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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中篇小說)

2017-05-09 17:03:36薛媛媛
文藝論壇 2017年3期

○ 薛媛媛

希望(中篇小說)

○ 薛媛媛

薛媛媛

湖南桃江人,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創一級。曾任文化館文學專干,《新創作》雜志編輯、副主編,現為長沙市文聯專業作家、長沙市作協副主席、長沙市政協委員。

上個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已發表和出版作品近五百萬字。主要作品:長篇小說《湘繡女》《我是你老師》《城域外的吶喊》《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我開始煩惱了》,小說集《雕花床》《湘繡旗袍》,散文集《那個女人那個雪夜》,長篇報告文學《中國橡膠的紅色記憶》。小說曾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載,并選進《21世紀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和各種年度版本;《湘繡旗袍》進入中國小說排行榜和第五屆魯迅文學獎終評;《午夜火車》和《一個人的極限》被翻譯到國外。《六三班的成長報告》拍成電視劇;《你要去北京》拍成電影,曾獲第13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五屆徐遲文學獎,《草原》文學獎,第四屆、第五屆毛澤東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等。

1

張臘梅去廚房做早餐,經過兒子陳建云房門時變得躡手躡腳。陳建云迎接高考,復習到深夜,早晨是他補覺也是他為上午復習養足精神時候,不能有半點響動。張臘梅經過客廳都要停下來,對著墻壁上相框抹眼淚。相框里嵌著一個圓臉、柳葉眉、大眼睛、臉上兩個酒窩窩的姑娘照片。姑娘是她女兒,叫湖南。湖南的眉眼就是張臘梅年輕時翻版,像一個模塊刻出來的。張臘梅年輕時是蘋果臉,笑盈盈的臉上有一對酒窩窩和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當年追求她的小伙子排著隊,她都沒有同意嫁給誰,不是一場轟轟烈烈支邊運動,她也不會嫁給陳永嘉。

陳永嘉和她是中學同學,隊里能讀中學的人鳳毛麟角,他們屬于隊里有知識的人。1960年,中國急需橡膠,中央決定在云南邊境建立橡膠基地。橡膠基地需要人去開墾,毛主席號召湖南人去支邊。支邊有個條件,結了婚才能去。張臘梅為了支邊,便嫁給愿意同她一塊去云南的陳永嘉。他們來到橄欖壩農場七分場一隊,住的“茅草蓋頂、竹笆做墻、下雨似水塘”的房,吃的老玉米。三個月老玉米吃完,接下的日子野菜充饑。吃著野菜在原始森林超負荷開荒,張臘梅承受不了。她懷念湖南的青磚木屋,肥沃良田,產生回湖南的念頭。十個月后生下女兒,取名叫“湖南”,表示對湖南無盡懷念。第四年她生下兒子,陳永嘉取名叫陳建云,表示把異鄉當成故鄉建設。陳永嘉對她說,我們有兒有女了,就在這里安心過日子。雖然苦點累點,只要橡膠種好了,會有好日子過。陳永嘉一心建設云南,由一隊事務長升為七分場會計,張臘梅升為隊里的婦女主任。張臘梅在隊里積極工作,回家撫兒育女,日子在她把持下也過得比別人富足,別人家沒錢給孩子買小單車,她家孩子有;別人家孩子沒有流行的喇叭褲,她家孩子早穿上了;別人家女孩子沒有夏天驅熱的小花扇,她家女兒能拿出各種樣子的小花扇,開心地扇著;別人家小孩要過年才能吃上用河沙炒的紅薯片,她家隨時讓小孩吃到河沙炒紅薯片。

湖南小時候像一只百靈鳥,從學校到農場都能聽到她嘹亮歌聲。湖南中學畢業順利考上師范學校,畢業后成為縣城一名音樂教師。好事成雙,陳建云考上縣一中重點高中。兒女有出息,張臘梅覺得有面子。這天,湖南在家過完暑假回學校,張臘梅提著一袋河沙炒紅薯片送她搭車。湖南去學校先坐手扶拖拉機到農場,再轉去縣城的長途車。張臘梅要湖南坐到手扶拖拉機邊上,這樣不會夾在人中間。湖南用手帕擦了擦木板凳,把裙子往沒人這邊挪些,戴上太陽帽,從張臘梅手里接過袋子。張臘梅說,袋里的河沙炒紅薯片拿些給同事吃。湖南咯咯咯地笑。張臘梅又說,你愛吃,過段時間媽媽給你送些去。湖南笑得更厲害。張臘梅說,你笑什么?湖南說,媽媽,現在的人不吃這些東西了,縣城有好吃的東西,你來縣城,我買給你吃。去縣城的人陸續上車,手扶拖拉機叭叭啟動,噴出一股濃煙走。陽光明媚,微風吹拂,湖南唱起李谷一《鄉戀》:你的身影,你的歌聲,歌聲婉轉綿長。當她唱到: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頭隨著韻律輕輕擺動,突然,手扶拖拉機一個急轉彎,她身子往前傾,太陽帽飄落,她下意識抓帽子,帽子沒有抓到,人翻到手扶拖拉機輪胎下。一朵盛開的鮮花瞬間凋謝。

陳永嘉看她呆在相框下抹眼淚,覺得不是個事。女兒走了兩年,她還不能走出悲傷。陳永嘉取下相框往地上砸,玻璃碎了一地,他拿起照片。

把照片給我。

女兒沒有了還有兒子啦!兒子要高考,你這樣會影響他。

張臘梅愣在那里。

陳永嘉趁機帶走照片。

2

張臘梅把一碗冒著蒜花香的荷包蛋面條放到兒子面前,兒子埋頭吃面,吃得滿頭大汗。張臘梅坐在旁邊看他,像是第一次這樣看他。兒子身材隨他父親,一米七五,寬肩窄腰;面相卻像她,男人女像,英俊福氣。兒子還有兩條他父親不具備的長腿,跑得極快。他是學校長跑冠軍,學校曾鼓動他考體院,他認為體院一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人才去學,他喜歡建筑,想考建筑學院,建世界最漂亮的房子。兒子在學校名列前茅,老師對他寄予希望,圈定他考個重點大學沒一點問題。

吃完面,陳建云移到書桌前做作業。張臘梅拿起兒子空碗,兒子功課辛苦,我要給他增加營養。她把碗送到廚房,拐到雞籠,捉出一只老母雞,殺了,用微火燉到鍋里才去上班。

陳建云把幾道二元一次方程解完,伸了個懶腰去廁所。他從廁所出來聽到窗臺下有人嘻嘻哈哈。他走近窗臺,看到三個小青年把一點白粉放到小錫箔紙片上,點燃一根火柴,隔著紙片熏一下,嘴挨上去,閉上眼睛,鼻子吸,那情景像是享受一頓從未有過的盛宴,貪婪樣子有些滑稽。

你們吸什么?

試試就知道。

陳建云覺得好笑,搖著頭,回到書桌前繼續做作業。

他把兩道應用題解答完,房間忽然變暗,接著下起了小雨。他想起白球鞋曬在陽臺上,趕忙跑到陽臺,發現白球鞋不見了。白球鞋怎么會不見了呢?他覺得挺奇怪。他走到窗臺,幾個小青年走了,窗臺上有張小錫箔紙片,上面沾著一層白粉,像細沙樣閃著銀光。出于好奇,他拿起紙片,展開,點燃一根火柴,隔著紙片燒一下,挨到鼻子前嗅,頓覺神清氣爽。

小青年又在窗臺下嘻嘻哈哈,陳建云裝出專心復習樣子,偷偷看他們來了走了,走了又來了,窗臺上常有遺露的錫箔紙片,陳建云覺得這是一樣好東西,包起來放進書包。復習累了,拿出錫箔紙片,點燃一根火柴,隔著紙片嗅,做出個小青年貪婪樣子。

這天,陳建云突然把書包挪到窗臺上復習。張臘梅下班回來,看到兒子在窗臺上,就說,建云,把你的毛衣和運動衫收進來。

好的。陳建云走到曬衣竿前,發現只有兩個衣架子在風中擺動。

媽媽,沒有看到毛衣和運動衫?

再找找,那可是花了我一個月工資給你買的。張臘梅走到窗臺,望著兩個空衣架說,早上我明明曬在這兩個衣架上。

陳建云說,要是把衣服變到衣架就好。。

家里來陌生人沒有。

沒有呀!

