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仰
中國有俗語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币杨H有名氣的當代攝影師米奇·愛潑斯坦(Mitch Epstein)在48歲回到家中時,發現彼時如日中天的家族生意已經破敗。30年前他離開家去從事藝術創作,走上了與父親、兄弟截然不同的道路。而他回家之后所做的,不是為了救家族生意于泥澤,而是為了見證其破產。
愛潑斯坦的家鄉霍利奧克曾經是美國造紙產業的中心,從20世紀70年代起整個工業經歷了衰退,這個城市因而被淹沒在犯罪、毒品和失業的夢魘之中。通過這本書的四個章節——“家具店”、“房產”、“市鎮”和“家庭”——愛潑斯坦不僅呈現了自己家族生意破產的悲劇,也講述了這個曾經的工業重鎮的悲劇。從早期的作品中,愛潑斯坦已經體現出對色彩的卓越掌控。而在《家族生意》中,色彩則是整本書情緒張力的核心。許多臺燈被隨意地放在一塊棕色低碳上,與空蕩蕩的灰白色雙人沙發面對面,而背景則是臟兮兮的艷麗的粉色墻壁;用舊皮箱躺在帶藍花的床墊上;青色墻面前一堆二手書被裝在手推車里——傷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章節“家具店”中,除了等待破產拍賣的物品的靜物照片,愛潑斯坦也拍攝了一些室外場景。一張從街上拍攝的照片展現了一座乏味的辦公大樓,二樓黝黑的窗口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通過圖片說明,我們發現這正是愛潑斯坦年邁的父親比爾,他背對著鏡頭,手握電話聽筒。這張照片的刺點,在我看來是父親渺小的身影與邊上陰影中巨大的美國國旗的對比,似乎暗示這位82歲老人在無法回轉的社會歷史變革中的掙扎。如果說“家具店”這個章節是對過往榮光的惋惜,那么第二章“房產”則是對充滿問題的當下的描摹。隨著犯罪行為在比爾的出租公寓中蔓延,他的房產帝國成了一顆定時炸彈,甚至給他帶來了“貧民窟地主”的壞名聲,但他依然盡其所能維持出租房產業。
為了重構父親的世界,愛潑斯坦還深入那些出租房產,去采訪和拍攝愿意出鏡的房客。一對夫妻在樓梯前擺好姿勢,平靜地面對鏡頭。愛潑斯坦寫道,“今天,瑪麗亞·馬爾多納多跟男友卡梅羅·崗扎勒斯一起回來,她立刻就想要拍照片。我還沒在玻璃對焦屏上構圖,她已經自覺地開始擺姿勢,好像是為20世紀60年代的《花花公子》拍大片……我拍攝她的肖像時,她把腿跨在樓梯扶手上,為我講述在這座出租公寓樓居住的故事?!痹谙鄼C面前,他們大多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但與攝影師合作,同意拍攝肖像,這一舉動本身透露出他們對于被關注的渴望。
從個體家庭的破產擴展到更廣泛的社會議題,這個故事到“市鎮”一章可算完整,但愛潑斯坦的項目并未結束。它還有最后一個任務:克服攝影師與父親之間幾十年的隔閡。畢竟,這才是愛潑斯坦回家的原因。因此,我們看到這本書的最后一個章節,命名為“家庭”,其中包括新近和從前的家庭照片。當他離開家去追尋藝術事業,這是反抗專制的、不近人情的父親的舉動。但這個項目的拍攝并不是愛潑斯坦用來抵抗的盾,也非攻擊父親的矛,因為在進入父親世界的過程中,他已經原諒了比爾作為父親的失敗。這本厚重的畫冊的最后一張照片,是從俯視的角度拍攝父親在池塘游泳的場景,他的大部分身體都消失在黝黑的水中,只露出頭和肩膀,以及兩條手臂。在這里,父親已不再是當年讓人恐懼的一家之長,而只是一位脆弱的老人。這幅影像中流露出的,不僅是父親對命運的屈從,更是嚴厲讓位于對子女深沉的愛?;蛟S,重新發現這份父愛便是愛潑斯坦從《家族生意》中獲得的最好的報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