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超
我在早晨醒來,世界仍在雨中。
站在窗口,我看到此時的雨已經比之前的雨更歡了。香樟們站在雨中,樓房們站在雨中,它們多么像一個孩子,在雨中,安靜地溫順地。它們多么像一個孩子,在雨中屏住呼吸,聽這個世界的小秘密。
刻意地走進雨中,撐一把素格子的長柄傘,很好地掩蓋自己,不停地調整傘的高度,控制自己的想見與不見。
中山河節制閘。拐彎的地方,有石條鋪成的臺階,走下去,和河流對視,看它漫溢地洶涌。一棵樹,挺立在水中,它會不會在洶涌中失去自己?一只白色鳥在雨中在河面之上悠悠而飛,然后停歇在樹梢上,看雨。多么詩意的一只鳥,從容地看這個世界,從容地看雨水縱情歡歌。
車來車往,疾緩不定,我走著自己的節奏。這個上午,我有充足的理由揮霍時間,像一個尊貴的游俠,突然就被自己感動。
有一輛車停在我的面前,我也停下來,看她按下車窗,“請問皮膚病醫院在哪里?”我在腦袋里搜索無果,納悶:溧水有專門的皮膚病醫院嗎?她轉換地點接著問,“老車站附近,老車站在哪?”我說給她聽,指給她看。但是,我還是不清楚,老車站附近有皮膚病醫院嗎?一個不知道老車站在哪里的人,一定不是溧水人吧。
抬眼望那些公交車,很多的座位空在那,有一輛甚至只有駕駛員,這樣的雨天,如果不是必須要出門,誰會無事走在雨中。我是少有的雨中步行者,我看到他們在車子里看我,或許會猜想我吧。有一些積水已經繞不過去,那就走在水中,用安閑自若的腳,丈量如水的深淺。
這樣想著,也這樣什么都沒想,荷塘就在遠處。??!好久沒有去看她,有半年多了吧,我時常想去,卻很久沒有走在她的身旁。像許多事情,如果,我沒有準備好,我會選擇回避。缺少直面的勇氣,所以有淡淡的憂用來懷傷。
我幾乎驚呼起來,她就在眼前,在這樣的雨天,等我到來。她似乎已經很早就醒來,但是沒有梳妝,那是她真實的模樣。嬌嫩的葉,嬌嫩的花,有的在水旁,夾生于蒲黃,有的在水中央,自然而坦蕩。葉上晨雨識秘語。哦,這樣真好,沒有刻意的話語,沒有精心的扮裝,知道我來,你仍然可以是你自己。
為了這樣的重逢,我站立不語。
哦,那居然不是蒲黃,它在荷塘的角落,是兒子曾經喜愛的旗幟。紫色的花,簇擁地開在枝頭,是陸生還是水生?高貴而憂郁,清澈而冷寂。我忍不住拍下來,有一天,我要知道你的名字。有一個寂靜的女子從我身邊走過,看我兀自拍花。
秦淮北路,是一條沒有生色的路。有水草倒伏在水中,順著水流的方向。我唯一的觀察是,一個孩子的手從車窗里伸出來,旋即又縮回去,他也很想走在這雨中吧。
快到家門了,決定先走進園子里看一看。雨幾乎已經停了。收起傘。
玉米已經開花,有的生于頂端,有的生于葉腋,近看,多么像稻穗啊。蕊絲很長了,像是十八歲男孩子的胡須,它在急切地向世界宣布:我,已經長大,從今天開始,不要喊我的小名。
有六只白色鴿在距離我四十米的地方,練習飛翔,更像是空軍的飛行表演,或三三或二四或一五,訓練有素。大約兩分鐘,它們齊落在空地上,沉默地看著我,我看到一只灰色的鴿子背對著它們。那只灰色的鴿子和這些白色的鴿子是什么關系?
韭菜,細細的韭菜,精神抖擻。兒子和我一樣,都愛吃韭菜,自己種的韭菜,自己去給它澆水,自己拿刀去割,自己摘洗,要一根根地摘一根根地洗,飯店的韭菜我不吃,那不是我要的韭菜,我不要的韭菜,被我吃了,不僅破壞我,也破壞它,彼此的好意。什么時候,炒一份自己的韭菜?清炒??此颓嗌募t色的辣椒在一起,美意延年。
南瓜的藤已經攀到樹上,它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醞釀這一次次的高攀?真是攀巖的高手,看你什么時候把南瓜懸掛在樹上,給我看。
身后居然有喇叭聲輕響,我站在路邊,把腳后跟懸著,讓它過去,里面的人在笑,是笑我嘴里銜著的狗尾巴草嗎?
我站在原地,回頭望。突然覺得自己常常是站在原地,從心臟到心臟,一草一木已是千草萬木,一山一水已是千山萬水。
仍然是銜著狗尾巴草到家,兒子和他的表弟正在看動畫片,“姑父,你為什么要銜著草???”兒子替我回答他,兒子的答案很讓我意外,他說:我爸爸最喜歡毒藥。
我什么時候和他說過毒藥的事?我從來就沒有說過,沒有說過,兒子怎么會突然給出這樣的答案。
如果是毒藥,那就一定是夾竹桃。
草木春秋,春秋草木。雨已經停了很久,但,世界仍然彌漫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