衣服曬在窗外頭,準是被人收走了,好衣服還是要曬到窗里頭。

陳建云猛然想起窗臺下那三小青年,不再吭聲。

看你,窗臺上到處擺著書和作業本。張臘梅拿起他書包,把書和作業往書包里塞。

媽,書我自己來清理,你不知道圓規一類東西如何放。

陳建云拿過書包,看到母親走出窗臺,慌忙把錫箔小紙片放進文具盒。

3

陳永嘉吃過午飯,準備去農場開會,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不顧會議,一路小跑出了七分場,去搭上縣城的車。

他站在太陽下等車,汗一股股往下流,心卻一陣陣往上踹。電話是兒子學校打來的,準確地說,是兒子學校的校長親自打來的。什么事讓校長親自打電話?是不是兒子填志愿的事,不應該這么快呀!兒子昨天才回校高考,按時間推算,今天是高考第一天,只有高考完才考慮填志愿。是不是兒子病了?也不可能呀!兒子活蹦亂跳一男孩,長到十八歲,小感冒都沒有過一次,健壯如牛。假如兒子突然生病,也不應該驚動校長,應該是班主任通知他。校長電話只有五個字,“你速來學校”。語氣生硬而帶命令,不容他質疑掛下電話。

校長他當然見過的,是在高考前一次家長會上見的。校長是個女的,戴一副金絲邊眼鏡,坐在臺上給家長作報告。那天學校的安排是會議一散,準確講是校長報告結束,家長帶各自子弟回家復習。他坐在臺下靜靜聽她報告,報告完又看她從臺上緩緩走下,經過兒子班級,班主任老師指著他對校長說,校長,這就是陳建云家長。校長握住他手,微笑著說,陳建云很優秀,是我們學校的希望,回家好好復習。校長柔聲細語,手軟軟的。可今天電話里像是變了一個人,他甚至懷疑電話里是不是校長本人。

按理說陳永嘉今天是最忙的一天,明天是湖南人1959年至1979年的二十周年支邊紀念日,農場、分場要搞一個大型慶典活動,這個活動已籌備一段時間,還有每年一次的湖南領導慰問湖南支邊也在明天,湖南領導只到西雙版納農墾局,各分場各生產派代表去局里參加座談會,領取慰問品,農場下午的會議就是討論這些事情。他是會計,活動經費開支和具體經辦他必需到場,但是校長電話像一道命令,容不得置辯,必須立即去學校。在他心里,如果說工作重要,那么兒子更重要。他和張臘梅一樣,自從沒有了女兒,兒子成為他唯一希望,只是他對兒子的愛不像女人表露出來。

陳永嘉到學校已是下午兩點,校門口站著或坐著的考生家長,熱熱鬧鬧聊著自家兒女。陳永嘉進校門遇到一點曲折,傳達室把他欄在門外,等傳達室與校長通過電話才對他說,進去吧!校長辦公室在教學大樓三樓。

校內和校外兩個世界,校內靜悄悄,孩子們分布在各個教室考試。陳永嘉捏了捏拳頭,說了句:兒子加油!走進教研大樓。他一口氣爬到三樓,在樓梯口拐彎處就到了校長辦公室。校長說了聲,來了,示意他在對面凳子坐下。陳永嘉屁股往凳子上挨。校長突然一句,你兒子吸毒知道不。剛挨到凳子的陳永嘉像是砸到釘子上,猛然彈起,說,不可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兒子一直在學校讀書,從未見過白粉。

你兒子交待,吸毒是從家里開始的。

陳永嘉腦袋翁地一響,腦海里立即回映兒子在家各種表現,也沒有發現什么異常。他輕聲說,還是不可能,家里沒有吸毒跡象呀!

是你們家長忽視毒品存在。你們忘記了,這里是邊疆,地處“金三角”的邊疆。全球海洛因來自“金三角”的緬甸。

校長見陳永嘉愣在那里,起身,走到他身邊,說:跟你這樣講吧!這個由英國Wright醫生發現的海洛因,當時只使用醫療,逐漸形成濫用。美國醫學會曾禁止海洛因進口美國,盡管海洛因后來在醫學臨床也不應用,但毒品猖獗于全世界,成為人類第一大公敵,屢禁不止,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概莫例外。

其實陳永嘉心里知道,云南隨著國際、省級口岸開通,從緬甸沿古代“南方絲綢之路”走向歐洲成為最便捷通道,流淌了幾千年的瀾滄江、湄公河國際水道在中國境內有了通航運輸港口,天然水道與現代交通將中國、緬甸、老撾、泰國、柬埔寨、越南六國緊密相連時,毒品這個魔鬼悄悄潛入邊境,又在邊境上空肆意游蕩,以至外地人一進邊境,嗅到空氣里都有那股味。邊境線長,就有邊民從邊境小路把毒品偷偷背進來;邊境河也長,也有邊民悄悄劃船把毒品裝進來,在田野用竹子塑料搭一個棚,外人以為是守甘蔗的休息場地,他們就在棚里交換毒品。緬甸有人曬片坨,片坨流進境內手段離奇,男人把片坨藏匿死嬰里,女人把片坨做成膠囊吃進肚里,遇到買主吐出來。公安人員曾在一個寨子抓到50多名婦女。他還看過一個資料,吸毒的年輕人占百分之七十,年紀最小只有十四歲。盡管如此,他仍有一百個不相信兒子吸毒的事實,不相信這件事會發生在兒子身上。

校長,是不是弄錯了?

我沒弄錯,這件事確確實實發生在你兒子身上。白天他躲在廁所里吸,晚上躲在被窩里吸,今天考試,考場上找不到吸毒機會,毒癮發著,雙手抽筋,口吐白沫,考試無法進行下去。

陳永嘉頹然坐到凳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你帶他回家吧!校長埋頭理她手里文件。

陳永嘉離開校長辦公室,一路小跑去宿舍,嘴里罵著,我要揍死他,揍死這個龜崽子。

學生宿舍空蕩蕩的,兒子坐在地上,耷拉著腦袋,身邊放著打捆包的行李。陳永嘉抓起他,想狠狠揍他一頓,猛然想起這是學校,舉起的手放下了。他從地上拉起兒子行李,吼道:回家!

4

永嘉,你怎么帶兒子回家?他不是在高考嗎?張臘梅納悶。

陳永嘉沒有理她,一進門把兒子頂到墻上,拳打腳踢。陳建云被他打得滿地打滾,嘴角滲血。

你瘋了!張臘梅被陳永嘉突然舉動嚇懵了。

陳永嘉又搬起一條板凳要砸過去,她挺身攔阻,拼命抱住陳永嘉,大聲喊,兒子怎么啦!輪到你這樣狠命打。

陳永嘉吼道:你問他,他做了什么?

張臘梅轉頭去望陳建云,陳建云連滾帶爬,爬到自己房里,“砰”地關上門。

他吸海洛因。陳永嘉說。

張臘梅顯然沒聽懂陳永嘉話,問了句,你說什么?

他吸白粉,毒品,懂嘛?

這下她聽懂了。這個不詳的,與自己家沒有任何關聯的事發生在兒子身上,她第一個反應:不可能,絕不可能。我相信任何人吸毒,絕不會相信兒子吸毒。

怎么不可能,他已被學校趕出門,連高考的資格都沒有了。

開除了!被學校開除了?

陳永嘉朝她點點頭。

張臘梅得到肯定,如五雷轟頂,差點暈厥在門邊。她突然明白從不打兒子的陳永嘉竟然出手這么狠打他,是出了這么大的事,大到天快要塌下來。她倚著門柱,嚶嚶哭起來。

哭吧!你就哭吧!兒子在家吸毒都不知道。陳永嘉一屁股坐在門坎上,叭啦叭啦抽煙!

你也沒有發現呀!

這個龜崽子把我們都瞞過了。

陳永嘉抽完煙,拿出工具箱,在陳建云門上釘鎖套。

你要干什么?

我不許他與外人接近,關在房里戒毒。

你這樣關著他,他會反抗的。

食毒者像騾子,十匹騾子九匹倒,還有一匹半死不活。你兒子就是那匹半死不活的騾子,我要挽救他。

陳永嘉釘好鎖套,拿出大鐵鎖“咔”地鎖上,對張臘梅說,鑰匙你拿著,不許你偷偷放他出來,要是你偷偷放他出來,我連你一起關。

太陽從木窗格溜出去,月亮又從云中游出來,一片銀色。張臘梅倚在門邊,茫然無措地望著窗外。月亮緩緩地游進云層,太陽再升起來的時候,陳永嘉走了,今天是湖南支邊的慶典活動,一堆事等著他去安排,他不能出半點差錯。

張臘梅沒有心情參加慶典。

陳建云從昨天起把自己反鎖在房里,張臘梅木頭似的走到他門邊,沒有敲他門,也沒有心情給他做飯。她從來沒想到兒子會出事,竟然還是這么大的事。這件事畢竟太大了,大到兒子前途就要毀滅。她突然想起,農場曾經有人把子弟送到湖南讀書,然后回云南考試,以湖南學的好成績來云南高考,可以得到少數民族地區加分,進重點大學。她也想過這樣做,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她覺得是別人子弟成績不好,而兒子成績名列榜首。現在想來,是不是他們也有擔心子弟染上吸毒才出此下策?

陳建云把自己反鎖房里三天三夜,沒有一點動靜。

在這個時候兒子可能不想見任何人,都是走進考場的人了被這件事攪亂,大學夢由此離他遠去,心里最難過的是兒子。張臘梅走到廚房,做好幾個兒子喜歡吃的菜,放到房門口,隔著門對他說,建云,媽已開鎖,飯菜放在門口,餓了出來吃點,媽上班去了。

5

這是十里洋場的上海,這里是上海灘的萬國建筑群。陳建云走走停停,晃著腦袋都看不過來。哇!海關大樓、和平飯店、匯豐銀行大廈都是哥特式、巴洛克式、羅馬式、古典主義式、文藝復興式、中西合璧式的建筑風格。數十幢低調奢華的石庫門房,恍如隔世感,像老上海人市井生活縮影。經典而復古的建筑與西雙版納風格完全不同。西雙版納建筑極富傣族特色,房頂上有個黃色三角形,像是戴著一頂華麗的黃帽子。他穿過十里洋場,走進同濟大學。老師問他,你是陳建云嗎?你位置在最后一排。他穿過同學身邊感覺自己又高又大,像個力士。他在最后一排坐下,怎么往下沉!往下沉?“咣鐺”,掉下去了……

陳建云醒了,在床上翻個身,才意識到做了個夢。“咣鐺”聲音是開鐵鎖聲音,他看到母親走進來。

你生病了?張臘梅看他大白天睡在床上。

我像白癡一樣關著,還要關到什么時候。

再忍忍。我去說服你爸,讓你早點出來。

早點出來。陳建云嘴邊浮出一絲奇怪的笑,抬頭去看天花板。

張臘梅走出門,在鎖不鎖門上有些猶豫,她望了一眼兒子,又望了一眼在門前整理柴火的陳永嘉,他把樹杈一根根往地上砸。兒子吸毒事發生后,他臉一直僵硬,話語越來越少,心里像窩著一團火。她不敢點燃這團火。“咣鐺”一聲鎖上門。

抹把汗,吃飯。張臘梅遞給陳永嘉一條濕毛巾。他沒有理她,走到桌前,端起碗悶頭吃飯。

兒子長期關著也不是個事,我怕關出病來。張臘梅端上最后一道菜。

那要怎樣?

