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祭

莫景春

三月，美麗南方，蛙聲陣陣，如潮水般涌動，在稻花飄香的日子里，蛙聲飛揚，飄蕩在這片神奇美麗的土地上，散發(fā)著旺盛濃郁的生命氣息。

一

蛙，在南方八桂先人的眼里，就是雨神。

青蛙只是一個傳說，跳躍在先人濃稠而奔涌的血液里，詮釋著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碼，包括每一片土地，每一條河流，每一座山脈。蛙比一切事物都要神圣，都要偉大。青蛙五顏六色，漂亮，被人高高抬起。那是一種崇拜，那是一種征服，尤其是被接進(jìn)一個五彩的花轎，那是多么榮耀的事情：眾人前呼后擁，搖旗吶喊，喊出震天動地的力量。山野里回蕩著亮亢的聲音，穿越冷冷的山嵐，讓草木顫抖。

花轎里坐的是一只安靜的青蛙，即使是春雷已經(jīng)把春天喚醒，但沒有完全消退的寒氣，依然使青蛙昏昏欲睡。蛙兒沉浸在冬天的故事里，完全忽視外面是如何鑼鼓喧天，人們是如何載歌載舞。也許青蛙的夢里，只有那綠油油的稻田，還有水波粼粼的水田。那夢的色彩雖然不斑斕，卻也耐人尋味。

這是在桂西北的螞拐節(jié)，熱烈而隆重。附近村屯的人都涌來了，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圍著小花轎唱唱跳跳，手牽著手，那么熱烈奔放，又那么神秘莫測。他們在與天地、與蛙神做心靈的溝通交流。

這樣隆重的節(jié)日就定在國人最重視的春節(jié)期間。親朋好友都回來了，人們放棄了親朋歡聚的歡樂時光，卻圍著一只冬眠未醒的青蛙，盡情歡樂。祭祀從正月初一到月底，誦念經(jīng)詞，祭祀蛙神。一系列的活動綿綿延延二十多天的時間，二十多項祭祀內(nèi)容豐富而多彩。青蛙被這里的人們捧到神仙的地位。

大年初一，成年人，特別是年輕人，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找到一只可愛的青蛙。桂西北的大山里，寒冬時節(jié)，天寒地凍，萬物銷聲匿跡，要找到一只躲在土層里或深洞里的青蛙，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可是，村里的人誰都不會因此而退縮；相反的，一大早，天蒙蒙亮，村里的人手拿小鐵鍬，身背一只背簍，便興沖沖地往田野里趕，翻翻那沉重冰硬的石頭，挖挖那深幽的洞，摸到的只是冷冰冰的石頭。手翻得通紅，腰彎得酸痛，他們望著身后被翻得狼藉的土地，不禁感慨萬分，這蛙就是神，躲得如此的隱蔽。

突然有人興奮大叫一聲，找到啦。整個山野都?xì)g呼起來，紛紛趕來。最先找到的人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袋子，像是捧著價值連城的珍寶。大伙熱烈地?fù)肀е硎咀钫\摯的祝賀：他將榮幸地成為今年的青蛙王。很多人雙膝虔誠地跪在地上，面對著蜷縮的青蛙，口中念念有詞；前后左右不停地端詳著，像是祈禱一塊沉睡數(shù)千年的寶物。今年的福氣運氣，都會降臨到他頭上。他，就會成為蛙王的女婿，成為今年螞拐（壯話青蛙之意）節(jié)的首領(lǐng)，主持今年隆重的祭祀儀式。

捧在手里的青蛙，用一只小小的精致的小木棺裝著，然后被村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恭恭敬敬地放進(jìn)了裝飾得十分精美的小花樓里。四個從村里選出的精壯男子抬著裝有青蛙的小花轎，走村串寨，給每家每戶送福氣，送吉祥。浩浩蕩蕩的螞拐（壯話青蛙之意）隊。個個喜氣洋洋，吹著笛子，敲鑼打鼓，熱熱鬧鬧。村民們則呆守在家里，耐心等待，準(zhǔn)備好一串串煙花爆竹，還有封包和祭品，等待青蛙到來，祈盼蛙神帶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

