

“不過，這小子不愛和我們溝通，學計算機軟件的，倒是對計算機挺感興趣的。去年還獲得了一個什么軟件編程競賽一等獎。也沒有和我們說，我還是聽他的同學告訴我的，保不齊自己能找個理想的工作。”裘升的眼睛放出了中學時代的光芒。

“現在的大學生多數不是沒有主意，是和家長不愛交流，都挺有想法的，肯定比我們都強。”季語緩緩地品了口茶，“爺爺奶奶舍不得孫子一個人到外面闖，這也能理解，可以慢慢做工作。”

“最重要的不是舍得舍不得，是爺爺奶奶在內心里一直覺得我這些年發展的不錯，當上了主任，幫家里和親屬解決了好多難事，生活也富裕了，成為了他們的驕傲。所以讓我給孩子安排到機關，將來也能當個主任。”裘升話語中充滿苦澀。

的確，在季語的印象中，裘升仕途之路發展順利。雖然裘升這個主任的級別不算高，但在縣城基層公務員中，也是從千軍萬馬中殺上來的。看來，事情在不同的價值體系里，得到的結論可能是完全不一樣的。

裘升有才氣，文筆好，寫得一手好字。人也帥氣，一米八三的個頭。腿腳也勤快，是個有眼力見的人。憑借這幾點，在機關工作是很討人喜歡的。

“孩子愿意做公務員嗎？”季語問。

“他好像沒有主見，一直不表態，倒整天鼓搗電腦，有時候打游戲一直打到后半夜。”裘升大口地喝了一杯茶。

老白茶相當耐泡，通常情況下，二十泡并不算多，味道依然如故。而新白茶往往以七八泡為最多，再多無味。季語數的很清楚，這是第七泡，余香尚在，但已不多。

“孩子在哪里實習？”季語問。

在季語的理解中，把一個在校生從同學中分出來的是一份實習工作。

“在一家很小的互聯網公司，我也記不起什么名字了，說了幾次我也沒有記住。”裘升顯然并沒有把這家公司放在眼里。

“你在大城市給他找了嗎？去北都的話，我能幫助聯系一下。”季語很坦誠。

“在南方已經安排的差不多了，有兩家單位都可以去，一家是互聯網公司，一家是外資企業。”裘升態度很堅決，“我就是不希望他走仕途之路。”

“從政，你不是挺順的嗎？”季語有些疑惑。

“兄弟，你多有不知呀，我已經非常厭倦官員工作。這些話我只對自己說過，今天說給你聽。”裘升的一杯茶進肚了。

原來，裘升大學畢業后之所以回到老家，是他媽媽的精心安排。裘升的一位表叔在市里從政，早在裘升剛一考上大學的時候，媽媽就有求于這個親戚，請求他在裘升畢業時幫助裘升安排工作。正是在這個表叔的安排下，裘升回到了老家，進入了機關，當上了公務員。

“從最基層做起，起初的一部分工作是給領導寫稿子，一個稿子改上三遍五遍是太正常的事情。熬夜是家常便飯，都知道我酒量大，那是陪領導喝酒鍛煉出來的。”不見了往日的風光，裘升倒起了苦水。“我在副主任的崗位干了整整十年，先后換過三個主任。三個主任都是大權獨攬，他們吃肉，給我們喝點湯還得看臉色。并且，還要陪酒陪笑。”

季語非常希望大學畢業后能到機關工作，投了很多份簡歷都是石沉大海。在離畢業近一年的時候，當得知某部委信息中心軟件處有招聘一名應屆畢業生的名額時，季語便每周給該軟件處處長打電話，匯報學習情況、思想狀況。當連續打了三個多月之后，處長語重心長地說，“小季啊，你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年輕人，未來一定有很好的發展。我考慮了很久，今天不得不告訴你這個消息，處里這個名額是留給另外一所學校某個同學的，希望你還是早做打算。”

處長的這段話給尚未走出校門的季語一個巨大的打擊，現實和理想往往并不合拍。

在季語找工作最繁忙的日子，系里幾位未來的公務員、工作早已經有了著落的同學每天逍遙度日，季語似乎明白了什么，從此將求職方向調整為企業。很快，情況發生了大轉折，季語竟然可以在多家大型國有公司之間做起了選擇。

裘升之所以能“扶正”，靠的不是他的才華，也不是他的能力，更不是他的經歷，而是他的那位表叔在即將退休的前夕，用不去政協而全退的條件和縣里提升裘升做的交換。

“我自己主宰不了我自己的命運，太多的因素和背后的力量在較勁。基層公務員走的就是金字塔道路，有些人從一進入這個金字塔體系就意味著永遠都只能在金字塔最底層，我身邊有太多這樣的例子。”裘升雖然話語平淡，但透漏著不滿和遺憾，“在單位里，大家不是想提高自己，而是想怎么來算計你。”

“的確，佛珠第六十一顆解釋的好，多一分心力去注意別人，就少一分心力反省自己。”季語插話道。

“在江北，基層公務員很大比例無所事事，靠獲得小恩小惠過日子。我是過來人，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再走這條路。”裘升態度很堅決。

“圣人的理想即使流血犧牲，也往往難以實現；小人的理想甚至不需要流汗流淚，就常常能夠如愿。”季語輕輕的自言自語。

“你在說什么？”

“啊，沒什么。大學畢業生每年回到縣里的很少吧？”季語趕緊調整了思路。

“少的可憐。不僅僅是大學生，在縣里工作的年輕人也越來越少了，都遠走高飛了。”裘升充滿了傷感。“辦什么事情都要找熟人，托關系，這就是江北縣的現狀。”

“目前是互聯網時代，是大數據時代，互聯網行業需要高級人才，孩子對計算機軟件感興趣，投身到互聯網行業一定大有作為。”季語語氣堅定。

季語之所以有如此感慨，與其自身的經歷息息相關。當季語剛剛大學畢業的年代，傳統媒體、基金券商、廣告公司、跨國咨詢公司、外商巨頭，寄托著年輕人對職場的無限想象。出于理想主義或是現實虛榮的考慮，幻想著在高檔寫字樓、五星級酒店中，和外形靚麗、名校出身、辦事干練的同事共事，哪怕是通宵加班也是在詮釋著自身的價值。就是在這樣一種狀態下，季語轉行成為了一名金融行業分析師。

然而，時代的變化太快了，不同行業也都在發生著巨變。比如強勢的傳統媒體正在走向蒸蒸日上的相反方向。全球有多少家報紙已經倒閉，又有多少家報紙正在走向倒閉的路上。電視臺的日子也已經不再風光，就連一些互聯網門戶都已經過上了倒退的日子。人人都是新聞工作者，人人都可以是新聞的發現者和報道者，因為我們處于互聯網時代，我們隨手都有拍照的工具。有圖，有真相，有傳播渠道，只要你有發現新聞的眼睛。季語所在的金融行業也同樣發生著大變化。隨著互聯網金融的興起，傳統金融行業受到了巨大的沖擊，作為金融行業的一員，季語這些天正為自己的職業規劃糾結著。