放他出去吧!他已戒毒。

毒品不是一下子能戒掉,容易復發。

張臘梅從廚房拿出一個大碗,往里面添滿飯,又蓋了層菜,插上一雙筷子,說,你送進去,看看兒子。

我不要看他。陳永嘉把嘴里辣椒蘿卜嚼得蹦蹦響。

真的不看兒子?

陳永嘉幾口扒完飯,又往兒子碗里蓋上一勺飯,端起碗走到兒子門前,“咣鐺”開鎖,大步走進去,揚了揚手里碗說,大白天不能躺在床上,起來吃飯。

陳建云立即坐到桌前吃飯。

陳永嘉坐到兒子對面,只與他對視一下,就知道眼里的東西。他看到兒子眼里的悔恨,兒子看到父親眼里的期待。陳永嘉心想,這就是兒子對父親與母親不同的地方。看到兒子臉還腫起老高,覺得那天他出手太狠了,心中蕩漾出一陣憐愛,多好的一個孩子呀!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出事,竟然還是這么大的事。

吃完了吧!我帶你出去走走。

陳建云滿臉狐疑地望著他。他不想天天關著,過這種囚犯般生活,但真正要他出去,心里極度恐慌,他怕遇見熟人。

陳永嘉走到門口,見他還沒有動,說快點呀。

陳建云耷拉著頭,還是沒有過來的意思。

爸爸不會再打你了,只想帶你出去走走。

陳永嘉帶兒子沿勐湯河走,他告訴兒子,勐湯河是中國與緬甸界河,以河為界,河源頭是中國大勐龍地區。旱季時,邊民脫了褲子就可以蹚過。雨季漲水時,邊民用篾笆架起一座橋,擺渡往來,但界河不能隨便架設通道和擺渡,邊防部隊和外事部門經常將篾笆橋和擺渡竹劃子搗毀。邊防部隊和外事部人一走,邊民們照樣架橋擺渡來往自如。勐湯河又是瀾滄江下游的支流,與我們七分場相鄰的南面沿河居住3萬多緬甸人民。

看到沒有。陳永嘉指著前面的石碑說,那塊石碑就是界碑,“金三角”標志。上頭是老撾,對面是緬甸。對岸那些開得妖艷無比的花,就是罌粟花。罌粟果就是熬制毒品的原料。全球毒品從那里種植又從那里制造,販毒者在巨額利潤驅使下把毒品源源不斷走私世界各地。鴉片戰爭曾告訴我們,如此下去,不用帝國主義列強開著堅船利炮,我們民族的血肉長城就將在毒霧中自行瓦解。

爸爸,爸爸——

陳建云叫著,走到“金三角”界碑下,解開褲襠,掏出東西,一泡尿撒過國界。拍著手說,你看,轟炸“金三角”。

6

聽說農場招駕駛員,有五個名額。一天深夜,張臘梅對已睡得迷迷糊糊的陳永嘉說,他什么也沒聽到,卻點了點頭,接著鼾聲雷起。張臘梅把他搖醒,重復剛才的話。

早就知道。陳永嘉睜了睜眼睛。

知道了,怎么不告訴我?

告訴你有什么用。

找場長求個情,給兒子一個機會。

還不是時候,場里人還沒有忘記他吸毒這件事。陳永嘉哈欠連天。

快一年了。我們總不能關他一輩子吧!

要是兒子能上班,我求之不得。我是想讓時間長些,人們不記得他吸毒這件事。

機會難得,怎得去試試吧!

要不你去試試。

陳永嘉翻了個身,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張臘梅翻來覆去睡不著,天剛滲出一點光,她爬起床,望了一眼陳永嘉,說,兒子這么大的事,他卻睡得像個死豬。張臘梅洗漱完后,打開衣柜,從里面拿出一條碎花真絲裙,摸了摸,又展開看了看,覺得質地好款式時髦,對著鏡子穿上。她從鏡子里看到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又有點猶豫,她想起了女兒,這條裙子是女兒拿到第一個月工資給她買的,她曾問女兒,媽穿這條裙子是不是太露了。女兒說,媽媽脖子飽滿而圓潤,手臂潔白得像白蓮藕,裙子正適合媽媽穿。多好的女兒!眼淚掉到了裙子上,她擦了一下眼淚,對著鏡子往臉上施了點粉,頭上抹了點油,直到鏡子里光彩照人才松了口氣。

她提起袋子走出房,經過兒子房門時,要不要告訴他,媽為他去爭取工作?八字還沒有一撇,冒然告訴他不好。她繞過兒子房門走出家。現在雖然是冬季,熱帶地區沒有冬天。記得當年鼓勵他們來支邊,宣傳上說云南四季如春,姑娘們冬天可以穿裙子。她到這里后發現這是真的。雖然這里冬天可以穿裙子,她也常懷念四季分明的湖南。

張臘梅到農場正是上班時間,她走進四合院主樓,曾聽陳永嘉說過,三樓最里那間是場長辦公室。她走到辦公室門口,場長埋頭寫東西,她站住了,想等他寫完東西再進去談事。

你怎么站在門口?來,快進來。場長發現門邊的張臘梅,有些意外。

張臘梅坐到門邊沙發上。

好久不見了。場長起身泡茶。

我可在每年的職工大會上見你作報告。

嗬嗬!可你是第一次進我辦公室啦!

場長把茶杯端給她,回到椅子,身子往后靠了靠,凝視著她。張臘梅心里咯動一下,一種久違的東西忽然涌上來。二十年前他也是這樣凝視她,在田坎上他拉著她手這樣凝視她;在樹林中他撫著她臉這樣凝視她。如果她不來邊疆,她要嫁的人是他,而不是陳永嘉。她又一直納悶,大隊點名留他當支書,他怎么也來邊疆了。

一言不發的久久凝視,空氣有些凝固,張臘梅不自在起來,額頭冒出些許汗。她輕輕喝了口茶,過去的事情畢竟太遙遠了,現在他一言不發地凝視,是不是在看她笑話?場部人都知道她有個吸毒的兒子。張臘梅臉上有些掛不住,不該來的,她后悔來這里,甚至想趕快離開,但是兒子怎么辦?他是這里的領導,主宰著兒子命運,為了兒子她只能豁出去了。

張臘梅咳了一聲,準備講兒子的事,結果說出來卻是:你怎么也來支邊了?記得大隊要留你當支書。

場長回過神,正了正身子,說,因為你要來,我報完名去找你,你閃婚了。

張臘梅臉一下紅了,她像做錯事的小學生一樣趕緊低下頭。局面有些尷尬,還是場長打破尷尬局面。你找我有事嗎?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想跟你講講我兒子。

張臘梅把兒子吸毒事編成一個故事,故事里有委屈也有無奈。場長被她的述說感動了,他長長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都是這個毒品害的啊!你看這個毒品,我們不能把一個有志青年就這樣毀了。

張臘梅趕快說,我想請你給他一個機會,他想考駕駛員。

讓我考慮一下。

門邊站著兩個人,一副著急向場長匯報的樣子,張臘梅覺得自己目的已達到,趕快走出辦公室。她經過樓下,看到許多人都往一個辦公室走,就跟了進去,發現里面在轟轟烈烈招駕駛員,青年人帶著身份證填各種表格。張臘梅感到情況緊急,又蹬蹬蹬上樓,看到場長辦公室圍滿了人,又蹬蹬蹬下樓,第二天她又去場長辦公室。

我提過你兒子,場部有個別領導認為,吸過毒的人,招進來很危險。

他已戒毒了。

我再做做他們工作看。

張臘梅隔那么兩三天去一趟場長辦公室,快把場長辦公室門坎踏平了還沒有得到落實,她最后一次去場長辦公室是下班時候,場部人都走完了,她就坐在沙發上哭訴,請求他救救兒子。場長看到當年那張笑盈盈逗人喜愛的臉蛋,現在淚水漣漣,心里充滿了憐惜。畢竟都是離鄉背井來支邊的人,要是在湖南她兒子就沒機會吸毒。現在她女兒沒有了,兒子成了她唯一希望,不能讓她失去最后希望。

場長上前拍了拍她肩膀,說,都是來支邊的,我不幫誰幫呢?叫你兒子來考試吧!