深夜來了，這樣熱烈的氣氛也無法安靜下來。全村男女老少聚到停放小花樓的涼亭，燃起旺旺的篝火。年長的師公有板有眼地誦讀經(jīng)書，歌頌青蛙之功德。火光映襯著師公那紅通通的臉，一亮一亮的。師公一念一搖頭，很是入神。四周靜寂，只有篝火噼噼啪啪地燃燒。大家都在側(cè)耳傾聽那似懂非懂的經(jīng)文，屏氣凝神，生怕冒犯了蛙神。師公們的誦經(jīng)剛剛結(jié)束，那些男男女女扯開嗓子，對起山歌來。歌里沒有情意綿綿的曲調(diào)，只有關(guān)于自然人生思考的歌。歌聲把沉靜的夜晚打破了。蛙就這樣使整個山村徹底地臣服了。

在美麗的南方——八桂，到處是水波滟漣，水草豐茂，稻花飄香。先人們在水田里犁耙，在稻香里穿梭。水使先人們生活滋潤，使子民們生生不息。哪年雨水懶惰，便使田地破裂，無法種植，草木枯萎，人們便饑寒交迫。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凌空飛舞，氣勢磅礴，讓人折服，讓人敬仰。但在遙遠(yuǎn)而偏僻的南方，蛙才是最實際的圖騰物。有蛙必有水，有水必有蛙。水是靜的，不動聲色的；蛙是動的，活潑好動的。遇到歡樂的水，它就會歡唱不停，蛙就是水的主人。在先人的眼里，在遙遠(yuǎn)的蠻荒年代，人們在自然面前是那么無能為力。水更是決定命運的重要之物：洪水滔滔，淹沒農(nóng)田，淹沒村莊，淹沒房屋；人們四處逃散躲藏，甚至有不少生命淹沒在這滾滾的洪流中；洪水過后，病疫撲來，頓時哀鴻遍野，橫尸遍地，真是慘不忍睹！

青蛙是壯先民的神，張開大嘴，吸干這洶涌的洪流，使這滿地的谷物依然茁壯生長。老百姓安居樂業(yè)，如果蛙神吝嗇，久不降雨。大地干裂，莊稼被曬焦了，谷粒無收，人人面黃肌瘦。最可怕的是人們找不到滋養(yǎng)生命的水，紛紛干渴而死。一聽到呱呱的青蛙叫聲，他們喜出望外，跪拜天地，跪拜蛙神，因為蛙一叫，天可能就會降下大雨，滋潤萬物。

南方的先人就這么敏感地感受著青蛙，蛙是維系他們命運之神，這也許在螞拐節(jié)里，觀察蛙骨的變色，從中預(yù)測，就可能看出先人們是如何敬仰青蛙，崇拜青蛙，一直把它作為民族的圖騰在膜拜祈求。青蛙也使美麗的南方，萬木蔥蘢，萬物繁榮。

二

幾只青蛙跳到了石崖上，嵌進(jìn)了堅硬的石頭，成了一堵赭紅色記憶，成了藝術(shù)的祭品，供后人瞻仰。

仰望花山壁畫，驚嘆美麗南方的先人富有如此巨大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力。單是如此高聳的崖壁就讓人生畏：如何攀爬上去？如何畫上如此栩栩如生的畫面？這些壁畫經(jīng)過千百風(fēng)雨的洗刷，依然艷麗奪目。顏料的神奇讓人不可思議，還有眾多繁雜的物人更讓人瞠目結(jié)舌：五彩紛呈，動作各異，演繹著這片美麗的南方千百年來的神奇故事，絲絲入扣，讓人沉思。

這是慶賀一場反抗侵略戰(zhàn)斗的聚會，還是一場浩大降疊的祭祀儀式？歲月的腳步匆匆，讓我們無法尋覓到最確切的痕跡。花山前的明江滔滔而流，像是一條巨大的動脈，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營養(yǎng)，使這片美麗的土地富饒，充滿生機。古代，這里是人們走出大山、領(lǐng)略外面風(fēng)光的通道，是一條民族發(fā)展的臍帶。河神的溫順，使先民感恩戴德；河神暴怒，淹沒農(nóng)田，掀翻船只，傷害生靈，先民們便恐慌不已。祭祀河神是一種必然的選擇。如此隆重而熱烈的儀式，薄薄的畫紙承受不了，淡淡的墨水描繪不了。只有巍巍聳立的花山，只有平坦堅硬的石面，可以永久地銘記這些神圣的儀式。

壁畫中，形象紛繁復(fù)雜：一輪大大的太陽、眾多的馬羊、雙手豎起不停舞蹈的人們。畫面上的形象沒有一樣不讓人刻骨銘心。舉著雙手踏歌而舞的人們，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螞拐舞：那是祭祀螞拐的節(jié)日中最重要的動作。表演安葬青蛙之時，活潑的少年身披綠色的布條，頭戴綠色的青蛙形帽，雙手并舉，雙腳叉開，模仿著青蛙的撲騰跳躍，不停地跳著舞著，讓人們看到了青蛙的靈魂。一群活潑的“青蛙”擁起綠色的希望，點燃人們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

