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染相思淚

沐子笙

冬夜凄寒，呼嘯的北風似乎要凍徹骨血。

陳駿坤踏雪而行，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尖厲的罵聲，他加快腳步趕了過去。

“住手！”陳駿坤冷聲喝道。只見一個小宮女蜷縮在墻角，發絲凌亂，額角淌血。原本圍在她身旁的三個太監齊齊跪地，恭謹地垂著頭。

陳駿坤詢問后，方知是因為這宮女未做完當日活計。他何嘗不明白宮人的伎倆，想必是這幾個奴才在別處受了氣，拿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姑娘撒氣罷了。他沉聲道：“宮里豈容許動用私刑？這回且饒過你們，還不快走！”幾個太監連滾帶爬地順著墻根兒走了。

陳駿坤見那宮女半晌未動，伸出手想去扶她，她卻扶著墻自己慢慢站起來了。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多謝大人。”然后轉頭離開。

時隔一月，那宮女又出現在陳駿坤面前。

她面容清秀，眼神略顯淡漠，卻很清亮，就像暗夜里影影綽綽的燭火，有讓人沉迷的神秘感。

她跪在地上，“求大人救救奴婢。”她雙眼含淚，愈發楚楚可憐。陳駿坤扶她起身，聽她哭訴，方知是懿貴妃要把她配與老太監做對食。

陳駿坤頗感為難，“我是御前護衛，后宮之事恐怕愛莫能助。”她急急道：“大人深受皇上寵信，若肯為奴婢求情，奴婢感恩不盡。”陳駿坤凝視她半晌，似乎想從她含混不清的眼神中探得什么，“上回你可比今日倔多了，好像一點都不怕。”她擦干眼淚道：“大人不是鐵石心腸，否則上回也不會救奴婢。可若無大人相救，那幾位公公撒過氣也就罷了，也不會陷我于此番境地……”

陳駿坤一時怔住，“我沒想到會惹出這種事情……”她忽然笑了，像一朵盛開在暗夜里的海棠，凄艷異常，“若大人此番不便相助，奴婢也不怕了，不過一死而已。”陳駿坤嘆了口氣，“我不會棄你不顧。”

她淺淺一笑，行過謝禮后轉身欲去，他喚住她，“你叫什么名字？”她沒有回頭，“奴婢被叫‘小賤人很多年了，早忘了名字。”陳駿坤心里猛的一揪，在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里，掩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苦痛。他想起那雙讓人見之難忘的燭火般的眼睛，脫口而出，“以后就喚你阿燭吧。”她回眸一笑，陳駿坤看得發怔，這女子并非絕色，可一顰一笑盡是風情，似乎能揉進人心里。

皇宮中人向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陳駿坤愿意幫阿燭，不知是因為憐憫，還是因為心底初萌的一絲柔情。

陳駿坤為一個小宮女求情，令皇上頗感意外，便笑道：“朕賞她與你為妾可好？”陳駿坤心中一跳，偷眼看看跪在一旁的阿燭，只見她沉默垂首。他吞吐道：“臣和阿燭姑娘只見過兩面……”“奴婢卑微，配不起陳大人。”阿燭聲音雖輕，卻清晰而又堅定。陳駿坤輕蹙了眉，也順勢說下去，“謝皇上恩典，只是臣與阿燭姑娘的確不相熟。”皇上說笑一番，便也作罷了。

兩人叩頭離去時，阿燭微微抬頭看了皇上一眼，又迅速低下頭去，笑意如瞬間明滅的曇花。皇上問了一聲，“可是燭火的‘燭？”阿燭淺笑道：“正是。”“果然是明眸如燭。”皇上看著她，笑意深深。

后來，阿燭被調為御前侍女，陳駿坤很為她歡喜，偶然遇見她便悄聲道：“恭喜。”阿燭眸光流轉，浮起晦暗不明的笑意，“那還要感謝大人，否則奴婢怎能有機會親近皇上？”陳駿坤愣在當場，“你是有意的？”“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大人不明白這個道理嗎？”陳駿坤默然半晌，沉聲道：“后宮水很深，你好自為之。”阿燭撇嘴一笑，“人生在世，哪里水不深？”

陳駿坤拖著腳步離開，狹長的甬路望不到盡頭，夕陽把宮墻染得血紅。

阿燭不過在皇上跟前伺候了一個多月，便得了寵幸，雖然暫時只被封為答應，但皇上時常在她宮中流連，連懿貴妃那兒都很少去了。

有宮人私下里不屑道：“原本是想攀上陳大人的，誰知又踩過陳大人攀了更高的枝！”后宮從不缺流言蜚語，無論宮人們在背后如何嚼舌根，阿燭照樣恩眷日盛，封得瑾妃，一時風頭無二。陳駿坤偶爾遇上她，要么遠遠避開，要么恭謹地垂首行禮，再不多說一句話。

阿燭懷得龍胎，懿貴妃從中作梗使阿燭流產，手段極為陰毒。人證物證被明明白白地呈了上來，皇上大怒，“你屢次加害瑾妃，她心底寬厚，總勸朕不作懲處，不想你竟變本加厲！”懿貴妃被打入冷宮，不久便自縊而亡。

宮人們都揣度著，往后瑾妃定是榮寵更甚。可阿燭失去孩子以后就像忽然轉了性子，對皇上冷若冰霜，經常一個人呆呆地坐著，像丟了魂兒一樣，身子也日漸虛弱。自古帝王多薄情，哪能一直慣著她的脾性，幾番龍顏大怒后就不再來看她。阿燭的寢宮慢慢冷落，她像一片纖弱的葉子，在那里靜靜枯萎。

冬夜天寒，殿里燃著劣質粗煤，煙氣嗆得阿燭咳嗽連連。宮人端來了半涼不熱的飯菜，瞥一眼病懨懨的阿燭，“娘娘，陳大人今日成婚，娶的是巡撫千金，郎才女貌，羨煞旁人啊！”阿燭裹緊了被子，“那就好。”

阿燭想起父親橫死的慘狀，慘淡一笑，“父仇已報，我也該走了。”當年，懿貴妃為了爭寵，逼迫身為太醫的父親殘害龍裔，父親不愿助紂為虐，便慘遭滅口。家道破落，年幼的阿燭入宮為奴，嘗盡了人世辛酸，復仇的執念在心底盤根錯節。

她終日沉淪在黑暗里，而藏在心頭的那個人如星如月，他應該擁有比她更好的姑娘。那日，他說“以后就喚你阿燭吧”，音色暖暖，在她心中搖曳起了明亮的燭光。

窗外飛雪漫卷，阿燭垂下手來，眸中的燭火永遠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