張臘梅破涕為笑,臉上又露出當年令許多小伙子喜歡的酒窩窩。

7

陳建云在眾多考生中順利考上農場駕駛員。陳建云駕著東風牌汽車經過田野,越過山川,把各分場各生產隊的橡膠乳液送到橡膠廠,橡膠廠把橡膠乳液制成膠塊,他又將膠塊送到火車站,由火車運往全國各地。

張臘梅覺得兒子能在農場當司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逢人便講兒子在農場當駕駛員了,講得最多的是那些有姑娘的家庭。張臘梅不厭其煩地說,收獲許多羨幕的目光,她要的遠不是那些目光,而是有更深一層打算。兒子面臨婚娶年齡,她要為兒子謀一個媳婦回家。她給有姑娘的家庭都講過了,卻沒有一個姑娘愿意和她兒子談戀愛,也沒有一個媒婆上門做媒,她感到懊惱。

一次,張臘梅路過七分場小學,一個叫姣林的老師親切叫她張阿姨。她認真地看了姣林一眼,這一看不打緊,發現這樣平常不起眼的小姑娘,像是突然長大長漂亮了,現在又是有知識的教師。張臘梅迫不及待地托人說媒,結果姣林家不同意。張臘梅想不出姣林家不同意的原因,親自上門問個究竟。姣林媽是個快言快語女人,她說,我不保證你兒子今后不吸毒。一句話把張臘梅頂到墻上,剛愈合的傷疤被人猛然挑開,鮮血淋淋。

兒子吸毒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如果她們不放過這件事,兒子很難在農場找到姑娘,找不到姑娘將會影響他終生大事。張臘梅為兒子終生大事擔憂,甚至有些絕望,但她沒有放棄。既然她們看不上我兒子,我就不對她們抱希望,我把眼光放到遠方,放到沒有人知道兒子過去的遠方。張臘梅又充滿希望,腦海里迅速篩選遠方的湖南老鄉,突然,一個叫秋菊的湖南小姐妹跳進她腦海,記得秋菊生了兩個女兒,不知現在婚嫁沒有,到她家看看去。

張臘梅瞄準陳建云休息這天,叫他開車去看一個湖南老鄉。

陳建云車剛拐進秋菊家地坪,一群青年圍著車子前前后后看,嘴里發出嘖嘖聲。他打開車門,從車上走下來。姑娘們“哇”地一聲,眼睛鼓起好大,眼里快鼓出火來。秋菊看到地坪圍滿人,不知發生什么事,走出門,看到湖南小姐妹帶著一個小伙子來了。

呀!來老鄉了!稀客,稀客。秋菊拉著張臘梅進門。

好久就想來走走,一直未時間。張臘梅說,我兒子陳建云,在農場開車。

長得好標致。

這姑娘?張臘梅看到屋里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姑娘。

我小女兒桃子。

長得真漂亮,和你年輕時一模一樣。

秋菊對桃子說。這是同媽媽一塊支邊的張阿姨。

桃子叫了一聲張阿姨,起身去泡茶。

你看女兒都這么大了,我們怕有十多年未見面了。

還是那年湖南來人慰問我們,我們在西雙版納農墾局見了面的。

秋菊從樹上摘了幾個芒果,洗了洗,用盆子擺到桌上。

是啰,我抱著兩歲兒子,你抱著半歲的女兒。一轉眼都是大姑娘大小伙子了。

桃子端茶到陳建云面前,手有些顫抖。張臘梅看到這個細節,心里按捺不住的興奮。說,桃子,我和你媽十多年未見面了,我們聊聊天,你帶建云哥到外面轉轉,讓他開車去。

桃子說,好!臉就紅了。

多好的小伙子。秋菊瞅著陳建云說。

他們就是我們來云南的見證。張臘梅說,一晃二十多年,當年我們憑一股狂熱來到云南。

秋菊說,當年這里一無所有。

宣傳上可是吹上了天:什么頭頂香蕉,腳踩菠蘿,摔倒還抓把花生,出門看大象。結果,我們歷經火車、汽車、加步行20多天,行程4000多公里到達目的地一看,兩幢茅草房,我們隊里來的96個人,只能讓老的小的住,其他人搭一個臨時避難所。

你們還好一點,我們隊連一間茅棚也沒有,男女老少就地安“家”。煮飯沒鍋,拿自家帶來的臉盆煮。姑娘們號啕大哭要回去,我是跳上馬車想跟馬車走。

來這里沒有東西吃,我們把少數民族埋的死豬死牛挖出來吃,少數民族笑我們什么都吃。我們開荒就要先活下去,不吃怎么活?現在的橡膠林,就是我們用鋤頭一鋤鋤開墾出來的。

這里還有戰爭。到這里訓練幾天就拉上戰場,去緬甸消滅國民黨殘匪,我男人碰到真槍實彈褲子都尿濕了。

國民黨機槍掃射,犧牲不少湖南人。

秋菊眼睛紅了。說,這里還有瘴癘,我曾經患瘴癘,命懸一線,硬是從死神里搶救過來。

張臘梅流起了眼淚。說,瘴癘也死了不少湖南人。

有一點宣傳是真的,我們一到這里就是工人,國營農場工人,吃國家糧。

二十多年了,橡膠取得了可喜成就,我們也過上了好日子。

張臘梅與秋菊相視一笑,談話變得輕松起來。

屋子散發出芒果香氣,窗臺上的鳥嘰嘰喳喳叫,一切都顯得那么溫馨。

他們也應該回來了吧!秋菊朝門外望。

我聽到了車子聲音。張臘梅說著,陳建云的汽車駛進來,停到門口。

兒子車里裝了一車煤。

秋菊驚訝地望著陳建云。

回來時經過煤店,就順便裝上。陳建云從車上走下來。

秋菊滿眼感激,嘴上卻說,桃子,你帶哥哥玩怎么勞累哥哥。

我們平時要花錢請拖拉機拉煤,我看車子能裝煤,順便拉了一車。

這是個會當家的姑娘,誰找到她是誰的福氣。

秋菊突然望著張臘梅。

張臘梅樂呵呵地說,今后拖煤打我電話,讓我兒子給你拖。

那怎么好意思?

沒有什么不好意思,都是好姐妹。張臘梅看了看天,說,天有些晚,我們要回去了。

我們姐妹還是要多走動走動。秋菊往車上放了一袋花生。

你也到我那里去玩。改天,我叫兒子開車來接你們。張臘梅瞅了一眼兒子,他根本沒有聽她說話,眼睛落在桃子身上,桃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兒子。現在的年輕人根本不用人點撥,只要有點機會,自然就粘到一塊了。張臘梅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暗自樂了。

8

剛過中午,陳建云從七隊載著乳膠準備送膠廠,結果一場暴雨,路沖得七零八落,車開不出去。隊里組織職工突擊修路,到晚上還沒修好。陳建云把車停到附近飯店,熄火,取出駕駛室茶杯,毛巾,吹著口哨跳下車。他向飯店要了個床位,走進房里面有三個人在打牌,每人嘴里叼一支煙。他把茶杯放到桌上,進衛生間洗漱出來,倒床就睡。

這么早就睡!要不要一起爭上游?一個高個男人說。

你們打,我明天還要早起。

陳建云早上起床,路還沒修好,他偷渡到緬甸邊境,看了一場電影,中午吃了一餐野牛肉,又偷渡回來,看到路已修好,趕緊發動車。那個高個男人跑過來,敲開駕駛室玻璃窗,遞給他一包煙,說,抽抽國外高檔煙,睡在一個房也是緣份,大家交個朋友,以后搭車提個方便。

陳建云接過煙說,我跑這一帶,碰到上車就是。

陳建云把煙放到副駕駛室,車出村又下暴雨,行車慢下來。他只想早點回去,桃子在家等他。想起桃子,體內就按捺不住的東西涌動。他和桃子結婚才一個月,應該還算蜜月期。暴雨越來越猛,半天達到的膠廠天黑才走完一半。山路曲里拐彎,沿途找不到飯館,饑餓和夜行使他疲憊不堪,他拿起副駕駛室香煙,金色煙盒上三個“555”字,紫羅蘭色點綴金色,別雅精致。他撕開踢紙,抽出一支放到鼻前嗅嗅,香,香,特別香。嘗嘗洋東西,他點燃一支,猛吸一口,又長長吐出一團煙霧,周身舒暢,精神大振。他又深深吸了一口,自言自語道,洋東西就是不一樣,還是洋東西好。

陳建云依賴香煙安全到達膠廠。

第二天上午,陳建云去七隊收膠,那個高個男人站在路邊向他招手,他立即停車,高個男人抬腳上了副駕駛室。他點燃一支煙遞給陳建云,陳建云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個煙圈。高個男人問,煙怎么樣?陳建云說,還是洋東西好啊!高個男人說,洋東西就是不一樣。

車剛馳進七隊,高個男人說,我就在這里下車。高個男人下車又遞給他一包“555”香煙。陳建云未等高個男人走遠迫不及待彈出一支煙,點燃,美美抽上一口。他在等待職工送膠中,一根接著一根抽煙,沒有了平時等待的漫長和枯燥,卻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美妙,一包煙就在這種美妙中抽完。

陳建云再去七隊運膠沒有碰上高個男人,他感到渾身沒勁,開車沒精神,懊悔自己沒留下他地址。

過了幾天,他再去七隊運膠,高個男人出現在路邊,他立即停下車。

煙還有嗎?

沒有了。要去國外買。

多少錢一包?