“現在最酷的工作是互聯網，包括充滿創造力的創業公司，年輕人不怕失敗，怕的是不曾經歷。”季語執意裘升應該鼓勵孩子去互聯網公司。

裘升喜歡上了季語的金剛手串，季語只好忍痛割愛。季語著實有些不甘，因為在他的意識中，對于滿足于看證書的玩家來講，到文玩市場中差不多選上一個，再花上幾十元錢制作一個“經過大師鑒定過的”證書就可交差，實在是浪費了這串十瓣飛碟，加上尋找了好久才為之配上的高藍高瓷云蓋寺原礦松石。

“哥呀，來了怎么不早點給我打電話呀！急死我了。”一個嬌嫩的聲音伴隨著高跟鞋的快節奏傳了進來。

“富貴回來了。”裘升低聲說著，臉微微有些泛紅。

“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老同學，在北都搞金融分析的季語。這位是老板娘潘……”裘升的話還沒有說完，季語和老板娘都大驚起來。

“我們認識，在北都的時候，工作上有過往來。”潘富貴反應一如既往的快，話音平淡，但掩飾不住有著些許漂移的眼神。

三

2000年，盛夏，北都，空氣火熱熱。

在北都一家著名的商務酒店的金色大廳，正召開著兩家全球著名金融機構并購的新聞發布會。發布會現場氣氛熱烈不失嚴肅，匯聚了雙方公司的全球領導、中國政府官員、各大媒體記者、金融機構專家、分析師在內的數百人。

這兩年，在行業中小有名氣的季語經常出席類似的活動，發表行業演講，接受媒體采訪，季語總能在金融行業專業知識的基礎上，融合計算機、傳媒甚至文學內容，從跨界的角度提出令人深思的問題，讓受眾覺得與眾不同。加之溫文爾雅和得體的舉止，讓季語贏得了良好的口碑，在同行里深受尊重。

潘富貴所在公司負責發布會主角公司的公關。在會前的這段時間，潘富貴曾多次聯系季語，邀請季語出席發布會、接受媒體采訪、溝通采訪重點、確認發布會時間地點甚至衣著等等類似的事情，生怕有任何遺漏。就在十幾分鐘之前，他們剛剛通過電話。

“季老師，您到哪了？發布會就要開了？”潘富貴的柔聲中暗暗隱含著急躁。

“在酒店門口，馬上到，放心，我不會遲到。”季語說話不緊不慢，總能給人以最大的踏實和安全感。

季語應邀剛剛出席完一個小型分析師會議，推掉了會議午餐，草草用了一個漢堡就直奔這個發布會的現場。在繁忙的工作中，總有些人因在不同會議之間趕場而將遲到當成了一種習慣，季語一向把守時作為基本準則。潘富貴剛剛入行，接觸季語不多，自然對季語缺乏了解。

“您就是季老師吧？我叫潘富貴，之前沒少打擾您。以后就叫我小潘，一定多多指教。”潘富貴到電梯口接上了季語。“您總算來了，急死我了。”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以后我們多聯系。”季語略帶歉意，雖然他清楚，距離發布會正式開始還有五分鐘。

“哪里哪里，時間還早，發布會還沒有開始呢。”季語的歉意讓潘富貴倒不好意思起來。

也不知道哪來的緊張，潘富貴直接把季語帶到了發布會現場，而忘記了讓季語簽到。兩分鐘之后，也就是正當某電視臺當紅主持人宣布發布會正式開始的時候，潘富貴急匆匆地從旁邊為季語送來了會議資料。季語點頭示意表示感謝，但潘富貴通紅的臉以及額頭上滲出的細細汗珠一點兒都不會逃過季語的眼睛。

越是重要的新聞發布會，現場往往越平靜，正如越是大事似乎新聞的字數越短一樣。發布會很快就結束了。

會后正當出租車馬上就到季語所租住的小區之時，季語的手機鈴聲響了。季語微微皺起了眉頭。

“季老師，真不好意思，打擾您了。今天給您資料的時候忘記讓您簽字了。”潘富貴怯怯的說。

“沒關系，方便時我補簽一下。”季語并沒有感覺到什么。

“季老師，我們這個項目很快就要結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見到您？”

“我哪天路過你們公司，到你們公司坐一坐，順便把字簽了。”

“您那么忙，真不知道什么時候呢？”潘富貴話音一轉。“要不這樣好不好，季老師，您現在肯定沒有吃飯，我去找您，請您吃晚飯，順便幫我把字簽了。您不會不賞臉吧？”

“那就煩勞您跑一趟了。”

“能和季老師一起吃飯，我求之不得呢。”潘富貴的語氣歡快起來。

并不太喜歡應酬的季語單身生活過得平淡充實，能推掉的應酬基本都推掉，晚飯基本都是越簡單越好，打籃球、看書、研究生課程學習、寫行業分析報告占用了幾乎所有的業余時間。潘富貴的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想拒絕都無從開口。

盛夏的北都充滿了燥熱，即使在晚霞映照的傍晚，這種燥熱感一點兒都沒有減退，尤其在周末更是如此。

“我們同事都夸您，說您帥氣，口才好，有紳士風度。今天得到了印證。”潘富貴以減肥為由，整頓飯幾乎沒有吃什么，好聽的話一句接一句。不過，聽起來并不覺得說的虛偽，倒覺得是發自內心。

“為了這個發布會，你們肯定忙了好一段了，早點回去休息一下吧。”季語表示。

“嗯，您也早點回去休息。”潘富貴語調降低了不少。

“這么晚了，要我送你回去嗎？”季語禮貌地問。

“不用不用，天還早，我一個人打車沒問題。”潘富貴聲音有些急促，眼睛不由地一挑，透過細嫩的皮膚，臉頰一下子紅過了天邊的晚霞。

“小潘，我們把正事忘了，我還沒有給你簽字呢？”兩個人走出飯店的門口，季語的這句話讓潘富貴更加手忙腳亂起來，趕緊從包里翻找著筆和簽到名單。

在潘富貴一手撐著紙，一手遞筆的瞬間，潘富貴那只纖細而白嫩的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從季語穿著長袖正裝襯衫的小臂上滑過，動作很輕，但很緩。就在這一剎那，季語發現對方正柔柔地看著他，一下子酥透了整個身體。季語趕緊低下頭，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身材姣好、個頭165左右、漂亮、時尚、善交際、比自己小三歲、本科學歷、法律專業畢業、來自于同一個地區的老鄉。”這頓飯之后，潘富貴給季語留下了這些標簽，這些標簽正是季語理想中的另一半所應該具備的。

“崇尚名牌，迷信名牌。”通過潘富貴隨身拎包、墨鏡、手表，足已讓季語給出這樣的定論。季語不追求名牌，但對名牌了解頗多。季語因工作上有大量出差需要，飛機上的時尚雜志、財經雜志成為了他打發時間的理想工具，這些雜志又是高端品牌的聚集地，甚至一本主流雜志前二三十頁都是高端品牌的形象廣告。

出生在講理想的年代，生活在重現實的年代。季語這樣自嘲著。

出身于貧寒之家，雖然相信自己能創造財富，但眼下的他，作為北都漂泊之人，沒有趕上1997年最后一波福利分房政策，季語最需要的是買一套商品房。

季語直到中午才醒來。剛剛吃過午飯，接到了潘富貴發來的短信：

“我們一起去喝茶吧，我知道一個茶館很不錯。潘。”

