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簡相宜 詞簡意盡

李琳

【摘 要】 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對繁簡的表述有十多條，概括起來為兩種觀點：繁簡各有其宜，勿令辭拙意妨；贊賞詞簡意盡，批評“短于點化”；他主張以情感的表達需要來取舍繁簡。

【關鍵詞】 謝榛；《四溟詩話》；繁簡；情感

【中圖分類號】 G64.2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3089（2016）31-0-01

關于詩歌的繁簡，前人多有論述。大都主張“文約意廣”，反對“文繁意少”；主張“豐約之裁，因宜適變”、“物色雖繁，而析詞尚簡”，反對“為文者淫麗而煩濫”。

“或文繁而理富，而意不指適。極無兩致，盡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①意即有的文章文詞繁多，內容也很豐富，可文意并不切合所要表現的事物。要用一句或幾句放于文章最顯眼的位置，恰當地表達文章的中心。“若夫豐約之裁，俯仰之行，因宜適變，曲有微情。”②意即繁簡的取舍，結構的安排，應適應情況的變化。

“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③，劉勰認為文章應簡約而真實，而不應過于華麗而不切實際。當然，他主張的是“為情造文”，反對“為文造情”。他贊嘆《詩經》“以少總多，情貌無遺矣”，他認為寫作要象《詩經》、《楚辭》那樣善于抓住事物的要點，即“物色雖繁，而析詞尚簡。”

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對繁簡的表述也有十多條，對前人的觀點既有因襲和繼承，又有創新和發展。概括起來，大約為以下兩種觀點。

一、繁簡各有其宜，勿令辭拙意妨

謝榛以杜甫詩“仰蜂粘落絮，行蟻上枯梨”、“芹泥隨燕觜，花蕊上蜂須”、“翡翠鳴衣桁，蜻蜓立釣絲”、“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為例，說明盡管杜詩“諸聯綺麗，但句工氣渾，不失為大家詩歌”。意思是詩的好壞不能僅僅以繁論或以簡論。可從以下幾個層面解讀謝榛的觀點。

首先，“三等語”。他說：

作詩有三等語：堂上語，堂下語，階下語。知此三者，可以言詩矣。凡上官臨下官，動有昂然氣象，開口自別。若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堂上語也。凡下官見上官，所言殊有條理，不免局促之狀。若劉禹錫“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此堂下語也。凡訟者說得顛末詳盡，猶恐不能勝人。若王介甫“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此階下語也。有學晚唐者，再變可躋上乘。學宋者，則墮下乘而變之難矣。（卷四）

為了形象地說明詩歌的語言，謝榛將其分為“三等語”，并以例證來說明，稱贊李白的“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為“堂上語”，“吹玉笛”與“落梅花”是純客觀寫景摹聲，還是作者被貶失意心緒的流露，詩意渾化，含蓄朦朧。他認為王安石的“茅檐長掃凈無苔，花木成蹊手自栽”詩語太切，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不大。好的詩語應該言簡而意豐，差的詩語詞繁而意亂。

謝榛認為盛唐詩歌為“堂上語”，晚唐詩歌如“堂下語”，宋詩如“階下語”。其實，無論是“堂上”、“堂下”還是“階下”語，都有說得妙與不妙者，劉禹錫的《烏衣巷》、王安石的《書湖陰先生壁》何嘗不是廣為傳誦的佳作呢？

其次，繁簡各有其宜。他舉例說：

作詩繁簡各有其宜，譬諸眾星麗天，孤霞捧日，無不可觀。若《孔雀東南飛》、《南山有鳥》是也。（卷一）

謝榛認為詩歌繁有繁的妙處，簡有簡的恰當，如《孔雀東南飛》不僅在漢樂府中最長，且在中國詩歌史上也甚為罕見，但結構完整，首尾銜接，前后照應，且詳略剪裁得當，是一部成功的有人物、有事件、有過程的詩歌悲劇。沈德潛《古詩源》評價說：“入手若敘兩家家勢，末段若敘兩家如何悲慟，豈不冗慢拖沓？故竟以一二語了之。極長詩中具有剪裁也。”《南山有鳥》詞簡而意豐，表意深婉含蓄。謝榛又說：

