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皓
對于那些童年在姥姥家長大的孩子來說,姥姥家是他們童年的王國。那些無法無天的記憶刻骨銘心,信手拈來,都有無與倫比的美好。
姥姥家的后花園
一到春天,我就想起姥姥家的后花園。
那其實是個袖珍果園,在姥姥家后院和房西側的山坡上,面積不算太大,一兩畝地的樣子。果園里有毛櫻桃樹、桃樹、李子樹、杏樹、蘋果梨樹、山楂樹、蘋果樹,等等,可以說,當時遼南鄉下該有的果樹,這里基本都有,堪比孫悟空的花果山了。
這里的果樹屬那棵大杏樹最為年長,童年的我,一個人是抱不過來樹身的,需要跟小伙伴倆人合抱方可。而在姥姥家果園的上方,大姥爺家的后院還有一棵這樣的大杏樹。我的姥爺排行老二,分家的時候與大姥爺各分得一棵大杏樹,中間用籬笆隔開,雖各有所屬,但一看就是兩棵姊妹樹。這杏子不是什么名貴品種,鄉下叫做“羊粑粑蛋杏”,大小比羊糞蛋稍微大一些,杏仁極苦,但果肉味道十分鮮美,顏色是那種地道的橘黃色,可謂色香味俱全。那巨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在夏天是很好的乘涼去處。我和姨姨舅舅們常常帶著床單、被單,鋪在樹下小憩,為了爭得最佳的位置,年幼的我常常向他們“大打出手”,如果打不贏,就向姥姥姥爺哭訴。姥姥姥爺就罵他們沒大沒小,怎么跟“外甥狗”爭呢?這樣我多半是勝利了的,但難免姨姨舅舅們用樹上掉下來的毛毛蟲嚇唬我,但鄉下孩子,對毛毛蟲是見怪不怪的,守住地盤才是當務之急。
其他那些果樹倒是后來陸陸續續栽種的,想來姥爺是有意識把各種果樹都栽全了,免得大人孩子吃不到應時水果,虧嘴。那時的果園大都是集體的,到秋天能不能分到蘋果不好說,因為基本上都賣到果品公司了。姥爺能有這樣的意識,大概是因為他在果品公司上班的緣故吧。對于果樹的侍弄,姥爺帶著子女們也是下大氣力的。
春暖花開,姥姥家的后花園就熱鬧起來了:粉的桃花,白的梨花,白里透紅的櫻桃花,各種花次第綻放,好一派山村美景。只是當時人們還只是為了溫飽奔忙,無心欣賞這上好的美景罷了。
對于一個鄉下頑童來說,我也沒有審美意識,我只是覺得花開了,天就暖和了,我就可以脫下沉重的棉襖了,就可以上山采蘑,下河摸魚了。更重要的,果園里各種果樹陸陸續續要坐果了,我需要天天盯著,唯恐哪一天熟了,被姨姨舅舅率先得手,或者被鄰家的壞小子偷偷采摘。哪一棵果樹上,大概有多少果實,我都基本上能做到心里有數,那些品相好的果子,我暗中是做了標記的。我每天都要在果園里逡巡幾遍,從這棵樹鉆到那棵樹下,有時被一種會蜇人的毛毛蟲蜇了,也在所不惜。
就這樣走來走去,我的童年結束了。
后來,我只能享受到每年姨姨舅舅送來的櫻桃、杏子、李子、桃子,卻無法享受姥姥家那一個個花團錦簇的春天。后來,姥爺去世了。后來,姨姨舅舅們一個個成家立業。后來,年邁的姥姥來到鎮上,跟舅舅一起生活,后花園已無人打理,一切只能歸于記憶——
我的童年很美好,因為我比別人多一個后花園。
姥姥的豆腐泡
姥姥辦置“嚼谷”的手藝,在普蘭店鄉下那個名叫大楊屯的小山村有口皆碑。
饑饉的年代,只有過年才能吃到“嚼谷”。在姥姥變戲法一般做出的令我眼花繚亂的美味當中,我視豆腐泡為佳肴,為上品。
姥姥做菜并不需要太多的幫手,有時甚至只需要一個拉風匣燒火的人即可。豆腐泡是在“走油”的時候烹炸而成的,姥姥將切成菱形的豆腐放進油鍋里,在沸騰的豆油里焯一下,隨即用笊籬撈出來。火候的把握,大概是豆腐的表皮已經硬化,但絕不過火,只輕輕地“染”上一層顏色就是了。撈早了,豆腐里會“包油”;撈晚了,二次加工燉排骨的時候,湯是進入不了的,味道也就停留在表面了。
姥姥做的豆腐泡燉排骨,豆腐泡形狀完整,咬一口,類似灌湯包的那樣,一股鮮美的湯汁從內中溢出。入口即化,味道好極了。
這種味道,在我看來就是過年的味道,許多年也揮之不去。它可以輕易地驅除鞭炮的味道、餃子的味道,讓我的味蕾直達混在的排骨中間的豆腐泡,迅速向童年和故鄉繳械投降。
而作為長女的媽媽,似乎并沒有繼承姥姥的這般“武藝”。媽媽炸出來的豆腐泡顏色很深,好看倒是好看,可燉起排骨來,湯汁總是游離在豆腐泡的外圍。粗糲的表面,內里結實的豆腐,與姥姥的豆腐泡相去甚遠。
這讓我對“年”產生了懷疑:姥姥家的年,與我們自己家的年,味道何其不同!