季語有些坐立不安，喝了口水，仍然不知如何作答。洗了把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

“下午早安排了事情，抱歉，改天。”這十二個字，季語刪了又寫，寫了又刪，反反復復也不知寫了多少遍，最后在按下發送鍵時緊緊地閉上了雙眼。

“那太不巧了，是我約晚了。明天下午一定可以的吧，我把預定的座位調到明天。”季語驚訝于潘富貴的打字速度完全可以超過專業的打字員。

“好。”這次季語以同樣的速度回了過去。

這是一家布置很考究的茶館。潘富貴預定的包間不大，但很雅，一套大小適中的紅木茶桌，一個紫砂茶臺，一把紫砂西施壺，六個紫砂杯子。尤其是茶屋一角中一束盛開的百合讓整個茶屋充滿了淡淡的花香。

在接下來的兩周時間里，季語婉言謝絕了潘富貴多次的邀約，或吃飯、或喝茶、或看電影，包括還有一次游泳。

“潘富貴是一個敢愛敢恨、敢表達的現代女性。雖然她畢業才剛剛一年。”季語對自己說了很多次這樣的話，他甚至因此很欣賞這個女孩。

“我只肯嫁給兩種人，一種是帥氣有才華并有責任感的人；一種是傻有錢的人。我愿意為前者付出，對于后者我強調享受。”

這是幾周后的一個晚上，季語收到潘富貴發來的短信。

“對于愛情，我還沒有做好準備。”

“音樂雖然響起，但是可以慢慢起舞。”

“我更喜歡音樂由我奏響。”

“我有資格等待音樂響起嗎？”

“合適的舞伴舞姿才會更美。”

“祝福您。潘富貴。”

潘富貴的短信留名由之前的“潘”變成了現在的“潘富貴”。

這幾條短信成為了季語和潘富貴之間最后的聯絡。

四

2008年9月，盛夏，北都。

在北都一家著名小學的校門口，經常會看到這樣一個老人，在不到放學時間就早早來到校門外，一直等到所有學生都走了，老人才慢慢從這里離開。和很多接孩子的老人不同，他每次都一個人來，又一個人走。

這位老人是易術的爸爸。

易術和裘升、季語是老同學、小時候的玩伴。易術畢業于著名的醫科大學，就業于北都一家大名鼎鼎的三甲綜合性醫院，師從名家，早已經成為全國知名的外科專家。

手術、教學、科研都是易術的工作內容，除了春節那幾天之外，全年無休。

“每周出兩次普通門診，一個特需門診；授課半天；三天安排手術；每天早8點、晚5點日常查房……”這是易術每周正常的工作安排。同時，開會、會診、做課題研究每周都要花掉易術大量時間。此外，作為外科知名專家，需要參加大量的國內外學術交流、論壇講座，一向精力充沛的易術也越來越感覺到分身乏術，甚至有時候會有力不從心之感。

“學術交流、外出手術都安排在周六周日，周一到周五從早上7點一直到晚上說不上幾點，人一直在醫院。”易術長年這樣安排著時間。

季語雖然很忙，但和易術比起來，倒覺得時間充裕，至少雙休日，他可以和家人自由支配。

“每周末都到外地，難道你就不能推掉一些手術？”季語有些不理解。

“都是熟人相托，往往是一托再托，拒絕不掉的。”易術深感無奈。“只要一拒絕，熟人的關系就算斷了，人家會說你架子大，連救命的事情都不肯幫忙。你的名聲也就完了。”

易術的這句話季語理解。季語母親的手術就是易術親自操刀。記得當時因易術的時間安排不過來，手術推遲了一天，令季語擔心了很多，甚至對易術有些責怪。

易術對江北縣的病人非常照顧，一向有求必應，盡最大努力給予幫助。在易術的口中，對別人說出“不”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潘富貴的爸爸病情嚴重，在當地一家醫院被判了“死刑”。在潘富貴情緒低落，將這一情況向裘升傾訴之時，裘升立刻撥通了易術的電話。幸運的是，在易術所在的醫院，包括檢查、手術、術后恢復，年過古稀的老爺子總共住院時間不超過兩周，就快快樂樂出院回到了老家。關于易術的傳奇在江北縣一遍一遍傳頌著。潘富貴更是將之奉為神醫，怎么感激都不過份。因此，潘富貴以成本價出售給易術一套位于北都的學區房，名義上說是出售，實質上和贈送區別不大。這套房正是易術父母后來住過一段的那套學區房。

早在1999年，當潘富貴和季語在北都“短信交流”之后，潘富貴就消失了，季語對此疑惑了很久不得其解。和裘升茶館聊天的那次突然見到潘富貴，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七年。裘升將潘富貴這些年的情況做了個詳細描述，季語看到了故事的完整版本。

“潘富貴曾在剛剛畢業的年齡一見鐘情喜歡上了一位分析師，她非常主動，但一廂情愿。”裘升講的很細。

潘富貴的爸爸晚年得女，已經四十多歲了有了潘富貴，對這個獨生女疼愛有加。依照她爸爸的想法，希望潘富貴一直在身邊，極力反對她到北都工作，但拗不過潘富貴天天糾纏，軟磨硬泡，最后潘富貴如愿去了北都。

潘富貴到北都沒有幾天，爸爸就給她專門買了部手機。在那個時候，手機多數是成功人士的專屬。自然，每天通上幾個電話是必不可少的。最令潘富貴想不到的是，爸爸竟然為她安排了婚事。

男方是一家規模較大的房地產開發商的兒子，家里經濟實力不一般，在江北縣名氣不小。潘富貴長的漂亮，學歷又高，人也機靈，“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早就有很多高枝動著心思。將女兒留在身邊一直是老爺子的心愿，對方又是富裕人家，這事可謂一舉兩得。就這樣，老爺子每天在電話里說的就是這個事情。起初潘富貴幾次掛了電話，但沒有什么效果，只要再一打開電話，就像是設定好的鈴聲一樣，老爺子的電話準到。

就在這樣的狀況下，潘富貴煎熬著，她真不希望自己的婚姻是包辦的，至少不應該是由父母先選定的，她的婚姻應該由她自己做主。這與對方的條件、家境沒有關系。而正是在這個時候，季語出現在潘富貴面前，潘富貴向看到了救星一樣，一下子就撲了上去。

“如果告訴爸爸我已經有了心儀的白馬王子，正在熱戀中，那么就什么事情都好辦了，爸爸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畢竟，爸爸的出發點是希望我幸福，只是方法太過老土！”潘富貴一直這樣想著。