那些富有深刻寓意的紀(jì)念動作，不禁讓人想到先人創(chuàng)作畫面時，把這令人激動的圖騰虔誠地雕畫進(jìn)去，以表示永久的紀(jì)念，告慰后人勿忘青蛙之恩德。

蛙祭，讓聰慧的人們看到了藝術(shù)的美，最終演化為一副魅力永恒的藝術(shù)品。這數(shù)千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竟然沒能使它蒼白褪色，艷麗如初，一如先民們繁榮強大的信念。這里的子民多么令人敬仰呀！

生活在美麗南方的人們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就這樣把各種各樣的獨特的風(fēng)物錘煉成永久藝術(shù)品，把美麗的南方故事綿亙傳承。

跟美麗的蛙的傳說一樣，銅鼓也凝聚著八桂人民的聰明智慧。南方，多少崇山峻嶺，多少聲音無法傳達(dá)。銅鼓的出現(xiàn)，表示另一種意義的存在。銅鼓是鄉(xiāng)親們的靈魂，也是村莊民族的靈魂。銅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有著無可比擬的感召力。鼓聲就是命令，鼓聲傳到之處，人們的心就會跟到那兒。鼓聲可以穿山越嶺，趕走那些妖魔鬼怪。

美麗的南方，銅礦石遍地。隨時隨地挖掘出來便可以錘煉，鍛造。這里的人們勤勞聰明，將外地先進(jìn)的鑄造銅鼓技術(shù)跟自己的聰明才智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鑄銅技術(shù)。銅鼓中心為太陽紋，通體大多為云雷紋，還有水波紋、連錢紋、席紋等等。鼓面塑造立體青蛙形象。太陽紋光芒四射，云雷紋變化多端，突出鼓面的青蛙躍躍欲跳。莊重、活潑、穩(wěn)固、動態(tài)。這里的先民崇拜太陽，崇拜云、雷、雨，崇拜青蛙，把自己民族的圖騰崇拜作為銅鼓的藝術(shù)裝飾。

我看到一面銅鼓王：銅鼓形體碩大，莊重、樸實，以大鼓居多，面徑達(dá)一百六十五厘米、純重三百多公斤，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銅鼓，稱為“銅鼓之王”。

面對著如此大型的青銅器，其工藝之精，使我仿佛看到千年之前轟轟烈烈的場景：煉渣，陶風(fēng)管，遺棄在這荒山野嶺里，卻抹不掉人們的想象。煉銅的漢子裸著上身，圓腰粗臂。有力的雙臂掄起大錘，狠狠敲碎那銅石，然后把銅石扔進(jìn)那紅通通的火爐里。火花四濺，照亮這些漢子古銅色的臉。汗如雨滴，鑄造銅鼓，力量意志都在經(jīng)受著考驗。滾燙的銅水澆進(jìn)那銅模坑，一群人在七手八腳地忙著。

一面面造好的銅鼓，雕刻著各種各樣的雕飾：龍飛鳳舞，抽象符號。各具特色，各有形態(tài)，栩栩如生。眾多族人圍著看著，嘖嘖稱贊。這些銅鼓將一一分配到各族群里，用來祭祀、戰(zhàn)爭等事關(guān)民族前途的大事。

圍著銅鼓，鄉(xiāng)親們載歌載舞，歡慶幸福的生活。歌聲離不開酒，一大碗灌下去，酣暢淋漓，無比豪爽！有了銅鼓，心里有了寄托，就有了歡樂。

“咚咚”“咚咚”，鼓聲如雷，神圣地召喚著一切。盛大儀式在舉行，祭祀天地，祭祀先人神仙。祭壇前香火裊裊，道師口中念念有詞。鼓聲數(shù)遍，像是要把人們虔誠的靈魂超度給上天，祈求上天保佑，祈福這里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安康樂業(yè)。鼓聲陣陣，人群騷動，人們情緒高昂。

戰(zhàn)場上，血流成河，廝殺聲、吶喊聲交織在一起。鼓聲震天，鼓勵著勇武的戰(zhàn)士們沖鋒陷陣，為國家，為民族，為名譽而戰(zhàn)。對那些入侵的強盜，堅決予以有力的打擊，決不含糊。聽聽這鏗鏘的鼓聲，就明白了銅鼓的意義。