媽媽姊妹八個,媽媽是長女。也就是說,我有五個姨姨,兩個舅舅,姥姥家人丁興旺。相比之下,我們家這個小家,當時已經與爺爺奶奶分家另過。在鞍鋼工作的爸爸,常常為了節省路費,春節也不回家,把工資寄回來,再寫一封家信就罷了。剩下媽媽、妹妹和我,這個年是冷清的,稀湯寡水的。不像姥姥家人來人往,其樂融融。許多年后,我真正理解什么叫相依為命。一個大人,兩個小孩子,這樣的春節注定沒有任何生氣,有時候我家連豬都不殺,走油、做豆腐等等,所有的環節都省略了。像那時的小草鞭,嘎巴嘎巴地,只在時光之水中輕輕一點,瞬時就回復到平靜。況且,媽媽炸的豆腐泡,總是不能令我滿意。我嘟噥幾句,或許能招來媽媽的巴掌和笤帚。想一想,媽媽難道不想讓我和妹妹過一個歡樂祥和的大年嗎?生活的窘境,會讓人的心理起變化的,但愛的成分絲毫沒有缺失。
鄉下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在娘家過年的。讀私塾出身的姥爺,對此是極為講究的。而我,對于豆腐泡的極端依戀,導致我扔下媽媽和妹妹,跑到姥姥家樂不思蜀去了。
前些年,在我父母現在居住的城子坦小鎮那個名叫君樂的小飯店,我吃過一回地道的、像極了姥姥做的豆腐泡燉排骨。今年春節,高中同學在小鎮聚會,我開始建議選擇君樂飯店,但由于那里沒有大包間,我們只好改去另外一個叫水泵餐廳的飯店。
我再次與姥姥的豆腐泡失之交臂,個中遺憾,相見甚歡的同學們是體會不到的。
生活的細節,豈不是那咸淡恰切的湯汁?停留在了食物乃至事物的表面,生命的意味就耽于寡淡;若入味、入心,那便是溫暖、甜蜜、從容、自然的無限況味。
可惜姥姥年事已高,而我的味覺也已漸漸麻木……
外甥狗
我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一個道理:吃什么,補什么。
沒有人刻意教給我這個道理,是媽媽每每過年都把豬心留給患心臟病的姥爺吃,我自個兒悟出來這個理兒。
1978年1月,也就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個寒假,我做出了人生第一個大膽的設想:獨自一人去姥姥家過年。此前七八年我幾乎年年都是在姥姥家過年。不為別的,只因為姥姥家人多,熱鬧,有意思,當然姥姥的廚藝對我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鞍鋼工作的爸爸為了省路費,常常不回來過年了。
拗不過我,媽媽把豬肘子豬心裝進一個筐里,上面用一塊花布蒙上,就含著眼淚打發我上路。當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步,對于我個人而言,在接下來的生命體驗當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我自是歡天喜地,完全不顧及媽媽是否放心,拐著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門。
姥姥家在臨近的另外一個公社(現在叫鄉鎮),與我家隔著三四十里的山路。那時我還不會騎自行車,只有徒步行走。道路我是熟悉的,從一個村屯到另一個村屯,我都熟記在心。只是在兩個公社交界處的山梁,灌木叢生,行人稀少,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兇險。但為了到姥姥家過年,我的凜然,我的義無反顧,早已將這些置之度外。走在無人的山間,我大聲唱著無名的歌曲,給自己壯膽、打氣,我有一種戰爭電影里孤膽英雄的感覺。我的腦門兒上有一種麻沙沙的感覺,但額頭冒著男子漢的熱氣。偶爾有牧羊人走過,我不動聲色地緊緊跟在那些絨山羊和綿羊的屁股后面,我聞到一股好聞的干草的味道,還有羊身上特有的膻味兒……
筐越來越沉,我不斷地更換胳膊。當兩只胳膊都無法承受豬肘子豬心之重,我就停在路邊歇息一會兒。這時不斷會有路人打趣地問我:“小孩兒,上哪兒去啊?”我就甕聲甕氣地回答:“上俺姥家!”當人家表示要幫我拐筐的時候,我是堅辭婉拒的。雖然那時尚沒有人販子這個行當,但我有著與生俱來的警覺。從家走的時候,媽媽囑咐我,遇到陌生人,視年齡稱呼大爺大娘大叔大姑,嘴一定要甜。那一刻,我全忘了……
當我怯生生地走進姥姥家的院子,大黃狗率先認出了我,朝我直搖尾巴;然后是灶臺前忙碌的姥姥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喲媽呀,這不是外甥狗嗎?!”之后就開始數落:“喃媽也真放心,這么小一個孩子,走丟了可怎么辦啊!”不茍言笑的姥爺則露出難得的笑容:“期末考了多少分?”我說:“雙百!”姥爺點點頭:“這個小熊兒,將來是塊料兒。”