作詩雖貴古淡，而富麗不可無。譬如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錦繡也。（卷一）

作詩雖以“古淡”為貴，可富麗也不可少，如同“松篁之于桃李，布帛之于錦繡”，各有各的用處，各有各的妙處。

再次，以情會景。既然詩歌繁簡各有其宜，那么如何來取舍繁簡呢？他以為：

凡五七言造句，以情會景，可長者工而健，可短者簡而妙：若良匠選材，長短各適其用爾。（卷四）

作詩亦有權宜，或先句法而后體制。譬匠氏選材，雖有巨細長短，而各致其用，可堂則堂，不可則亭矣。（卷四）

繁簡的取舍要根據情感表達的需要，要“以情會景”，可長的工整而老鍵，可短的簡潔而佳妙，如同工匠選材，“可堂則堂，不可則亭矣”，巨細長短最終“各致其用”。謝榛指出“辭短意多，或失之深晦；意少辭長，或失之敷演”，這是詩家的大忌，詩人作詩應該盡量避免，使立意措辭，兩相其功，相輔相成。

二、贊賞詞簡意盡，批評“短于點化”

在贊賞詞簡意盡的前提下，謝榛能以一分為二的觀點看待問題。首先，有簡而妙的，也有簡而弗佳者。他詳細舉例說：

簡而妙的，如劉楨“仰視白日光，皎皎高且懸”；不如傅玄“日月光太清”。戴叔倫“還作江南會，翻疑夢里逢”；不如司空曙“乍見翻疑夢”。衛萬“不卷珠簾見江水”；不如子美“江色映疏簾”。劉猛“可恥垂拱時，老作在家女”；不如浩然“端居恥圣明”。徐凝“千古還同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不如劉友賢“飛泉界石門”。

簡而不妙的，若鮑泉“夕鳥飛向月”；不如曹孟德“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蘇颋“雙珠代月移”；不如宋之問“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劉禹錫“欲問江深淺，應如遠別情”；不如太白“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武元衡“夢逐春風到洛城”；不如顧況“歸夢不知湖水闊，夜來還到洛陽城”。李義山“江上晴云雜雨云”；不如劉夢得“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還有情”。

謝榛的言下之意，詩歌不能一味求簡而不顧及意思的表達，他贊賞的是詞簡而意盡。他以《白云謠》為例說：

西王母《白云謠》曰：“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路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復來。”辭簡意盡，高古莫及。（卷二）

謝榛肯定西王母《白云謠》用詞簡當，格高韻古，后人之作多不及。

其次，采用“縮銀法”化繁為簡。既然謝榛主張詩歌“詞簡意盡”，那么怎樣才能實現這一要求呢？

謝榛認為采用“縮銀法”化繁為簡，或“緊要處”下手，抓住“情”、“景”、“事”，擬出中心句，也就是“詩眼”。

“凡作詩，須知道緊要下手處，便了當得快也”，并引用嚴滄浪“作詩譬諸劊子手殺人，直取心肝”進行佐證。“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意即借鑒古人，要有創新，不能只是為模擬而模擬。正如他所說：

凡襲古人句，不能翻意新奇，造語簡妙，乃有愧古人矣。謝莊《月賦》：“洞庭始波，木葉微脫。”蓋出自屈平“洞庭波兮木葉下”。譬以石家鐵如意，改制細巧之狀，此非古良冶手也。王勃《七夕賦》：“洞庭波兮秋水急。”意重氣迫，而短于點化，此非偷狐白裘手也。許渾《送韋明府南游》詩：“木葉洞庭波。”然措詞雖簡，而少損氣魄，此非縮銀法手也。（卷三）

謝莊《月賦》借鑒屈原而繁亂，王勃《七夕賦》、許渾《送韋明府南游》詩，措辭雖簡，但一“短于點化”，一“少損氣魄”，都不是成功的約繁為簡。如同一個拙劣的冶匠，將“石家鐵如意，改制細巧之狀”，既費時費力，效果也差。

注釋：

①陸機《文賦》，見霍松林《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3—104頁。

②陸機《文賦》，見霍松林《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08頁。

③劉勰《文心雕龍》，見霍松林《古代文論名篇詳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