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翔
人類社會中,真正感人的故事總是稀缺的,但在大自然里卻俯拾皆是。有一段時間,中央電視臺第9頻道連續播出一系列叫作“紅腹濱鷸”的鳥類故事,深深地打動了我。這種外表看起來并不那么強壯的鳥,每年至少遷徙兩萬多千米,在北極與澳洲間往返一次,從不改變,而且與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鱟,竟然有一個延續幾億年的秘密“長約”,一直沒有變。
一、認識一下故事的主角:超級執著的紅腹濱鷸
紅腹濱鷸是鷸科、濱鷸屬動物,約24厘米,低矮而腿短,繁殖于環北極地區,屬長距離遷徙鳥類,頸、胸及兩脅淡皮黃色,所以稱“紅腹濱鷸”。它每年4月從澳大利亞越冬地起飛,開始單程長達一萬千米的向北遷徙。在最初的5~6天,體重僅140克的紅腹濱鷸,不停歇也不進食,飛行6000多千米。它們差不多是用比博爾特更快的百米速度,跑了無數個馬拉松。
讓我們簡單地想想吧:無論老幼,整整一周時間,不吃不喝,沒日沒夜,懸浮在空中,不停地扇動翅膀前行,這是什么情況?如果我們是這些鳥類的“家長”,該多么可憐和擔心它們。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包括這些鳥類嗎?誰可憐它們?
它們從出發點到目的地唯一的中停地,是中國的渤海灣。長距離的快速飛行,消耗掉它們1/3的體重。若不能及時獲得充分的食物補給,它們將無法完成漫長的遷徙和繁育后代的重任。
6月初,西伯利亞冰雪逐漸消融,紅腹濱鷸也隨之陸續返鄉。紅腹濱鷸之所以來這里繁育后代,有兩個原因:安全和食物充足。食物是什么?是爆發式增長的昆蟲。這給紅腹濱鷸提供了絕佳的繁殖條件。
紅腹濱鷸之所以性格倔強,是因為它們屬“早成熟”的鳥類,“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當它們孵化出來后,媽媽們就會離開。也就是說,在小鳥成長的過程中,它們屬于單親家庭,由爸爸來照顧。小鳥在外取食一兩個小時后,會逐漸凍僵,這時就會尋求父親的溫暖,在爸爸肚子的毛里面保暖,等它們緩過來以后再出來繼續覓食。紅腹濱鷸的爸爸們,應該是天底下最偉大的“暖爸”。
二、紅腹濱鷸與鱟的洪荒之約
三四億年前,就是我們知道有一種叫作“三葉蟲”的原始生物存在的那個時期,一種學名“鱟”的馬蹄蟹,也來到了地球上。它們差不多就是為創造和守候一個“長約”而來的。每年五六月,大西洋的特拉華灣會變成地球上最大的馬蹄蟹產卵區,數十萬只馬蹄蟹來到這里,生兒育女。
鱟從海上來了,紅腹濱鷸從空中來了,它們相會于海空之間的陸地上。紅腹濱鷸會在飛往北極的時候,在南美洲海岸補充自己的能量,鱟的卵就是很好的食物。紅腹濱鷸會在特定的海岸線尋找被潮水打翻在沙灘上的鱟卵,補充自己的能量,積聚足夠的脂肪,以備接下來的長途飛行之需。
鱟是慷慨的,紅腹濱鷸是感恩的。它們一年聚會一次,千千萬萬年都如此坦然相對,從來沒有因為計較得失而有任何改變。
三、一個需要人類反復自問的問題
我所好奇的問題就是:大自然為什么不“創新”?大自然的長約為什么能夠延續幾億年?為什么不會有爽約的一方?它們只要有一方稍微“靈活”一點、“創新”一下,事情早就改變了。可是沒有,它們永遠固守著自己的“僵化”“死板”。
大自然為什么不知道“創新”?為什么不會“與時俱進”?為什么萬物中只有人類一天到晚都在“創新”,都在“進步”?不斷創新和進步,是福還是禍?