這時候,我不再矜持,脫掉套在棉襖外面的新衣服,迅速跑到前街后街找那些童年的玩伴兒去了。其時的鄉下,新衣服是要等到過年才穿的,好魚好肉也是要等到過年來客人才吃的。記得有一首古詩里有“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句子,大概也有這個意思。
年三十到來之前,姥爺是最忙的:寫對聯。念過私塾的姥爺是屯子里為數不多會寫墨筆字(毛筆字)的,我給姥爺打下手:裁紅紙,按照字數多少折疊紅紙。這里有著小小的數學學問,幾次折疊疊出多少字,字間距又大致相當,我在8歲的時候已經掌握。我在10歲的時候不自量力地幫助姥爺寫對聯,因為姥爺的心臟病一犯,就沒力氣寫了。這時候,我幾乎可以以假亂真,但明眼人是不難看出來的。因為我的字里缺少一種東西:風骨。
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姥爺英年早逝。這時,已略知世事滄桑的我痛悔不迭:姥爺那么多精辟的對聯,我只記得一兩句,諸如“勸告世人三件事,戒酒除煙莫賭錢”“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而已。其他的,我幾乎都沒有記下來,它們像姥姥家的炊煙一樣,飄上屋頂,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故鄉有一句諺語:外甥狗,外甥狗,吃完了就走。
如今,姥姥已年邁。又要過年了,我能否再次沿著童年的山路走到姥姥家,吃飽喝足,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像外甥狗一樣沒心沒肺呢?
知 青
作為特殊年代的一個特殊群體,知青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
打我懂事時起,我就覺得小伙伴巧朋的媽媽有些不一樣,小全會的媽媽爸爸也不一樣,小王毅那一大家子人就更不一樣了。不一樣在那里呢?他們說話都“偏”,跟我們屯子里的大多數人說話不一樣,他們常常發出很好聽的翹舌音節,不像我們的土話那樣基本都是平舌;再就是他們的打扮,倒不一定洋氣到哪里去,但跟鄉下人的打扮總是有區別的;他們走路的姿勢也有些拽,他們的臉都很白……
后來媽媽告訴我:巧朋他媽是知青,看到回城無望,就嫁給了巧朋他爸;小全會的爸爸媽媽都是知青,他們結婚以后就不住在青年點了;小王毅的爺爺是個走資派,全家人都跟著他受牽連,下放到屯子里改造。
知青多少有些比較好理解,媽媽的解釋就是城里的年輕人,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到農村幫助農民們干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至于走資派,小孩子不懂,就是在城里犯了錯誤,被罰到農村受苦、改造。小王毅他爺爺每天總是弓著腰,把鋤頭橫在腰上,兩只胳膊挎著鋤把。想來,那就是低頭認罪吧。
后來我家搬到大隊青年點附近,每天看著幾十個男男女女進進出出,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歡欣鼓舞,我也有了最初的夢想:我長大一定要做個城里人,像他們一樣干干凈凈,瀟灑漂亮。特別是生產隊收工以后,他們在青年點肆無忌憚地唱歌、吹口琴、吹笛子、拉手風琴、拉小提琴,他們太有才了,他們的生活太令人著迷了。更讓我羨慕的是,他們可以無所顧忌地一男一女在鄉間小路或者河邊散步,據大人說那是搞對象。但鄉下人搞對象可不像他們,一個個偷偷摸摸地,像做賊似的。我覺得他們不卑瑣,敞亮。
幾十里地之外的姥姥家東屋間住了四個女知青,我到姥姥家時沒事就愿意往她們屋里鉆,我喜歡聽她們說城里話,她們也喜歡我這個懂事、不淘氣的孩子。后來,大舅要結婚了,她們必須搬出姥姥家。搬家那天,四個女知青都哭了。那一刻,我恨死大舅了:你就不能再晚一點結婚啊!
這些知青里我最崇拜兩個人:一個是我們家旁邊青年點的王志強,另一個是在姥姥家所在大隊下鄉的知青李吉生。
王志強據說會武術,我沒見過他展示武功,不過青年點的男男女女都把他當作老大。他不是點長,但在青年點大家有個摩擦,都要他出來主持正義。青年點的伙食不好,王志強不知道從哪里整來一些白面,跟幾個哥們兒姐們兒偷偷到我家搟面條,就算改善生活了。當然,我和妹妹沾了光。
李吉生會畫畫,會寫美術字,他在寫黑板報的時候,我就蹲在旁邊看。許多年后,我在學校、在部隊辦黑板報,這門手藝是不是來自他的潛移默化呢?我想一定是的。后來,他回城時,帶走了姥姥屯子里最漂亮的女孩。
不久前,小王毅的叔叔輾轉找到我的單位,與我敘談了很久,他依然記得我的乳名叫“秋生”。然而他或許不知道,當年知青們的一言一行,幾乎影響了一個鄉下孩子的整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