五元錢一包。

高個男人輕松一句話,把陳建云嚇得張口結舌。洋東西好是好,就是貴,我那點工資經不得幾次抽。現在桃子懷孕,我要存錢為未出生的兒子。

今天我去緬甸,要不要帶一些。

陳建云沒有反應。

我也不是經常去緬甸,一個月才去一次,機會難得。

那就帶一包吧!陳建云從口袋掏出五元錢,

明天就給你。

陳建云不知道煙里放有毒品,他依賴這種煙的時候,毒販卻像一只老貓,屏息凝神地等待在洞口,一旦老鼠出洞,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撲過去。陳建云就是那只老鼠。老貓把“魚釣上鉤”就不白給“料”吃,需要魚餌人自己掏腰包,陳建云150元月工資,5元錢一包煙,他每天抽一包,工資就只能供他抽煙了。以邊疆80年代生活水平衡量,已是高支出“小康”生活了。

陳建云平時領到工資交給家里,最近他領到工資躲躲閃閃。張臘梅問他工資,他先是吱吱唔唔,說工資我存起來了,給未來兒子存教育費。張臘梅覺得兒子懂事,知道存錢,家里四個吃飯四個人工作,也不需要他這筆錢。陳建云輕松逃避交工資,每月把錢裝進口袋,以每天一包狀況維持需求。毒販開始把煙里的毒量加大,大到每天抽2包才能維持,而他的工資只能滿足他每天一包,半個月就抽完一個月工資。

這天上午,陳建云載著膠水送往膠廠路上,煙癮發作,口袋掏不出煙,心口堵得慌,眼睛看不清前方道路,手控制不住方向盤,腳踩不住剎車,車開進田野里。

9

桃子得到陳建云吸毒被農場開除消息使勁捶肚子,說:建云,你這個沒有出息的家伙,我不要為你生下這個孽種。張臘梅上前抱住桃子,說,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這樣,會捶壞我孫子。她又把兒子拉到桃子跟前,說,要捶你就捶他吧,你給我捶死他。

桃子用腳踢陳建云,踢得沒力氣才安靜下來。

張臘梅在桃子耳邊說,我一定讓他戒毒。

桃子沒有理她。

其實,張臘梅的心情不比桃子好受,好不容易給兒子爭得這份工作,他就這樣把自已毀了,一個男人沒有了工作,今后怎么立身?

張臘梅大聲喊:建云,還不快給桃子發誓。

陳建云拍著胸口說,我保證再不碰毒了。

桃子沒有理他。

張臘梅把兒子拉到一邊,說,你快要當父親了,要像個當父親的樣子。

媽,我一定戒毒。

現在你沒有工作了,就在家照顧桃子吧!好好哄哄她。要是她情緒不穩定,生出的孩子不是少鼻子就是少眼睛。

這么厲害呀。

媽不是嚇你的。

陳建云愣在那里。

快去呀。

桃子一臉怨氣,身子僵直地躺在床上。陳建云走了過去,坐在桃子身邊,伸手撫摸她的臉,把她往自己的懷里摟。桃子推開他。他又蹲下身子,捧著她大肚子喊,兒子,爸爸唱歌給你聽,聽好了,爸爸唱你媽媽喜歡聽的張明敏的《我的中國心》。桃子翻個身背對著他。陳建云覺得自己不個東西,站起來,抬手抽自己耳光,抽了幾下,再看桃子,桃子臉上的怨氣轉成委屈,淚水已經在她臉上恣意縱橫起來。陳建云心生愧疚,繼續往臉上抽耳光。

你也別打自己了,給我把毒戒了。

我一定戒。

陳建云看到桃子原諒了自己,眼里冒出了淚花。他走過去,矮下身子,把桃子攬入自己懷里,輕輕撫摸她肚子,說,我也想好了,等你生完小孩,我去外面撈一份工作,決不能讓你母子失望。他邊說邊輕輕拍打她的背,桃子在他懷里睡著了。陳建云把她平放到床上,掖上一角被子。

記得煮兩個蛋給桃子吃,我上班去了。張臘梅走到門口又說:放紅糖桂圓。

陳建云從雞籠拿出兩個雞蛋莫明地掉到地上,頭腦像鉆進一條蛇,拼命撕咬。頭疼伴著惡心,眼前的東西旋轉起來。他雙手捧著頭往墻上撞,頭撞得青紅紫綠,又拿起剪刀鉆手指,指頭鉆得鮮血直流,仍是疼痛難忍。雞在雞籠咯咯叫,他對著雞吼,叫什么叫,再叫我錘死你。雞像是聽懂他的話突然不叫了。他望著安靜下來的雞,突然一陣欣喜,忽然心情又暗下來。不能這樣,我不能這樣。我決不能這樣,寧愿死也不能這樣。身體卻與他作祟,他扶著雞籠站穩已是眼冒金星,大汗淋漓。他朝桃子方向望了一眼,輕聲說了句,桃子,我已撐不住,快要死了,讓我渡過難關吧!

張臘梅下班回家,發現籠里面少了一只雞,她喊住從外面進來的兒子。

建云,家里一只雞不見了?

我不知道。

張臘梅從他身上拾起一片雞毛。

不是我。

張臘梅揚了揚雞毛,說,雞毛哪來的?

我沒偷。

張臘梅望著神色慌張的兒子,十不離九是他干的,正想揭穿他,桃子挺著肚子走過來,媽,是誰偷了雞?

大院里的人。陳建云說。

可能吧!大院不準喂雞,說不定哪個眼紅的人偷去吃了。張臘梅瞅了兒子一眼,不再逼問他,如果硬逼宮揭穿他,她怕媳婦鬧。媳婦待產,需要兒子陪在她身邊照顧。

桃子說,這個人真可惡。

媽去拿把鎖把雞籠鎖好。

別鎖,鎖了不方便。偷過一次雞的人不會再來了。

鎖了保險。

張臘梅拿出鐵鎖,鎖上雞籠。她的真理,只有把雞籠上鎖,兒子沒有機會偷雞。她剛離開,雞叫個不停。哦!雞還沒有喂食,看我這記心,雞一定餓極了。她走進雜屋,等她從雜屋抓了谷出來又一只雞不見了。張臘梅納悶,雞籠鎖著,雞怎么出去了?還是趕快找雞,大院不準喂雞,她用籠子偷偷喂三只雞,也是人家看在她媳婦懷孕份上,開一只眼閉一只眼,要是雞在大院里走,被人發現影響不好。

張臘梅從院里尋到院外都沒有找到雞,雞應該不是自己跑出去的,但感到奇怪的是,誰有鑰匙打開雞籠?鑰匙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她檢查鑰匙,鑰匙放在外衣口袋里,外衣脫在竹椅上。難道又是兒子?應該是他,只有這個家伙干出這種缺德事。

張臘梅看到兒子從后門出來,她從前門出去悄悄堵住后門。

又有一只雞不見了?

我沒偷雞。

你沒偷?雞自己跑了?張臘梅看到陳建云穿的夾克衫,胸前鼓鼓囊囊。

我真的沒偷。陳建云拍著胸脯說。

陳建云夾克衫拉鏈被他拍胸脯的手往下帶了一點,衣服里有“咯咯咯”聲音。

怎么有雞叫?

沒有!沒有!陳建云邊后退邊拍著胸脯說。

陳建云拍胸脯的手又把夾克衫拉鏈往下拉了一點,雞嘴從拉鏈口伸出來。

還真是你。你這個缺德的東西,氣死我啦!張臘梅從夾克衫里奪過雞,丟給兒子兩個耳光。

10

桃子生下兒子這天,張臘梅殺了一只老母雞燉到灶上,她從供銷店買紅糖回來,灶上燉的雞不見了。可能是貓拖走了。她到屋里屋外尋一會貓后就笑了,看我,媳婦生孫子把我喜糊涂了,貓怎么會吃雞,貓只會吃魚。準是被狗叼走了。她在屋前屋后也沒有找到狗,張臘梅正感到納悶,陳永嘉黑著一副臉進門,說,雞在派出所。

雞跑到派出所了,怎么跑那么遠?

你去看吧!

你怎么不捉回來。

我沒臉捉回來。

張臘梅走到派出所時,陳建云和兩個飯館老板爭議,兩個老板向派出所申訴,這只雞是陳建云賣給他們的,但雞只有一只。張臘梅覺得兩個老板爭得奇怪,原來兒子把這只老母雞賣給飯店袁老板,袁老板付錢后把雞放進櫥柜出去了,兒子看到袁老板外出又從櫥柜偷出雞賣給隔墻飯店吳老板。袁老板回來發現他賣的雞燉在隔墻飯店灶上,袁老板說,陳建云賣給我的雞怎么燉到你灶上了?吳老板說,這雞是陳建云賣給我的,兩個老板拿著雞上派出所了。張臘梅感到顏面掃盡,她叫兒子把錢還給他們,自己提著雞,頭也不抬地往家跑。

陳永嘉覺得這件事很丟丑,拿出鐵鏈要把兒子吊起來。

陳建云一把抓住鐵鏈,說,我已是孩子父親,你沒有資格這樣做。

把鐵鏈給我。張臘梅悄悄走到陳永嘉身邊,說,現在還不能把他捆起,桃子在月子里不知道這件事,要是讓她知道,不光月子坐不好,還不知她會鬧成什么樣子。

唉!陳永嘉丟下鐵鏈。

張臘梅轉頭對兒子說,你也知道當父親了,還偷妻子坐月子的雞,你還是個人不。

我保證再不偷雞了。

再偷,別想進這個門。

我,我,陳建云話沒說完,眼睛亂翻,口吐白泡。

建云,你怎么啦!別嚇著媽。

陳建云哼哼唧唧,捧著腦袋在地上滾起來。

他可能毒癮患了。陳永嘉說。毒癮這個看不見的魔鬼,毫無御防地來了。

那怎么辦?