也許是用力太猛，也許是太想急著要一個結果，也許是需要在正確的時間，遇到正確的人，事情才能按照美妙的方向發展。

“爸爸，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已經有心上人了。”潘富貴撒起嬌來。

“什么？不要騙我，爸爸在這件事情上可是認真的。我這都是為了你。”爸爸少見的嚴肅。

“真的爸爸，是一個金融分析師，人很帥，身高一米八，不胖不瘦，濃眉大眼，更主要的是很有才華。”潘富貴恨不得把所有好聽的詞匯全端了出來。

“那你這幾天把他領回來，讓爸爸看看！”最了解兒女的一定是父母。

就這樣，當潘富貴和季語在北都“短信交流”之后，潘富貴雖然沒有領回來男朋友，但是還是懷著極度復雜的心情回到了江北縣。

爸爸逼著她和男方見面了。男方雖然談不上一表人才，但顯然也不像潘富貴想象中的紈绔子弟。男方有了老爺子做內線，關系進展的超級迅速。不久，潘富貴到政府機關過上了喝茶看報的日子。工作的強度和北都相比有著天壤之別，日子一下子清閑起來，過得很愜意。很快，雙方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而正在這個階段，中國房地產市場開始啟動，正處在全面爆發階段。潘富貴有在北都公關公司工作的經歷、經驗和視野對家庭房地產事業起到了推波助瀾、錦上添花的作用。也因此，潘富貴在新的家庭中的地位不可小覷，遠遠超過江北縣眾多有權有勢人家的兒媳婦在家中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2002年初春。在潘富貴家所開發的一個樓盤的開盤儀式上，裘升和潘富貴第一次見面。

開盤儀式本來請的是裘升所在單位的主任致辭，在臨開會前，主任被縣領導叫去開會，就安排裘升代替他發言。當裘升到來的時候，開盤儀式開幕時間就要到了，現場一切準備就緒。裘升第一次以重要貴賓的角色受到了接待，潘富貴偷偷遞給了他一份發言稿和一個鼓鼓的信封，裘升接過收了起來。

裘升的致辭贏得了長時間的掌聲，不僅僅內容有觀點，發言具有很強的感召力，整個過程基本沒有看稿子。裘升心里明白，他的發言稿是主任安排他寫的，主任讓他改了幾稿，并且前一天晚上還因此熬到了后半夜。不到一千字的小文，甚至連標點符號裘升都記得清清楚楚。正是這樣的出色表現，令潘富貴為之一振，這個裘升與她所在單位的同事不屬于一個隊伍，雖然都是公務員。更令潘富貴驚訝的是，她請人準備的發言稿沒有了用武之地。這在這幾年類似的場合中，是絕無僅有。

在當晚的慶祝晚宴上，裘升自然成為了主角，潘富貴也專門向裘升敬了酒，并贊賞他發言的確與眾不同。在以往這樣的場合，潘富貴往往很少露面，今天真的有些不同。

當裘升在眾人的高捧中離開晚宴，乘坐潘富貴為他安排的奔馳商務車回到家中后，從包里拿出潘富貴給他的發言稿，雖然內容相當不錯，但行文思路和風格與自己所寫的迥然。此時的裘升已經無意再去數一數那信封里的現金到底是多少張。雖然他一直知道有這樣的信封，但這次是他第一次拿到。

隨著房地產市場的擴大，房地產商之間的競爭日益激烈。在2004年，不甘寂寞的潘富貴開始走到臺前，專門開了家茶館，應酬也日益增多。本來對裘升頗為欣賞的潘富貴和裘升的交往自然就更加多了起來，尤其是在一年后，裘升當上了副主任，雖然在四個副主任中排名第四。

茶館的客人基本以圈子里的固定客人為主，因為在江北縣大眾的消費習慣中，喝茶不如喝酒。茶館基本以包間為主，也差不多每一個包間和固定客人一一對應。茶館低調開業，沒有舉辦正式的儀式。在成立之時，就有了屬于裘升的一個包間。這令裘升和潘富貴之間的關系一下子近了很多，因為裘升知道，所有的包間都是為各大單位的第一把交椅準備的，而當時的他，連排名第四的副主任還不是。

因此，裘升有事沒事就想到茶館坐坐，雖然他對喝茶并不感興趣。

從那時起，“你不在圈子中，就什么事也辦不了”在裘升的價值觀中占據了主導地位。“要么嫁給才華，要么嫁給富貴”，潘富貴的價值觀得到了實現。兩個人很快發展到無話不說，關系已經遠遠超過了朋友的界限，即使在空間并不寬敞的茶館包間里。

易術在好幾個城市有房產，父母直到2008年才離開老家，搬到了潘富貴低價給易術的那套位于北都的學區房。易術是按照拎包入住的標準為老倆口安排的新家，但父母舍不得扔掉多年來一直使用的零零碎碎，結果還是裘升找了輛小貨車跑了一千多公里的路完成了老倆口的心愿。

易術和愛人鐘小妹雖然和父母不生活在一起，但兩個人經常到老人家那里請個安、問個好是必須的。四口人生活上過的其樂融融。

“一招鮮，吃遍天。”自小，父母就希望易術將來有一門手藝，在這樣的理念下成長的易術，如今讓父母無比自豪。

易術工作上的事情實在是多，慢慢地，易術到老倆口那里的次數越來越少了。鐘小妹和易術是同一所醫科大學的校友，在學校時就談起了戀愛，這一對師兄師妹戀的很瘋狂。鐘小妹學的是中醫，易術學的是西醫，在同學中稱頌這二人是“中西醫結合”，畢業后先后來到了北都，很快就舉辦了婚禮。

鐘小妹出生在南方的農村家庭，人很聰明，也很勤快，對長輩非常尊敬，老倆口對新媳婦特別喜歡。

鐘小妹在中醫院工作，工作節奏相對輕松一些，去公公婆婆那里，保持了每周一到兩次的頻率。每次去，水果蔬菜、雞鴨魚肉樣樣齊全。但隨著時間的流逝，讓鐘小妹總有一種“公公婆婆想說什么，卻欲言又止”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明顯，讓鐘小妹越來越不自在。

“媽，我爸呢？”這次鐘小妹來沒有見到公公。

“下午三點多就出去了，每天很快就回來，今天這不知是咋了，還沒回來。”婆婆語氣有些不自然。

“爸爸一般都去哪呀？要不我去看看？”鐘小妹問。

“哎，老頭子肯定又去學校了，看人家接孫子孫女去了。”婆婆的這句話狠狠地抽了鐘小妹一個巴掌，鐘小妹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

鐘小妹挺喜歡小孩的，也想有自己的孩子。但易術不想要小孩的態度很堅決，這也許是易術唯一說“不”的一件事。

在大學剛畢業的時候，兩個人一致的想法是，一起奮斗幾年再生個小孩，這樣可以給孩子創造更好的生活條件。但隨著易術工作日益繁忙，目睹了越來越多的病人在自己眼前離開這個世界，易術的想法慢慢發生了變化，他不太希望有自己的孩子。令易術最后下定決心不要小孩的是，鐘小妹不小心懷上了，在孩子就要出生的前不久，一次意外發生了，在不得不在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的選擇上，孩子沒見到世界就離開了。鐘小妹雖然還是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但對易術的想法也給予了理解。

自此，易術的工作更加努力，更不愿意對每一個找他幫助的人說出不字，更希望盡可能地多做一臺手術，多挽救一個生命。

易術不要小孩的想法只有鐘小妹知道，父母一直不了解情況。即使曾經發生的那次意外，也沒有詳細和父母說。有好幾次，婆婆有意在家里的茶幾上準備了幾張治療不孕不育的廣告，鐘小妹都偷偷地收了起來，暗示婆婆自己很重視這個廣告。