前幾年觀看《動物世界》時,我也問了自己一個類似的問題:為什么強壯的野牛群不能稍微“動一點腦筋”,把前來加害它們的獅子圍殲?野牛們只要商量好,分別從幾個方向圍攻獅子,再多、再厲害的獅子也不是對手。野牛鋒利的長角,一挑一個準兒……可是沒有,野牛們就是不動這個腦子。它們寧可一次次地被獅子加害,成為獅子大快朵頤的美餐,也不想“進化”成獅子的天敵。這真的不是人類能夠想明白的事兒……
想來想去,我以為能夠解釋這一切的唯一道理,就是“愛本體論”:大自然里必定存在一種超越任何物種和個體生命的求生欲望、超越生命貪欲和執著的普遍法則,那就是愛。愛是萬物“由以出,由以歸,由以成長變化”的不二法門。
四、人類活動模式會不會成為大自然的“夏蟲之約”
人類之約,能廝守多少年?我們的百年之身,能守百年之約嗎?縱然有百年之約,在大自然看來,也只是轉瞬即逝的“夏蟲之約”。我們應該去了解并深深地進入“萬年之約”“億年之約”,在地久天長的“洪荒之約”里,發現我們應有的“萬年之心”“億年之心”。
因為“民好徑”,人類社會在發展過程中經常會走入迷途,離道自生,出現因小失大、因眼前失長遠的情況。人類當下面臨的最迫切問題之一是進化趨于刻板。所謂刻板,本質上是因變化要素缺乏、變化機制失靈而造成的有機度降低和變化減少,體現的是天人靈性的普遍退化。這涉及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特別是人類生存的外部生態系統和內在生態系統。我們想想自己的生活,看看周圍的環境,經常會生出這樣的感慨:我們的生活其實是由無數個刻板——刻板的思維、刻板的語言、刻板的行為、刻板的工作、刻板的生老病死、刻板的婚喪娶嫁——組成的,普遍的、深刻的刻板形成了刻板化趨勢。
先看看天的刻板化問題。中國北方地區大規模、持續的霧霾,表明我們的“天”已經出了很大問題。柴靜的一部《穹頂之下》,引發了整個社會的熱議。霧霾的本質是天的刻板,無有失調,陰陽不合,大氣局部喪失了隨機變化的可能性,整天耷拉著一張陰沉、不變的臉。
再看看人的刻板化問題。1943年,美國醫生康納爾(Kanner)發現了11例病例,命名為“早期嬰兒孤獨癥”(early infantile autism)。當時,要找到這樣的病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現在,2014年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發布了最新的自閉癥發病率統計數據:2002年出生的孩子,自閉癥發病率為68:1,其中男孩發病率為42:1。30年前,每2500名孩子中有1名自閉癥患者,現在這個發病率翻了37倍。中國的情況類似,自閉癥發病率呈現驚人的增長趨勢。我研究自閉癥問題已有十幾年,自閉癥患者普遍具備四個刻板特征:眼神的刻板、表情的刻板、語言的刻板、行為動作的刻板。這基本上可以成為自閉癥患者初步診斷的經驗依據。自閉癥問題的根本,應該不是自閉(孤獨),而是刻板,是刻板造成了自閉,而不是自閉造成了刻板。
中國哲學、中國教育的至高境界是天人合一,而刻板化造成的嚴重后果是:天則不天,人則不人,更遑論天人合一!
人類世界會不會因為“民好徑”的痼疾而陷入日益的刻板?如何避免人類活動模式成為大自然的“夏蟲之約”?這恰恰是老子之憂!
四、老子之憂
老子目光如炬,洞徹大自然的奧秘。他越是明白,就越是憂心。老子最大的憂慮,是人們可能因為“好徑”而離道自生,最后弄到“不得其死”。
老子說:“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徑。” ①又說:“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②大道永恒運行,自有其內在的法則,但人類受利益和偏見的驅使,會自恃聰明,背棄大道,另搞一套,在小路上急功近利,爭先恐后,這樣就很危險了。他把這種情況看作“離道自生”。這是老子為人類長遠計而最擔心發生的事(“唯施是畏”)。
老子苦口婆心地轉達道的教育,洋洋五千字,他到底想“教”我們什么?話到深處,歸結起來無非兩個東西:一是“老子之愛”,他要向人們表達他發現那個匪夷所思世界的至美至樂;一是“老子之憂”,他竭力勸阻人們千萬不要追逐名利、爭強好勝而偏離大道。