不要驚動桃子,先把他拖到我們房間。

陳永嘉橫腰抱起兒子往房里拖,張臘梅趕快把房門扣上。

媽,給點錢我吧!我難受,難受呀!

你想要錢去吸毒?陳永嘉說。

這不叫吸毒,叫飄一下。飄飄欲仙,騰云駕霧。

你清醒一點,媽給你倒杯水。

媽,給點錢我吧,我只要吸一口就好了。

你不能給他錢。吸毒一口,如落虎口。

你忍一下吧!忍一下就會過去的。

爹親娘親不如海洛因親,天地下最好的東西就是海洛因。

你看看,他到了什么程度。陳永嘉舉手給了他一耳光。

你打我?打我?我不想活了。陳建云抱著頭往墻上撞,張臘梅把兒子往懷里抱,陳建云抓起她手,狠狠咬下一口。“哎喲”張臘梅疼得眼淚水冒出來。這時,陳建云臉色慘白,人事不省地癱倒在她懷里。

張臘梅連聲說,兒子不會死吧!

望著張臘梅懷里的兒子,陳永嘉沒有回答。他點燃一支煙,猛抽一口,指間的煙霧在房間漫開,他想起他和農場領導班子從勐湯河進入緬甸邊境考查,他看到一個國內看不到的現象,當七隊職工砍笆燒山,轟轟烈烈種橡膠時,緬甸邊境的罌粟花卻開得漫山遍野。他們種罌粟食毒品,吸食毒者品者面黃肌瘦,目光呆滯,骨瘦如柴,毒癮發作時鼻涕滿面,丑態百出。更讓他觸目驚心的是,今天某寨子吸食毒品死了人,明天又是某寨子因吸食毒品死人了。寨子沒有一間像樣的房子,偶爾從茅草棚里鉆出一個人也是見人就伸手討錢,討到不管是幾塊錢,轉身就跑去買毒品。在寨子里吃頓飯,連個干凈碗都找不到。

陳永嘉把煙頭往地上按了按,對張臘梅說。把兒子送戒毒所吧!

不行。聽說那里折磨人,兒子會受不了。

那怎么辦?

在家戒毒。

我們要上班,又不能讓桃子知道。他在家怎么戒毒?

家里有個月婆子,誰來照料?

你能指望他?只能你辛苦一點。

我們要是在湖南就好了,在湖南兒子就不會染上吸毒。

湖南就沒有毒品?

陳永嘉不得不承認,如果在湖南,兒子吸毒機會微乎其微,當然不是沒有可能。也許事情不會發展到這么糟糕地步,也許,也沒有太多的也許。毒品存在由來已久,中國從清王朝開始就深受鴉片毒害,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僅用3年便解決了舊中國長達100多年的毒品問題,讓世界對中國刮目相看。然而,隨著國門打開,海洛因越過“金三角”天然屏障,當有人把海洛因當成一種時尚一種品位時,縷縷白煙轉眼把辛苦積攢的財富化為烏有,最后以鮮活的生命化為一堆白骨終結。

如果兒子去戒毒所,我們怎么對桃子交待?張臘梅表現出從未有過的擔心。

這好辦,我們就說建云跑長途運輸去了。

11

送兒子進戒毒所不是件光彩事,陳永嘉只能悄悄聯系戒毒所。近邊有一家戒毒所,他不想把兒子送進去。他在這地方上班,兒子在這地方戒毒,臉面往哪里放。再說,近邊戒毒所剛辦,沒有正規的醫療設備,他不能委屈兒子。他要去縣城,縣里雖然戒毒所不多,但辦得比較成功,有專家和醫療設備。陳永嘉還沒有聯系好戒毒所,兒子還沒有來得及送進去,他給七分場買治橡膠病藥的一萬元不翼而飛,這是農場買藥的一筆巨款。陳永嘉只感到天塌下來了。

你記記看,是不是拿回家了。張臘梅從睡房找到客廳,把屋里每個抽屜翻遍也沒看到這筆錢。

昨晚明明放在抽屜里。陳永嘉一拳擂到桌上,懊惱地說,都怪我偷懶,準備早上帶著錢直接去縣城買藥。

那錢會去哪里呢!張臘梅在房里團團轉。

農場有規定,公款不準帶回家,我這段怎么啦!可能為兒子找戒毒所找得忘乎所以了。陳永嘉仍在懊惱。

要不再去單位看看。

我連帶錢回家沒有都分不清,還當什么會計。陳永嘉難以壓制憤慨流露出來。

我們再仔細找找。

早上看到兒子沒有?

沒有。

他還在睡?

兒子不會有這樣大的膽吧!

那家里還會有誰?

陳永嘉頭腦突然發緊,難道是兒子?兒子不應該有這么個膽吧!不會的,不會是兒子。他越不想是兒子,頭腦越發緊,身子跟著往下沉。他狐疑地望著張臘梅。張臘梅說,望我干嘛!你去看看。

陳永嘉跑到兒子房,房里沒有兒子。果然是他。這個該死的,這是公款啊!這不要了我的命!陳永嘉來不及穿衣,赤膊上身,跌跌撞撞往外跑,邊跑邊喊,我要找到這個畜生,殺了他!殺了他。張臘梅追出去,邊追邊喊,建云,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你拿的是你父親公款啊!

陳永嘉一下子沒有蹤影,張臘梅追不上他,喉嚨嘶了,她嘶啞著聲說:建云,你不要躲著我們,交出公款就沒事了。

陳永嘉心里像揣著一團火,人像一頭瘋馬,只顧往前跑,前面一塊巨石,他飛奔過去,身體砸到巨石上又反彈出去,腦漿迸裂。

陸續上班的職工圍上來,大家認出來了陳會計。陳會計怎么倒在血泡里,發生了什么事?我們趕快送醫院。有人把手伸到鼻子下,說,來不及,他已經斷氣。張主任呢?我們趕快把張主任找過來。

張臘梅遠遠看到一堆人,她跑過去扒開人群,傻了。她抱起血泊中的陳永嘉,捶胸頓足,歇斯底里:我要殺了這個畜生!我要殺了這個畜生。大家弄清事情經過后,紛紛譴責陳建云。女職工抱住哭得死去活來的張臘梅,男職工找來單架把陳永嘉抬回場部。

張臘梅送走陳永嘉后,桃子再也無法忍受丈夫吸毒這件事,她擰著衣服包,帶兒子回娘家了。張臘梅不怪媳婦狠心離家,媳婦并不是毫無牽掛離開的,換是自己跟一個吸毒丈夫生活,也會離開。

12

兒子會去哪里呢?張臘梅尋找兒子從七分場出發,她尋到農場,找到兒子昔日的朋友,他們沒有看到陳建云;她又從農場出發尋找到縣城,找到兒子的同學,他們也不知道陳建云在哪里。一晃,陳建云失蹤兩個多月,有人說陳建云被人打死了,又有人說陳建云在販毒,但張臘梅不相信,她相信兒子在外面躲藏幾天會回來。

云南進入雨季,雨一天連著一天,盛開的花朵被雨滴打落得無影無蹤。張臘梅撐著一把雨傘,站在公路上,熱切的目光伸向遠方,她相信兒子會沿著這條公路回來。

這天夜里,張臘梅忽然聽到敲門聲,她身子一縮,頭蒙進被子。第二天早上,敲門聲又把她驚醒,她睜著眼睛想,是誰在敲門?還有誰會敲這張門。兒子?是兒子!兒子回來了。

張臘梅來不及穿鞋,光著腳打開門,一個骨瘦如柴,衣服襤褸的人歪在門邊,她望了他一眼,又瞧了瞧大院左右,除了飄揚的落葉,連鳥都沒有一只。

剛才是你敲門?她怔怔地望著這個人。

是啊!媽。

你是誰?

我是建云呀!

你是兒子?

我是你兒子。

張臘梅上前推他一下,人就倒下了。

你怎么像我兒子?身體像紙樣薄,十來歲的孩子都可以打贏你。

媽,我真是你兒子。

真的是我兒子。

媽,我沒有錢了。

你怎么成這個樣子。張臘梅把陳建云進屋。

陳建云瞅著中堂上父親照片,“砰”地跪下。

父親是你害死的,他永遠住在黑框里了。張臘梅擦著眼淚。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陳建云舉著拳頭擂腦袋。

你要回來呀!這段時間你去了哪里,我怎么也找不到你。張臘梅眼淚婆娑。

我沒臉回來,我不敢回來。陳建云撕扯自己頭發,眼淚流了一地。

回來了好,回來了好。

張臘梅擦了把眼淚,起身拿出一套干凈衣服,說,趕緊換了吧!臭死了,像是從臭水溝爬出來。

陳建云趕忙把四肢抱緊。

趕快換衣吧!這么熱的天,還穿著長衣長褲。

陳建云把四肢抱得更緊了。

趕快換了吧!整個房里都被你搞得臭烘烘的了。

媽,給我一套長衣長褲。陳建云抱著四肢不停哆嗦。

你怎么啦!我來幫你換。張臘梅走到他跟前,陳建云想推開她,沒有力氣。張臘梅脫下他衣服,懵了,他胳膊和大腿針眼密布。

打針害的。

你注射毒品了。

陳建云點著頭,身子像打擺子樣篩起來。

我的天啊!這怎么得了!這不要你命么。張臘梅舉起雙手打他,說,你這個要死的,怎么發展到注射。

陳建云說,那天我毒癮發作,無意中發現抽屜一疊錢,就想搞一點白粉滿足需要。他們說給你打一針,會有絕妙體驗。我靜脈注射后,像進入另一個世界,感覺有團霧在心間游蕩,又像一層紗在心間拂動,裊裊飄飄,進入仙境。有時身體里又像一道電光,一枚出膛子彈,我變成了一尊神,眾人仰慕的英雄。藥效過后,我像是從天上摔下來,砸到地上,意識成一片殘片,身體虛弱不堪,連站起來的勁都沒有。在這種狀態下,我開始注射一針又一針,把父親公款注射完又不敢回來,我背個蛇皮袋,靠撿破爛維持吸毒,可又維持不了。

張臘梅知道,靜脈注射是通過腦血屏障進入中樞神經,效應快如閃電,整個人產生一種爆炸性快感,厲害程度遠遠超過藥用價值,毒性強,極難戒斷。

建云,家里只有我和你了,去戒毒所吧!把毒徹底戒了。

媽,剛回來就趕我走呀!