自此，鐘小妹來看望公婆的次數逐漸變少了，因為后來在婆婆家中，她能感覺到空氣是凝固的，無法呼吸。

五

2013年2月14日，正月初五。

在北都飛往悉尼的國際航班上，易術懶散地坐在并不寬敞的座位上，雙眼微閉。盡管他很累，但還是不情愿完全閉上眼睛。

這個春節假期過的并不輕松，易術先后跑到兩個城市，做了六臺大手術，讓這六個病人對生命充滿了新的希望，當然，也一定會讓這六個病人對生命的意義有了新的看法。

這架來自澳洲航空公司波音B777-200飛機布置的很浪漫，因為今天是2月14日，這個世界上最浪漫的西方節日。同時，農歷正月初五，時正是中國每年最重要的新春佳節。

飛機的經濟艙座位是按照2-5-2排列，易術靠近過道，右側靠近窗戶的座位一直還空著。易術并不奢望這個座位沒有乘客，因為從北都到悉尼并不是每天都有直飛航班，這架有著310個座位的飛機肯定會坐的很滿。真不知道旁邊這個座位究竟是一位壯漢還是一位妙齡女郎？習慣于在飛機上睡覺的易術今天卻著實對這個座位關心起來，畢竟整個飛行時間長達十二個小時。易術不敢有太多奢求，因為飛機上的乘客一向男士比女士要多出許多。

大部分乘客早早就登上了飛機，選好了座位，只有零星幾位乘客陸續走過來。“真希望不是前面這幾位，上帝保佑。”透過微睜的眼睛，易術看到幾個身體發福的澳洲人走了過來。在澳洲人的身后，一位時尚女士令易術眼前一亮，感覺是那樣的熟悉。易術趕緊睜大了眼睛，坐直了身體。

幾個澳洲人并沒有停下來，時尚女士正向那個空著的座位望著。就在距離易術還有兩三排座位的時候，時尚女士停下了腳步，有些呆若木雞，紅紅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兩只大眼睛直直地盯著易術。這一刻，易術看的再清楚不過了。

“易主任，怎么是您？”時尚女士還沒有從驚訝中緩過神來。

“你是？”易術肯定是見過這個女人，只是怎么也想不起來是在哪里。

“我叫歐陽菲菲，兩年半前是您給我做的手術。”歐陽菲菲興奮、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易術一下子想起來了。手術的前一天，正是鐘小妹一個人去愛爾蘭，易術送機的那一天。

兩年以前，歐陽菲菲生了一場大病，醫院診斷為重癥胰腺炎，這種病死亡率不低。正是在易術的精心治療下得以重生。歐陽菲菲對易術感激不盡，發自內心地崇拜易術的醫術，并且易術謝絕了家人送給他的“手術紅包”，這讓歐陽菲菲對易術更加無比的崇拜。在出院不久，歐陽菲菲專門為易術送上了“德技雙馨”的錦旗。

歐陽菲菲從此關心有關易術的一切，包括是否結婚、是否有孩子、愛人情況、興趣愛好……并且，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歐陽菲菲盡可能收集著關于易術的簡報、論文、報道甚至電視采訪的資料，即使在美國生活的一年多時間里，她也從沒間斷過到互聯網上檢索關于易術的消息。

感恩和愛并不是一回事，在歐陽菲菲這里，也許將二者混在了一起。

歐陽菲菲一直單身，先后接觸過很多男性，但都短暫接觸后自然分手。

在歐陽菲菲手術后不久，若然然曾給她介紹過一位男士。男士條件不錯，對歐陽菲菲感覺很好，結果只見了一面，歐陽菲菲覺得不合適，不肯再和這位男士見面。

“你到底想找一個什么樣的人才肯嫁？”若然然因此直接問過歐陽菲菲。

“一定要有感覺，這是前提。”歐陽菲菲似乎很無奈。

“先接觸接觸也沒什么不好？感覺有時候也需要慢慢找。”

“第一面就沒有感覺，還要到哪里去找？再說了，沒有感覺，為什么要繼續？”

“他可真的很不錯，我的很多同事都瞄著呢！”

“至少不適合我。”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甘愿一直一個人。”

大學四年同在一個宿舍的兩個閨蜜之間的對話直接，簡單。就這樣，歐陽菲菲一直一個人。

歐陽菲菲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高級知識分子，一個教書，一個搞科研。家里非常民主，歐陽菲菲的事情完全由自己做主。在工作上，歐陽菲菲可謂是一帆風順。

畢業就來到了這家大名鼎鼎的外資企業，從職員做起，憑借著“比別人更認真、學習東西更快、執行事情更迅速”這樣的三大法寶一路高歌猛進，不到十年就做到了中層管理崗位。這在這家公司實屬罕見。

“情人節，怎么就一個人去澳洲？”歐陽菲菲剛剛坐下易術就問了過來。

歐陽菲菲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我節前從美國回來看父母，在家呆了快二十天了，想去澳洲玩幾天，從澳洲直接回美國。”歐陽菲菲說的有些拗口。

外科醫生的反應一向很快，易術更是佼佼者。

“你在美國工作？”

“恩，有兩年了，病好了后正好有個機會，公司把我派到總部去了。”歐陽菲菲說的輕松，看似輕描淡寫，但她心里清楚，為了得到這個機會，耗費了她大量的心血，使用了太多的心機。因為她實在不想讓這些年樹立的“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實現”這樣的理念失敗。事實上，歐陽菲菲心里清楚，她之所以一定要抓住這次去總部工作的機會，也是在逃避一種內心的掙扎。

“什么公司這么好呀？”

“國際軟件公司。”

“大名鼎鼎啊，在哪個州？”

“華盛頓州西雅圖。”

“西雅圖，我去過幾次。西雅圖地區是美國西北太平洋沿岸的醫療保健中心，具有領先的醫療組織，瑞典醫療中心、華盛頓大學醫院及附屬醫學院都在那里。尤其是哈其森癌癥研究中心，那可是非常知名的癌癥控制和預防研究項目。并且，西雅圖的醫療研究學者榮獲過好多個諾貝爾醫學獎。”

聽得歐陽菲菲目瞪口呆。

“9月，我正好要去一次，和華盛頓大學醫院有一個國際合作項目。”易術加重了語氣，但很快感覺到好像自己不應該說這句話。

“那我一定做好東道主。”歐陽菲菲紅透了的臉上似乎滲出了汗絲，散發著女人特有的體香。

十二個小時的飛行因對方的存在，對這兩個人來講時間并不算長。在飛機落地時兩個人客氣的道別。

在接下來的兩天時間里，早已經習慣一個人旅游的歐陽菲菲卻總是提不起興致，好像有什么東西突然丟失了一樣。這是她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歐陽菲菲最喜歡小動物，尤其想抱一抱塔龍加動物園中的考拉已經很多年了。自然，第一站就安排的是塔龍加動物園。

塔龍加動物園是悉尼歷史悠久的動物園，依靠美麗的海港風光為背景，成為了到悉尼必去景點之一。交通非常方便，歐陽菲菲在碼頭乘坐十二分鐘渡船就來到了動物園。

考拉的樣子太可愛了。胖胖的，憨憨的，總是昏昏欲睡的樣子，看起來像只小小的熊。除了脖子是白色的外，考拉全身的絨毛全都是瓦灰色的，柔軟極了。耳朵里面呈現出的粉紅色更是讓人稱奇。

歐陽菲菲近距離觀察著，似乎大氣都不敢喘，生怕驚擾這個可愛的每天要睡十八個小時的小家伙。考拉長著一對又大又圓的耳朵，耳尖上長著長長的白毛。眼睛圓溜溜的，活像兩粒黑葡萄。