在大自然這場地老天荒的永恒舞會上,萬物都在盡情、專注地享受。但人類呢?我們是一個高明、安分的舞者,還是一個充滿善意和驚喜的觀舞者,抑或是一個傲慢、野心勃勃的不速之客?我們看得慣這樣的舞會嗎?我們會不會在扮演一個名聲不好的角色:一個覬覦者,一個瞪大了眼睛隨時準備撲上去搶奪別人漂亮舞伴的陰謀者……當我們生生拆散大自然青梅竹馬的舞伴(對立面的和諧)、“抽離”出我們看上的姑娘(對立面的某一面)的時候,我們似乎得到了,但那個失去了青梅竹馬舞伴的“姑娘”已經死了。
面對這樣一種可能性,老子反復提醒:“不!不!”他說,“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③。猶豫不安,如履薄冰;謹慎忌憚,就像要防備四方鄰里的猜疑攻擊。我們一再看到那個猶豫謹慎、戰戰兢兢的老子。他總是在說“不”,總是在告訴大家:體察大道、敬畏知止,不要做非分之想,不要離道自生。老子希望我們老老實實地回到舞場上去,與萬物一起盡情地參與和享受大自然的舞會,全然地擁抱世界,并與之翩翩起舞。
五、重審人類與大自然的關系
經常聽到一個詞,叫“保護自然”,乍一聽,很美很高大上,仔細想想,其實不是那么回事。
我們需要重審的問題是:我們保護得了自然嗎?我們拿什么保護自然?換句話說,大自然需要我們保護嗎?不錯,我們是在破壞自然,而且破壞得很嚴重,但是不用杞人憂天,大自然自有自己的處理方式和康復方式,而且一定是最合理、最絕妙的方式。只不過,大自然的自我運行和修復,是一個宏觀尺度的事情,以千年、萬年為時間周期。你說你要“保護自然”?這可能嗎?有必要嗎?說白了,人類破壞大自然,對大自然本身來說,沒有任何不良后果,你不用太擔心;所有的不良后果,其實都是針對人類自己的。
人類再大的破壞力,對大自然來說,都是無所謂的。它有足夠的能力,在不太長的時間周期內(頂多幾萬年)自我修復。大自然的自我修復,是為了養育這個星球上其他的更多的居民。說到底,真正需要保護的不是大自然,而是人類自己。究竟保護誰,還要說清楚。大自然“大美而不言”,當然不會提這個問題,但是我們自己要清楚,否則那不是自欺欺人嗎?
人類在這個地球上當家作主,其實時間很短,而人類個體的生命存續時間更是如白駒過隙,這就決定了我們存在的基本時間尺度與大自然存在的基本時間尺度,根本不是一個級別的。俗話說,夏蟲不可言冰,因為夏蟲從來沒有到過有冰的季節。從這個意義上講,人類也是不可“言冰”的,因為地球上曾經發生的關于“冰”的故事,我們聞所未聞。說人類來保護大自然,跟夏蟲說“我們一定要保護人類”一樣,雖然顯得很崇高,但總不免感覺實在太萌了。大自然的運行方式和修復方式,遠在我們的能力之外。
以人類的方式“保護”自然,一定是按照人類的目的、利益、能力來實施的“保護”活動,大自然會感覺可能和舒服嗎?類似的問題是:以夏蟲的方式“保護”人類,我們會感覺可能和舒服嗎?從時間尺度上說,這是哪跟哪呀?面對人類信誓旦旦的保護誓言,大自然如果能說話,一定會說:“得嘞,我謝謝您啦,您就別添亂啦,這不是您的活兒,還是我自己來吧!”大自然有自己處理被破壞問題的態度和方式,那是大尺度的。
大自然慈悲而嚴厲,溫順而固執,慷慨而吝嗇。這兩面性的性格究竟呈現哪一面,決定于一個無形、奇妙的界限。在界限的這邊,你造吧,揮霍吧,破壞吧,一切由你。而一旦觸及界限的刻度,大自然就“翻臉”了!“翻臉的大自然”,真的不是好惹的。
總之,所謂的“保護自然”,有一點兒冠冕堂皇的味道。其實,我們做不了,大自然也不需要。我們能努力去做的,只是保護我們自己而已。大自然于萬物有道有德,生之蓄之,不盈不虧,但它“視萬物為芻狗”,愿意怎么用它提供的資源,是我們自己的事兒,它不操這個心。它既不需要我們感恩,也不需要我們保護。說“保護自然”就免了吧,為我們自己的長久生存和可持續發展多操一點心,多加一點“保護”,那才是真的!
六、加入大自然“地老天荒”的約會吧
回到那個可敬的紅腹濱鷸的故事中來,看看我們能為這個地球上最美麗的洪荒之約做點什么。
據調查結果顯示,紅腹濱鷸的總數近10年來都在顯著下降,最主要的原因是濕地衰竭。從1990年至2008年,圍填海使我國濱海濕地面積銳減了57%,許多鳥類棲息地和覓食地消失,海洋和濱海濕地碳庫功能下降,濕地生態服務價值大幅降低。為了系統了解紅腹濱鷸的生存狀況,北京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的教師曾連續7年執著地守候在這類候鳥遷徙中停地之一——唐山沿海灘涂上。在鳥類遷徙季,他們每天利用觀鳥鏡記錄鳥類的種類和數量,觀察它們的取食生態、種群變化等。
我們對濕地的保護,對森林、河湖、海岸、灘涂、土地的保護,就是在延續大自然的生命故事,就是加入了大自然“地老天荒”的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