張臘梅沒有理他。

媽,我想在家戒毒。陳建云可憐巴巴哀求。

媽沒辦法留你。走吧!

張臘梅覺得她必須這樣做,如果說她的生命重要,那兒子更重要。女兒丈夫相繼去世后,兒子成了她唯一活下去希望。

13

陳建云從戒毒所出來,人長胖了,臉上也有了光澤。

建云,我們去把桃子他們接回家。張臘梅的理論,兒子既然戒毒就有理由把媳婦孫子接回來。

聽到母親要去接桃子回家,陳建云面露癡相,身體里就有了微秒變化。他想桃子了。

桃子會同意回來嗎?

那就看桃子會不會原諒你。

就是怕她不原諒我。

媽會努力去說服她。

他們經過葫蘆口,陳建云嗅到一陣熟悉的味道,他仰著頭吸鼻子,一股飄飄然的暖意在身上奔流起來。

張臘梅說,前面有個代銷店,我進去買些禮品。去桃子家不能空著手去。

好。我就在外面等你。陳建云昂著頭吸鼻子。

張臘梅提著一袋禮品出來,發現兒子手捧腦袋,眼珠亂翻,汗珠從額頭滾下來。

你怎么啦!

媽,趕快回家。

陳建云撒腿就跑,遇到鐵欄桿,他從鐵欄桿上飛過去,摔倒在地,爬起來又跑。陳建云曾是學校的長跑運動員,爆發力極強,跑的速度就像“飛毛腿”一樣,眨眼就不見蹤影,張臘梅提著禮品小跑起來。

你是不是毒癮犯了?張臘梅回到家,看到兒子身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

媽,我周身不舒服,難受。

戒毒所不是說你已戒毒。

媽,給我搞一點白粉吧!

我們去戒毒所。

媽,不要送我去戒毒所。

不去戒毒所怎么戒毒?

留在家里戒毒。

還是去戒毒所吧!

如果送我去戒毒所,我撞死算了。陳建云捧著腦袋往墻上撞。

好,好。在家戒毒。

張臘梅心里矛盾,繼續送他去戒毒所還是留在家里戒毒?起初她舍不得兒子進戒毒所,擔心他受苦,現在進了戒毒所他還犯。

陳建云眼睛空洞,臉色蒼白,哼哼哧哧歪在地上。

張臘梅曾聽人說過,毒癮犯了也可以用替代和轉移辦法戒毒,食物和磨煉也是替代和轉移的戒毒辦法。她走出門,在代銷店買回腦心舒、阿膠漿、安神補腦液和糕點。她把這些東西放到陳建云面前,說,留在家戒毒可以,你就吃這些東西替代毒品吧!

媽,這些東西昂貴,以后不要買了。

只要你能替代毒品,再貴媽也給你買。

陳建云吃了這些東西,人變得安靜,躺到床上睡下了。

看到兒子這樣子,張臘梅感到莫名的興奮,只要這些東西能替代毒品,我就堅持給他買。她的手觸到空空如也的口袋,才想到自己只有100多元一月工資,拿什么給兒子買替代品?她想去經商,又沒有這方面本事;她想去做生意,又沒有資金。現在她能想的是,如何在上班之后還能賺到一筆錢;如何把自己的三餐飯變成兩餐飯,兩餐飯變成吃紅薯來節省一些錢。

張臘梅拿起鋤刀走到紅薯土,準備挖紅薯回家當飯吃,她把挖出的紅薯一個個撿到背籮時,想起少數民族把紅薯粉條當肉吃的故事。那是她們剛來云南,沒有東西吃,為了活命把少數民族埋在土里的死豬死牛挖出吃,少數民族笑湖南人什么都吃,后來有個湖南人做了紅薯粉條去換他們的豬肉,少數民族以一斤粉條換一斤肉,他們邊唆著長長的粉條邊喝酒。現在紅薯粉條雖然不會有那么寶貴了,至少證明少數民族喜歡吃紅薯粉條。何不用這些紅薯做成粉條試試,紅薯粉條不要本錢,只要多種紅薯就行。

張臘梅把背籮里的紅薯一個個洗干凈,切成小塊,磨成漿,再用沙布袋濾去渣,將汁摻適量水攪勻后放進鐵鍋煮沸,再盛入涼水冷卻成粉片,取出粉片晾成半干后用刀劃成條,再晾曬干,最后用竹篾綁成1斤一捆。

張臘梅把紅薯粉條提到街上賣,發現她一捆紅薯粉條能賣到六元錢,她算了一下,只要四捆就能維持陳建云兩天的替代品。她第一次出門賣出了六捆。張臘梅慶幸自己能做紅薯粉條,每天下班回家做紅薯粉條,次日大早提到鎮上賣,然后趕回來上班。

正當她風雨無阻地按這個計劃進行的時候,陳建云突然跑到她跟前,媽,給我搞一點點白粉,只要給我搞一點點,我有辦法戒毒。

你,你。你!張臘梅指著他,又無力地放下手,搖著頭說,用營養品都替代不了毒癮,我沒轍了。

媽,只要一點點,我有辦法戒毒。

張臘梅沒有理他,她走到堂屋,跪在陳永嘉遺相前,哀求他顯靈幫助兒子戒毒。

陳建云看到母親苦苦哀求死去的父親,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東西。他跑到門外,跳進水塘里,借助冷水凍死體內那個魔鬼,他差點淹死也沒凍死那個魔鬼。陳建云又用幾塊木條捆住腰,蹬蹬蹬上樓,蹬蹬蹬下樓,連續十幾次,大汗淋漓了,給自己灌水,灌足水繼續爬樓。“蹬蹬蹬”聲變小,屋里沉寂時張臘梅走進門,問兒子,毒癮熬過去了吧。

媽,快把我手腳綁在床上。陳建云眼神飄忽,瞳孔散大又縮小。

陳建云手腳綁在床上,動彈不得,哀號聲一聲比一聲高。

哀號聲像一把利劍,一刀刀刺痛張臘梅,她趕忙給兒子松綁。

不要松綁。快往我口里塞毛巾。陳建云又喊,汗珠一顆顆往下滾。

張臘梅往他嘴里塞毛巾,他把毛巾一口口咬碎,直到他沒有一點力氣,毒癮這個魔鬼仍在他體內興風作浪。

張臘梅看到這個魔鬼把兒子折磨得不成人形,疼惜之心油然而生。兒子已有幾年吸毒歷史,毒品給他的快感永遠大于痛苦。她猶豫要不要給他搞點白粉,讓他吸一口滿足需要時陳建云突然拿出小刀,把手指割得鮮血淋淋。

你瘋了。

陳建云輕輕舒了口氣。

怎樣才能不想毒品呢?張臘梅喃喃地說,眼睛碰到兒子目光,一時就沒了話。她起身進屋,把他衣服一件件往袋里塞。

媽,不要送我的戒毒所。

你今天能割手指,明天就會割脖子了。

我不去戒毒所。

你只能去戒毒所。

陳建云嚶嚶地哭,眼淚鼻涕一坨坨。

張臘梅沒有抱住兒子哭,她既有撕心裂肺地疼,也只能把疼藏起來。她拉起兒子手說,我們走吧!一個活人不能叫一個死東西管著。你一定要戒毒成功。

14

陳建云再次從戒毒所出來是一個戒毒成功的青年。

張臘梅說,媽帶你去桃子家,把她們母子倆接回來。

媽,不急,家里現在被我搞得一貧如洗,我還是先賺錢再去接她們吧!

你到哪里去找工作呢?