離開動物園，歐陽菲菲感覺突然想起了什么，“我竟然忘記了和考拉的合影！”

悉尼杰克遜海港有一座著名的宏偉大橋——悉尼海港大橋。大橋連接港口南北兩岸，是悉尼歌劇院明信片的完美背景。攀登海港大橋是歐陽菲菲此行的安排，早在兩年以前的那次悉尼之行，因沒有攀登大橋而一直后悔不已。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世界上唯一允許游客爬到拱橋頂端的大橋，更主要的是它獨特的位置，以及它所具有的那么多的與眾不同。

從1998年開始，悉尼大橋開放給公眾攀爬，雖然整個攀橋過程非常安全，但準備過程的漫長和嚴謹倒給歐陽菲菲增加了很多緊張感。在登橋之前，必須通過肺活量測驗、酒精檢驗以及通過金屬探測器，歐陽菲菲在健康狀況證明和合約表上快速簽好名。與歐陽菲菲同行的人中，以歐美人居多，只有她和一對日本夫婦來自亞洲，只有歐陽菲菲是單個一人。這讓歐陽菲菲感到很多不自在，她甚至想，還真不如一直在飛機上。

眼前的景色異常美麗，即便是當下若有所思的歐陽菲菲，也不由得時不時分出神來，深表贊嘆。將歌劇院和大橋聯成一體欣賞時，深色和淺色、雄偉和婀娜、直線和曲線構成了一幅反差強烈卻協調一體的美麗圖畫，相映成輝。尤其是在天氣晴朗的今天，在斜陽的映射下，拱橋映襯著變幻的夕陽，由金黃而姹紫，由姹紫而暗褐，海面上的橋影剛剛褪淡，瞬間又閃亮起斑斕的光帶。

整個攀橋過程用掉了歐陽菲菲三個小時，歐陽菲菲收到了一張紀念照片以及成功攀登大橋的證書。

與以往旅行不同的是，在悉尼的兩天時間里，歐陽菲菲感覺過的很漫長。

正月初八。歐陽菲菲很早就已經在黃金海岸的沙灘上漫步，心里很不平靜。

在歐陽菲菲原來的行程規劃中，并沒有黃金海岸這個安排，應該是今天從悉尼直飛到凱恩斯。結果，經過了兩天的思想斗爭、心神不寧后，她乘坐了從悉尼到布里斯班的早班飛機，又從布里斯班乘坐火車來到了黃金海岸。因為在從北都到悉尼的航班上，她知道易術今天會來到黃金海岸，主要是想乘坐黃金海岸的直升飛機。

鳥瞰一個地方最刺激的方式莫過于乘坐直升飛機在上空盤旋，易術自從乘坐直升飛機感受到科羅拉多大峽谷的震撼之后，乘坐直升飛機已經成為易術的一大喜好。自此，在拉斯維加斯、在大堡礁、在迪拜、在里維埃拉，還有很多著名的旅游勝地，易術都會利用公出的機會，擠出時間體驗乘坐直升飛機帶來的快感。事實上，易術心里清楚，瀏覽美景倒不是首要原因，直升飛機艙位空間狹窄，發動機帶來的巨大轟鳴聲往往能給易術帶來無比的興奮和滿足。每每此時，都會讓易術不自覺的聯想到手術間，似乎它們之間總有那么幾分相像。

歐陽菲菲肯定知道易術不會來得那么早，但她生怕錯過什么。黃金海岸有幾個著名的主題公園，包括華納電影世界。昨天，她本計劃去這個主題公園玩一玩，暢想著在《卡薩布蘭卡》電影中出現的街區畫面中漫步。現在，她失去了興致。在海灘上漫無目的地行走著，雙腳像踩著棉花一樣。編好的短信，有好幾次差一點就按下了發送鍵。

有些倦了，歐陽菲菲來到了一家西式快餐店。到這里，她才發覺自己的肚子早已經造反了，沒有吃早飯，飛機上也只是喝了杯飲料。事實上，時間早已經過了中午。但歐陽菲菲卻沒有什么胃口，只喝了一杯果汁，一塊三明治和一盤沙拉幾乎原樣沒動地擺在小桌上。

“易主任，您今天會來黃金海岸嗎？歐陽菲菲。”在用拇指按下發送鍵的同時，可以聽見歐陽菲菲砰砰的心跳聲。隨即，慵懶地靠在了座椅上，一動不動，感覺已經沒有了一點力氣。這是她第一次向異性如此表達。

“已經到了，你也會來嗎？”不到一分鐘，歐陽菲菲的手機震動起來。這讓她一下子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平靜下來的心跳突然又砰砰起來，鼻尖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我很早就來到這里了，您現在在哪兒？”歐陽菲菲迫不及待地離開了座位。

“我想簡單吃口飯，你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飯？”

“我還沒吃，正想吃飯呢？您在什么地方？”

“我剛剛到一家快餐店，我請你，去吃個大餐吧。”

“只要一起吃飯就好。”

低頭發著短信的歐陽菲菲正快步走出快餐店的門口，和同樣低頭發短信正走進快餐店的易術幾乎撞了個滿懷。

“對不起”，伴隨著兩個人幾乎異口同聲的這句話，雙方驚訝了，整個畫面完全靜止了。

低胸短衫配上藍白相間的短裙，讓歐陽菲菲的身材格外迷人。一向或是穿著白大褂或是西裝的易術，今天以T恤和休閑短褲著裝，看上去少了一分老成，多了一分清爽。雖然歐陽菲菲保存著從報紙、雜志、網絡上獲得的大量易術的照片，而這身休閑著裝是歐陽菲菲從來沒有見到的，讓人備感親近。

她的短裙和他的短褲是同一個色調，憑借互相的直覺，相信短裙和短褲應該是同一個品牌的同一系列。

“我們就在這里吃吧，我剛剛點了點東西。”見到易術的T恤已經被汗水浸濕了，歐陽菲菲趕緊說道。

易術一向對飯菜并不講究，基本以夠營養、填飽肚子為標準。這和他平日里工作太過忙碌有關。重新回到了歐陽菲菲剛才坐過的座位上。兩個人吃了最簡單的快餐，但用掉了整整一個下午。易術平日寡言，今天格外能說，天南海北，聊著并不知道的什么話題，比兩天前在飛機上說得不知要多了多少倍。這一回，那塊三明治和那盤沙拉被歐陽菲菲吃得精光。

當兩個人走出快餐店來到海邊時，黃金海岸的沙灘上像撒滿了金粉，在夕陽的余輝中，一群群海鷗急不可待地飛來搶啄人們丟下的食物。海水依舊一浪推著一浪沖洗沙灘，極目浩渺的太平洋遠處，暮靄將海天連成一片。易術知道時間不早了，顯然已經錯過了乘坐直升飛機的時間，不覺的輕輕搖了搖頭，嘴角略出了淡淡的微笑

夜深了，熱鬧喧囂過后，海岸沙灘上顯得特別寂靜。從云縫里穿出來的月光，照著余溫尚在的海灘，海水仍在輕輕搖蕩，一波接著一波地向沙灘吐著白沫。和傍晚時在陽光下海岸處處都是金光燦爛不同，現在只有海風拂起輕浪，搖曳樹影，洋溢著濃濃的詩情畫意。

