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祖貴
從妻顫栗的肩頭望過去,病榻上的這位老太太,面容安詳,膚色白凈,仿佛正在午后小憩。我像每個周末一樣,坐到您的床沿,往事如潮水一般來到眼前。
我曾一度叫您“阿姨”,后來偶爾也叫您“媽媽”,但更多的時間里是叫您“奶奶”。您從小失去雙親,也沒有什么文化,但上天賦與您的善良與美德,卻成了為婿永遠也讀不完的一本大書。
我們的愛情雖然地動山搖,但世俗的尺度卻如劍戟風霜。記得第一次從我執教的鄉村學校,輾轉來到您家門前的時候,正是午飯剛過的時辰,我端坐在舅舅新婚不久的沙發里,忐忑得如同一面發抖的篩子,早已聽說你們是不同意這場戀愛的,但就像最差的學生也要參與高考一樣,我終究要來接受您的檢閱。從廚房里出來的是一位比我母親稍顯年輕,比我大嫂略顯年長的夫人,既沒有我想像的時尚,也沒有傳說中的威嚴。好像并沒有審視這個瘦弱書生的興趣,您端上一大碗泛著油星的荷包蛋,非要我彌補錯過的午餐。我突然想起出門前母親的叮囑,如果女方家長進門打雞蛋千萬不能吃,出門送傘也千萬不能要,按我們鄉下的風俗,這兩件事往往具有“趕緊滾蛋,散了最好”的寓意。見此情景,我便拼命推辭,頭可斷,血可流,雞蛋不能吃。往返再三,您有些急躁:“你這孩子,怎么這么犟,跑了大老遠,不吃點東西怎么行?”一聲“孩子”,讓我這棵在山野里長大的矮樹,突然間有了盆栽的幸福,抵抗的情緒頓時丟盔棄甲。晚間,岳丈私設公堂,庭審至半夜,仿佛意猶未盡,又是您進來解圍:“小李是客人,讓人家早點休息。”從此以后,您便一直叫我小李,直至孫子上了大學,您才改口叫我的大名,可能您覺得孫子都比您高了,女婿也許就不再“小”了吧。
我從沒感受過您的排斥,但我對您真正由敬而遠之到親而近之的過程,其實就是三十多年來您不斷扶持和養育我們的過程。
我們結婚的時候,手頭只有萍三年零存整取的一千塊錢,我是分文沒有,只得從家姐處籌借二百元擋手。其他一切家什被服都是您操心置辦。由于學校就近的緣故,當天連我家兄弟姐妹都由您親自掌勺招待,至今想來,仍是紅到耳根。這樣一無所求的丈母娘,世界上大約已經沒有了吧。
萍生了孩子,從坐月子開始,便是您親自帶孩子。孩子一歲不到,更是干脆把他放到您家,并連帶管起我們兩個大人的生活,那是一段寄生的日子,而我竟沒有寄生的感覺,除了年輕懵懂之外,其實更得益于您的大度包容。
兒子讀中學的時候,您曾來我們家長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您的性情更加平和安詳,每天的飯菜做得精致可口,房間也收拾得干干凈凈。閑暇時間,您既看書,也縫補。我的幾雙來不及扔的破襪子,竟被您縫補成帶繡花的紀念品。后來,我無數次地收納整理,都舍不得丟棄。那是一段溫馨的日子,是我生命中的愜意時光。母愛的失而復得,既令人陶醉,也令人心碎。
每天下班回家,我都愿意和您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我喜歡聽您娓娓敘舊的語調,愿意看您平靜如水的神情。我自己的媽媽一生太忙碌,太辛苦,從沒有機會停下來與兒女傾心交流。太多時候,我在潛意識里,是把您幻化成那位生我養我的媽媽在奉養。我也相信,更多的時候,您是把我當做自己親生的兒子在呵護。那一層永遠沒有說破的親緣將是您我陰陽相隔的珍藏。
您的慈悲大度,不僅時刻溫暖著家人,而且布施到了您生活中的每一個人。您八十多歲的高齡,連續五年里,做了六次手術,其中所經歷的苦痛,絕非常人所能想像。但一千八百多個艱難的日子里,您從不輕言放棄,也從不麻煩他人。
您是個時刻感恩別人的人。許多事情,在別人那里或許只是無意之舉,但在您那里都成了大恩大德的記憶。即使自己不便出門,您還叮囑我們這個要去看望,那個當去拜會。每次手術前,您總是說太麻煩邱醫生了;手術后,您又會說把我們拖累了。母儀之光,皓月當空;君子之風,如水長流。
您是個極愛干凈的人,另造便口之后,您幾乎就不再出門。我們搬了新房,想接您過來小住,您總是以不方便搪塞。到宜昌手術的間隙里,您去家里呆了五分鐘,甚至連沙發都不肯坐。個人的發膚衣物,您一直堅持自己清洗,直到去世的前兩天才罷手。即使已經彌留,您還喃喃要自己去衛生間,我們聽到您的最后一句遺言,竟是:“真不該是這幾天啊!”模糊不清的意識里,您還在擔心掃了大家過年的興致。所謂本性善良,不過吾母如此。其實您早已被病魔折磨得體無完膚,就在前三天的夜晚,您的嫡孫連續兩次夢見您擁著他痛哭:“輝,奶奶實在熬不住了啊!”這是靈魂熬不過意志的明證。除夕剛過,您的靈魂、意志、肉體終于同時崩塌,如玉山傾倒,一下子滑出了我們的生活。
事后清點您的遺物,發現了一個嶄新的紅包,里面整齊地裝著一千塊錢的新幣,大家都明白,這是您最后留給曾孫的壓歲錢。
錢已收悉!奶奶,走好!
責任編輯:鄧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