我先在家種紅薯做紅薯粉條,等找到合適工作再出去工作。

張臘梅狐疑地望著他。

媽,總得讓我試試,一個大活人閑在家里,總不能長期靠你養著。

好,等你找到合適工作就出去工作。

陳建云把家里周邊空地挖松,壘成墑,全部種上紅薯。紅薯藤喂豬,紅薯他一個個洗干凈,切塊、磨漿,濾渣,煮沸,冷卻,晾曬,劃成條,最后把紅薯粉條綁成小捆,放進一個大背籮。

他背上背籮,走在春暖花開的路上,有如魚得水,小鳥重飛的幸福。他沒有按母親指定的地方去賣,怕遇到熟人,他去了十里路外的小鎮。他有一雙長腿,十多里路半個多小時就走完了。

小鎮上熙熙攘攘,不同國籍、不同膚色、不同民族的人絡繹不絕,市面上的緬甸玉,巴基斯坦珠寶,泰國黃金,閃閃發光,光彩奪目。

陳建云選了一個流動人口比較大的地方,擺下紅薯粉條地攤。

一個身穿筒裙的傣族女人走過來問:農崽,(比自己小男人叫“農崽”,) 開不開?(賣不賣)。

開,開,開。陳建云開車時學過幾句傣語。

水水水(就是酒)。

水水水。陳建云邊點頭,邊做了個往嘴里喝動作。

傣族女人買走兩捆紅薯粉條作下酒菜。

一個穿黑襟衣,腰插長刀的愛伲族男人走到攤邊,以好奇眼光看著陳建云,陳建云用愛伲語問他要不要買一捆?他拿起一捆紅薯粉條看了看,再放下紅薯粉條時把紅薯粉條買走一半。陳建云拿著買紅薯粉錢去飯店買了兩個饅頭回來,發現一個賣小木偶人在他旁邊擺下攤位。賣小木偶人有些神神秘秘,陳建云就盡量不去看他。一個人走到賣小木偶人攤邊。賣小木偶人悄聲問,要不要搞點去?那人點點頭。賣小木偶人問,一瓢還是二瓢?那人伸出一根手指頭。賣小木偶人把一個小木偶劈開,從里面拿出一包白粉。陳建云嚇了一跳。那人付錢拿走了貨。

賣小木偶人對陳建云說:要是說出去,捅死你。

陳建云不敢抬頭看他,他再抬頭時賣小木偶人走了,他的攤拉來了一個賣西瓜的人,他喊著:西瓜喲!西瓜喲!一個人走近西瓜攤,問一拽多重。賣西瓜人伸出三個指頭說,一拽三市斤。那人點點頭。賣西瓜人把一個西瓜切開,西瓜里裝著一袋白粉,袋子上寫著三市斤。那人拿一拽白粉走了。賣西瓜人左瞧右望,見沒有人走過來也收攤走了。

發生在陳建云身邊的兩件事讓他害怕,他收拾背籮回家時意外發現背籮里有小袋東西,撿出來看,白粉,他像觸到一塊燙手的山薯,趕緊丟了,拿起背籮小跑起來,他剛跑幾步又撤回來,我還不能丟,白粉是他們遺漏的,要是他們中哪個找到他,他拿什么還給他們?那是賠不起的。陳建云重新撿起,放進口袋,準備明天帶給他們。

第二天,陳建云沒看到他們。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陳建云天天帶著白粉天天見不到他們。

這天,陳建云剛在攤拉放下紅薯粉條,天下起了雨,他提著背籮跑到一間茅棚躲雨。雨越下越大,無休無止,望著雨有些倦怠,頭靠到墻上不知不覺中睡著了,再醒來,腦袋空空百無聊奈,他雙手伸進口袋,那小袋白粉就碰著他手,身體里有個聲音促使他嗅嗅,他掏出來準備下一步動作,又狠心放進口袋。心理上的抗拒終于戰勝肉體上的需要。

雨還在下,肚子感到有些餓,他走到隔壁餐館要一碗面時意外看到那個賣西瓜人。他趕快坐到他身邊,悄聲說,前幾天你是不是遺忘了個小紙包?

賣西瓜人怔怔望著他,像是不認識他,一會,像是終于記起,你是那個賣紅薯粉條人。

陳建云點點頭,從口袋掏出小紙包遞給他,回到桌前吃面。

賣西瓜人走過去,把陳建云面碗端到他桌上,說,一塊吃吧,你看我點了這么多菜,一個人吃不了。賣西瓜人給他倒了一杯酒,說,喝點試試。

不行。我不會喝酒。陳建云連連擺手。

男人還是要學會喝酒。

那我就喝一點點。陳建云喝了一口,又埋頭吃面。

這是啤酒,不醉的,喝了這杯吧!

陳建云有點猶豫不決。

我都倒進了杯子,不喝就浪費了。

那我就喝完它。陳建云聽到浪費,端起杯子一口喝完。

賣西瓜人點燃一支,深深吸一口,又對他吐出一個個煙圈。陳建云感到飄來一股熟悉味道,蕩起他心中某種東西,他吸了吸鼻子。

抽一支吧!很特別的煙。

陳建云端起面碗回到自己桌前。

賣西瓜人跟過來,把煙放到他鼻子下,嗅嗅!很特別的味。陳建云沒有吭聲,埋頭吃面。

賣西瓜人美咝咝地抽煙,吸一口望他一眼。你賣紅薯粉條賺不了幾個錢,要不跟我一起干?

陳建云沒有理他,繼續吃面。

何必呢?賣西瓜人又點燃一支煙,遞給陳建云。

誰抽你的煙!陳建云放下碗,提起背籮就走。

你會來找我的,在這里能找到我。

永遠不要見到你。

你喝的那杯酒有毒品。

你!你!陳建云馬上跑到廁所,干號起來卻吐不出東西,他把手伸進喉嚨,仍然吐不出東西。這時,人有了一種飄的感覺,他趕忙提起背籮往家跑。

15

陳建云背著紅薯粉出門,突然惡心難受,冷汗直冒,人像踩在棉花毛上,輕飄飄站不穩。他意識到又患毒癮,第一個反應是找買西瓜人,右腳毫不猶豫邁出去,這時,母親的形象,妻子的形象,兒子的形象一一閃現在眼前。我不能再吸毒,再不能負他們。陳建云邁出去的右腳收回來,跑到廚房拿出一瓶酒,仰頭喝下去。頓時,天旋地轉,腦袋像要爆炸,他雙手扶著墻才能站穩。墻上有一支火藥槍,是當年父親打狼的火藥槍。醉眼朦朧,毒品就像一只狼。狼來了!他取下槍,填進火藥,裝上鐵砂,槍口頂著自己胸膛,借著酒勁開一槍。他應聲倒下,酒完全醒了。我怎么沒有死?他拿著槍左看右看,原因沒有放土把鐵砂充實,槍口向下時候鐵砂從槍管跑掉了,開槍沒有鐵砂,只有火藥噴出的火把胸口燒焦了一點。

毒癮仍在他體內興風作浪,右腳又不聽死活地邁出去。這時,他想起母親一句話:“一個活人不能叫一個死東西管著。”毒品是個死東西,我一個活人不能叫這個死東西管著,而我要管住這個死東西。陳建云把邁出去的右腳又收回來。毒癮仍然在他體內游走,右腳不管不顧要邁出去。我不能邁出去,邁出去就是萬丈深淵,萬劫不復。我要管住腳,管住腳就是管住了毒品。陳建云發了瘋地喊,邊喊邊拾起一把斧頭,朝右腳砍下去,血噴地冒出來,人倒在血泊里。

張臘梅下班回來,看到血泊里的兒子驚叫道:你這是怎么啦!

陳建云有氣無力地說,媽,你不用再為我吸毒擔心,這下徹底戒毒了。

你怎么這么傻呀!我送你去醫院。

媽,不要去醫院,你叫分場劉醫生包扎一下,只要不發炎癥就行。

那怎么行,你這條腿會殘廢。

腿殘廢好。

媽不能看著你把這條腿廢了。

腿殘廢了,任何誘惑才對我沒有用。

你忍著,媽找個人抬你去醫院。

不要去找人。媽,就以這條腿作代價吧!

不行,媽不能由你。張臘梅走出門。

如果你找人,我用這把斧頭把另一條腿也砍了。陳建云從地上艱難地拾起斧頭。

別,別。快放下斧頭。

張臘梅看到陳建云眼睛透出陰冷而堅硬的東西,不敢往他臉上看了,連聲說:媽不送你去醫院了。

16

陳建云一大早去廚房,拄著拐杖,“咚!咚!咚!”早餐的稀飯他隔夜熬好了,只要放到鍋里熱一下,再炒個咸菜。早餐做好放到桌上,桃子和母親起床,他同她們匆忙吃過早餐,她們去膠林上班,他拄著拐杖,“咚!咚!咚!”去豬牢喂食。豬食也是隔天煮好了的,不用熱,牲畜可以冷吃。母豬下的一窩豬崽,在豬牢里奔跑。他喜歡看豬崽在豬牢里奔跑,這些都是母豬的功勞,煮豬食時他特意放一些米,給母豬吃了催奶。看到母豬喔喔吃食,小豬崽在它肚皮下唧唧吸奶,他趕快洗手,“咚!咚!咚!”回房,抱三歲兒子穿衣、起床、喂飯。兒子吃飽了像豬崽樣滿地跑,他看了一眼玩得歡快的兒子,起身去洗一盆衣服。大人和兒子衣服要分開洗,桃子短褲和兒子衣服分別要用溫水泡一下。他洗完衣服,伸個懶腰,太陽就從木窗格溜進來,這時,他左手牽著兒子,右手柱起拐杖,“咚!咚!咚!”去菜園。他要把一天的菜摘回來,摘完菜順便把菜地里草拔了,再直起身時,他總要對著陽光明媚的世界說一句:戒毒真好,全身的血液就像換了新的一樣。

太陽升到天空,他背上菜藍,牽著兒子“咚!咚!咚!”回家。中餐只有他和兒子吃,他可以隨便吃,兒子可不行。兒子是他的希望,生命的根基,他要給兒子蒸肉末做蛋糕。晚餐是一家人團聚的時候,馬虎不得,他要精心制作。只有晚餐,一家人圍在餐桌前,笑聲從餐桌前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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