兩個人靜靜地坐在海灘上，時間靜止，心不寧靜。閃著光輝的星空和南太平洋波濤的聲音使人不自覺會產生一種羅曼蒂克的感覺。

六

2010年8月，北都。

易術給歐陽菲菲手術的前一天，易術到機場為鐘小妹送行。鐘小妹坐上了從北都飛往愛爾蘭的航班。

兩年來，易術父母來到北都居住，因沒有小孩，鐘小妹感受到越來越大的壓力。這種壓力越來越讓她透不過氣來。易術的工作越來越繁忙，往往很晚才回家，第二天很早就出門。休息日基本都要跑外地，受邀給病人做手術。這使鐘小妹感覺孤單，似乎有大把時間無從打發。一向秉著“自己的價值自己來創造”這樣理念的鐘小妹不可能一直這樣度日。

“我想去歐洲開個中醫診所。”在鐘小妹的生日當天，她對易術說。

“啊？這么大的動作？是早有準備還是突發奇想？”易術有些驚訝，但似乎又在意想之中。

“這個想法很久了，相關手續等已經都弄清楚了，只是還沒有實施。”鐘小妹充滿自信。

“去哪個國家？”

“愛爾蘭，那里有我校友，已經在那里好幾年了，做的很不錯。”

易術太了解鐘小妹了，一旦她決定的事情，任何人都很難再去改變。雖然這兩年兩個人交流少了一些，但易術完全能感受到鐘小妹過的并不開心。鐘小妹是一個事業型的女人，這些年在工作上風生水起，只是最近一年鐘小妹所在的中醫院新換了院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許與她是前任院長最得力的干將有關，新院長對鐘小妹頗有成見，處處刁難，鐘小妹因此郁悶了一年。加上公婆來到北都，給鐘小妹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壓力，而這一壓力的來源并不在于自己，恰恰是他們的兒子易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易術常常因這樣的老話感覺到愧對父母，同時，也深深感覺到對不住鐘小妹。對于鐘小妹去歐洲的決定，易術給予了巨大的支持。

“為什么去愛爾蘭而不是歐洲大陸？”易術有些不解。

“愛爾蘭是一個永久中立國，在世界二百多個國家和地區中是僅有的七個永久中立國之一。”鐘小妹的這一回答令易術非常吃驚。顯然，鐘小妹并沒有把“經商做生意”放在首位。“你知道嗎？愛爾蘭國徽為豎琴盾徽，天藍色的盾面上繪有金黃色的豎琴。藍色象征愛爾蘭人藍色的眼睛以及大海和天空，豎琴為愛爾蘭人民喜愛的天使之琴，象征寧靜、和平、博愛的頌歌，鼓舞著人民不屈不撓，奮勇向前。”并不善言辭的鐘小妹一氣呵成。

“愛爾蘭素有翡翠島國之稱。全國綠樹成蔭，河流縱橫，草地遍布，又有綠島之名。和我們這里經濟快速發展下的霧霾、水污染相比，堪稱是兩個世界。”鐘小妹補充道。

易術突然發現，鐘小妹這一年來對于霧霾、污染的關注和抱怨越來越多，而之前，聽不到她說類似的話。

“我的校友可以幫我辦好所有的前期工作，只要我一過去，診所就可以開張。”鐘小妹說到了關鍵。

一年后，鐘小妹在位于愛爾蘭第二大城市科克的中醫診所開張了。

診所以針灸、推拿為主，也經營一些中草藥。雖然中藥藥劑有很好的療效，但歐洲人對藥劑的接受度不高，有一種天然的恐懼感。

病人之間的口碑相傳很重要。在診所剛剛開張不久，鐘小妹接待了這樣一個顧客。

有一對年近四十的夫婦，結婚多年從未避孕，但就是懷不上孩子。他們各自的弟弟妹妹婚后都有了子女，給他們帶來了很大壓力。在其他手段都失敗之后，他們來到了鐘小妹的診所。經過治療，兩個月后該女士順利懷孕了。

這對夫婦成了鐘小妹的義務推廣員，慢慢地，前來就診的人絡繹不絕。

除了自己行醫，鐘小妹憑借自己的專業技術和能力還擔任了當地一所大學的講師，這促使她不斷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不僅對自己的臨床實踐有很大幫助，而且培養了許多中醫專業人才。這使鐘小妹又找回了當年在國內風生水起的感覺。微笑又回到了鐘小妹的臉上。

和歐陽菲菲在黃金海岸分手的第二天，易術就結束了澳洲之行，回到了北都。回來之后，易術的心里出現了少有的不平靜，沒過幾天，易術就休假了，這在易術的職業生涯中，是唯一的一次休假。他來到了科克。

這是兩年多來，易術第一次來到愛爾蘭，鐘小妹倒是每年至少回北都兩次。

因易術的這次陪伴，鐘小妹也徹底地放松了一下自己，一直想去的莫赫懸崖和位于布拉尼城堡的巧言石的想法都得到了實現，尤其是布拉尼城堡之行令鐘小妹非常開心。因為，鐘小妹一直覺得自己的口才與自己的學識不相匹配，想借助親吻巧言石之機，能給她帶來口若懸河的力量。

“看，那些在路邊曬太陽的人們，喝上一杯咖啡，在太陽下聊著天，是愛爾蘭最浪漫的事兒。”鐘小妹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生活節奏。

“走進教堂，能夠感受得到基督教的文明。”易術說。

這是一座大型的教堂，可以容納上千名信徒同時祈禱，盡管是中午，當易術走進教堂的時候，感覺自己一下子到了另外的世界一樣。教堂內部十分安靜，而且非常潔凈，精致的雕塑，為這里帶來了十足的信任感。

“我們在教堂中發現一個新世界，這里盡管不是自己的信仰地盤，可是依舊如此令人敬佩。”正因此，幾天時間里，兩個人曾走進了很多個教堂。

七

2016年，正月十五。

“然然，元宵節快樂，春節在哪里過的？”若然然接到了歐陽菲菲的微信。

“在北都，今年沒有外出。你呢？回來了嗎？”

“國慶節的時候，媽媽生病了，我回去了一次，很匆忙，就沒有聯系你。今年春節就沒有回家。”

“阿姨身體沒大事吧？”

“老毛病了，心臟病突然加重了，現在沒事了。”

“那就好。這不，我婆婆也是身體不好，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季語趕緊跑回老家去了。他還在路上，快到家了。”

“真夠讓人擔心的。”

“你個人問題怎么樣了？”

“還是一個人，習慣了，也不想找了。”歐陽菲菲說的并不堅決，若然然完全能感覺的到。

“如愿的事情太少。你知道我的，只求最簡單的生活，簡單、真實、快樂最好。工作上，我只想做份簡單的工作，不求待遇、不求職位，但現實工作身不由己，忙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若然然倒起苦水。

“這和你的追求不一樣啊？”

“是呀，因為你的經歷，因為你的年齡，因為你的能力，你就不可能永遠做最簡單的工作，因為這個，領導找我談過好幾次話，都是讓我接任不同崗位，我都委婉推掉了。但這次，想推也推不掉了。”