銅鼓是樂器，是神器，是權(quán)力重器；銅鼓又是綜合性的藝術(shù)品，集雕塑、繪畫、音樂、舞蹈于一身。銅鼓是民族藝術(shù)的“活化石”，凝聚著民族發(fā)展時期的政治經(jīng)濟(jì)文化等因素。

花山蛙畫，銅鼓擂聲，還有壯錦……這些無一不閃爍著美麗南方風(fēng)物的神奇。

三

當(dāng)我看到一只青蛙時，它已經(jīng)橫尸于餐桌上，支離破碎，渾身被各種佐料涂得紅紅黑黑，面目全非。那些嘴饞的年輕人正在大快朵頤。冒著泡沫的啤酒沾滿了桌面。蛙肉在啤酒的浸泡中格外刺眼，在一張張嘴巴里被咀嚼得吱吱作響。油水慢慢從嘴角溢出，讓人看到一種愚昧的得意。

不知什么時候起，有人把貪婪的手伸向這可愛的小神靈。他們趁著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悄悄潛伏在田坎邊。因為他們知道在春夏之交，在一場滂沱大雨來臨之前，這些機靈的小生靈聞出空氣中曖昧刺激的味道，便情不自禁放開喉嚨，歌唱這福惠百姓的風(fēng)調(diào)雨順。它們清脆的歌聲此起彼伏，呼朋引伴，歌唱美好的愛情。在它們美妙的歌聲中，人們看見了黃燦燦的秋天，看見了沉浸在豐收喜悅之中的張張笑臉，卻忘記黑夜里一雙雙可怕的手。可憐的青蛙來不及逃跑，只是拼命地掙扎。它們壓根兒就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守護(hù)著每一朵稻花每一串稻穗，忠心耿耿為人類服務(wù)，卻被人類狠狠抓住，然后剖膛開肚，倒進(jìn)滾燙的鍋里，炒出香濃的蛙肉，塞進(jìn)滿口酒氣的嘴巴。

青蛙不再相信人類，警惕那些貌似文質(zhì)彬彬的人類。它們躲在茂密的草叢里或者稻禾叢中小心翼翼地唱著歌。一旦有風(fēng)吹草動，它們立刻安靜下來，紛紛跳進(jìn)稻海深處，讓這些貪婪的手無法抓捕。它們一次又一次逃脫厄運，每一次都那么心驚肉跳。

農(nóng)田里雖然撒著藥，仍然被啃得七零八落，因為蟲蛾越來越耐藥了。那些在這片沃土上與蛙兒同風(fēng)共雨一輩子的老人更是怒不可遏，挨家挨戶叫來那些嘴饞的年輕人，揪著他們的耳朵到一塊一塊焦黃的稻田邊看，叫他們背誦在螞拐節(jié)上的祭蛙文。老人們語重心長地說青蛙的好處，并說蛙肉對身體的危害，比如寄生蟲多，肉素傷肝傷眼，說得這些年輕人目瞪口呆，連連咋舌，羞愧不已，以后再不敢吃青蛙肉了，不再傷害這些護(hù)佑祖祖輩輩的神靈。年輕人面對著祭祀青蛙的神臺，不停地跪拜，祈求神靈的寬恕。村里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豎起耳朵傾聽著，接受心靈的洗禮。

這些野生的小動物，本是大自然的一部分。鄉(xiāng)親們世世代代與自然和諧相處，包括每一棵樹、每一處水，鄉(xiāng)親們都悉心保護(hù)。村莊四周綠樹成蔭，流水潺潺。鄉(xiāng)親們很滿足大自然的恩賜，特別是青蛙這一類佑護(hù)著人類生活的有益動物。但填飽了肚子的人們欲望越來越多，不斷向大自然索取，甚至連青蛙這可愛的小生靈也無法逃脫這些貪婪的魔手。

幸虧根植于南方，民族內(nèi)心深處的敬畏之心在一點一滴地清洗著那些骯臟的靈魂。鄉(xiāng)親們更加敬重自然了，讓飛禽走獸自由自在在森林里奔跑，讓魚兒在清澈的河里游弋。看到滿目蔥蘢的樹木，我忽而想到大山深處的故鄉(xiāng)剛剛榮獲“世界自然遺產(chǎn)”稱號。這是鑲嵌在地球上一顆璀璨的自然保護(hù)最完好的明珠。

青蛙，自然的象征，生生不息的標(biāo)志，始終是我們生存在南方八桂沃土上繁茂的信念，閃爍著美麗南方人民善良純樸的理念：對自然的敬畏，對藝術(shù)的追求。

責(zé)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