“那就恭喜你了，升職總是好事！”

“你也這么說？”若然然同時發送了一個哭臉。

“理解你，誰讓你在感情上有那么好運氣了？”

“事實上，我們兩個就是相互信任，互相欣賞，相互顧及彼此的感受。為了彼此的欣賞，我們都很努力，包括我自己改變了很多。”若然然話題一轉，“你就一直沒有碰上有感覺的？”

“哪有那么容易，不過，我喜歡上一位醫生。”若然然過了好半天才收到這條微信。

“進展怎么樣？趕緊講一講。”

“不怎么樣？”

“為什么？”

“人家有家了。”

“啊！家庭幸福嗎？”

“不知道，感覺還可以吧。”

“你總是感覺！你沒有問嗎？”若然然有點著急。

“那又能怎樣？人家有家。”

“他在美國？是中國人還是美國人？”

“在北都，中國人，給我做過手術的主刀醫生。”

“這不都好幾年了嗎？”若然然有些驚訝。

“我們后來在飛機上碰到了。”

……

兩個閨蜜聊了很多很多。歐陽菲菲一向認同“沒有感覺，為什么要繼續”這樣的價值理念，在面對易術的時候，雖然有了感覺，也一直在心里沒有放下，但歐陽菲菲也沒有繼續，甚至都沒有真正的開始。即使在飛機上的偶遇，歐陽菲菲偷偷的改變了自己的行程，一度讓她曾經想拿出對待工作的原則——“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能實現”來對待這段感情。但經過了2013年9月整整一個月的煎熬，她并沒有見到無數次期盼和想象中的“與易術西雅圖相見”之后，歐陽菲菲起初還是放棄了，原因只有一個：易術有家。但事情就是這樣，你越想放棄的，也許正是你所放不下的。

歐陽菲菲并非完全習慣了一個人，每到節日的時候，會有一種無名的孤單。雖然，她已經習慣了美國的生活方式，身邊并不缺少朋友。在很多次節日里，若然然都會和歐陽菲菲聊上一番。

“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北都了。”

“不在美國了？”

“我正在找機會，只是這兩年公司效益不好，機會少很多。”

“為什么一定要回來？”

“前一段看媽媽之后，剛回到美國，我就感冒了，一個人，很孤單和無助。并且，……”歐陽菲菲并沒有把話說完。

“理解。”

“我在國內那次手術，要是沒有家人和親戚朋友的幫助，要是換到現在，我都不敢想象。”

“嗯，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發完這句，若然然來到了窗邊，透過五彩繽紛的彩花，望著圓圓的月亮，不由自主地在手機中翻找著什么，陷入了沉思。在若然然的手機中，保留著季語發給她的很多小文，她一個都舍不得丟掉。

“她是我今生注定的人”，見到若然然第一面時，季語在內心中有了這樣的結論。自此，季語總有著數不盡的原因，每天都能約到若然然，兩個人談起了比蜜還甜的戀愛。每次約會的第二天，若然然總是能收到一封愛意濃濃的郵件，給當天即將到來的約會帶來了更多的想象和期待。

“我們下輩子還能在一起嗎？”若然然曾經這樣問著季語。

“你上輩子就問過這個問題了。”

就這樣，伴隨著初戀的無限美好，若然然很快進入了婚姻殿堂。

若然然喜歡旅游，季語認真地做好每次的行程安排。

季語喜歡體育，若然然常到籃球場邊為他吶喊助威。

若然然愛看電影，季語總早早就準備好兩張電影票。

季語愛好讀書，若然然時不時便將一捆一捆書搬回。

若然然愛吃辣食，季語總能找到不同的辣主題餐廳。

季語思念家人，若然然提前就撥通老家親人的電話。

……

元宵佳節，若然然沒有一點倦意，不停地翻看著手機，停留在這段文字上：

“你愿意和我一起數星星嗎？我愿意在山腳下的小橋邊一直等你到天明。”

這是兩個人熱戀時留下的印跡。

“然，我到家了，媽媽還行，比我們想象的好，放心吧。語。”

若然然突然收到了季語的微信，從思念中回過神來，揪著的心可算踏實多了。

八

2016年8月，北都。

平日很少見面的季語和易術，因裘升出差到北都要小聚一場，并冠上了高中畢業二十三周年小型聚會的帽子。

聚會的地點在北都飯店，是裘升安排的，但飯局的起因和潘富貴有關。季語心里清楚，畢業周年聚會的招牌肯定出自潘富貴之手，搞策劃公關出身的她擅長這個路數。果不其然，原來是潘富貴在北都的一個小型樓盤將要發布，裘升作為地方領導，是來祝賀的。早在兩個月前，在潘富貴的茶館中，季語和潘富貴的突然相見，潘富貴自然知道，在北都做房地產需要季語這樣的金融分析師當智庫。易術更是救了潘富貴爸爸的命，潘富貴一直感恩于此。

“然然，我回北都了，時間很匆忙，已經定了明天晚上返回美國的機票，一會我去看看你？”

若然然和季語剛剛來到飯店，就接到了歐陽菲菲發來的微信。

“什么？你回北都了？怎么不早點說？”

“昨天才到，公司臨時安排的出差。”

“我現在不在家，今天晚上季語老同學聚會，我和他剛到。”

“我明天白天要參加重要會議，晚上去機場。那怎么辦呀？我很想見見你。”歐陽菲菲的態度非常堅決。

易術還沒有到，裘升、潘富貴、季語寒暄著。

見若然然有些少見的猶豫，季語輕輕地問，“有事情嗎？”

“菲菲回來了，明天就走，想見一面，我也想見她。”

“來這吧，沒有外人，多點人還熱鬧。”季語不假思索地解了若然然的難題。

“就幾個同學，你來這吧，在北都飯店，離你那也近。”若然然趕緊發了過去。

“合適嗎？”

“沒事，就幾個人，他們聊他們的，咱倆聊咱倆的。來吧！”

“那好吧，我馬上就過去。”歐陽菲菲答應的異常爽快，超出了若然然的想象。

“好你個易術，在西雅圖見不到你，在北都我一定能見到你。”歐陽菲菲不由自主的說出口，隨即微微上揚的嘴角流露出有些得意的微笑。

“易術治病救人呢，手術結束晚了點，馬上就到了，可以上菜了。”在看了一眼振動著的手機之后，裘升對幾位說。

“怎么還有人比我晚到嗎？”略顯疲憊的易術一踏進房間，看見挨著的兩個空座位就開起了玩笑。

“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是然然的一個閨蜜，明天要回美國，臨時決定來的。”季語說著，大家也都跟著起哄。

“我們為再次相聚干杯！”在裘升的提議下，大家一起站了起來，舉起了杯。

就在此時，房間的門緩緩打開，歐陽菲菲出現在了門口。若然然趕緊放下酒杯，迎了上去。

“來，菲菲，我來介紹一下。”若然然拉起歐陽菲菲的手，只見她雙眼含情脈脈、一眨不眨地看著易術。

“啊，怎么是你？”平日少見易術如此驚訝，“你”字竟拉起了長音。這個長音讓歐陽菲菲略顯尷尬，然而就在長音還沒有完全落下的時候，易術手機鈴聲響了，電視劇《圍城》的主題曲在整個房間中播放起來，手機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鐘小妹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