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一如 Huang Yiru 葉 露 Ye Lu
新中國成立后,為實現國家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必須依靠對農業資源的提取來達到原始資本的積累,而實現對鄉村的絕對控制是達到這一目標所需的最低成本。于是在新的國家權力介入下,鄉村社會從長期以來以小農經濟為基礎的家庭單位的組織狀態迅速進入以計劃經濟為基礎的集體化階段,其發展在國家集權控制下呈現極其穩定和發展緩慢的特征。這一時期的鄉村治理體現了國家政權對鄉村社會的以“集權統一”為特征的單向度控制型整合方式,反映出村民日常生活的集體化與政治化,體現鄉村精英的政治同質化行為方式,形成以集權主義和政治運動為特征的鄉村治理模式。以“政社合一”為基礎的人民公社建設完全瓦解了傳統鄉村社會的邏輯,在鄉村社會里扮演著國家權力的代理人,建立了新的鄉村政權結構,對鄉村的戶籍制度、土地制度和社會組織治理進行了一系列的改革,這是國家權力自上而下逐步下沉到鄉村社會的過程。
為確保對鄉村社會的控制,政治需求催生了大量鄉村的營建項目,一方面,通過合并村莊來實現公社模式下的新村規劃,以公社、大隊取代村莊作為組織建設的基本單元;另一方面,在村莊中展開集體宿舍、公社集體生活設施以及隊社企業用房的具體建設。在當時求大求快的社會發展基調下,建工部動員和組織全國各地的規劃和建筑設計部門的技術人員和大專院校的師生參與鄉村營建的設計工作,從而催生出第一次“設計下鄉”,為集體化時期的鄉村做規劃和建筑設計,也正是在這一時期,現代意義上的專業技術設計與鄉村營建第一次相遇[1](圖1)。
在這個時期,以政社合一為基礎的人民公社,通過戶籍分類管理和統購統銷制度,把農民捆綁在土地上,需要用集體居住的組織模式對其進行管理,再加上集體化時期的兩次生育高峰,人口的禁錮和數量的激增使其對家庭居住面積的需求迫切。于是,在這樣自上而下的管控和自下而上的生活需求間的搖擺中展開了鄉村住宅的設計和建造,其發展可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圖1 當代鄉村發展進程下的“設計下鄉”的歷程
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提前完成后,人的主觀意志作用被夸大,“大躍進”成為隨后的國家主旋律。1958年建設人民公社的決議將鄉村社會集體化推向高潮。在“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下,全國鄉村地區拉開人民公社建設的大幕,在快速設計的背景下,半年時間內,各設計院所及大專院校完成了大量人民公社規劃及新村住宅設計,這一時期被稱為設計的“躍進期”。

圖2 徐水縣遂城人民公社外廊式住宅平面圖
“躍進期”的住宅設計遵循人民公社對社員“生活集體化”的要求,設計并建造了大量公社集體住宅。以河南省遂平縣衛星人民公社為例,該公社明確提出“目前一家數口的居住單位,根據發展情況,要求按年歲、按生產專業性質分工不同而集體居住。如兒童住兒童學院,青壯年住紅磚學院,老年人住幸福院等”[2]。河北徐水縣大寺各莊新建的兩層住宅樓采用集體宿舍的平面,一戶一間,每層沒有布置廚房,只有公用廁所、盥洗間及開水間。徐水縣遂城人民公社新建外廊式住宅樓,在宿舍的基礎上做適當改進,每戶一間半居住單元,但同樣沒有設置獨立廚房。在半軍事化的治理模式下,住宅設計基本按集體宿舍的單間式進行布置,取消了每戶的廚房,有的公社甚至提出住宅要求按性別進行居住,強令夫妻分居,從而在空間上否定家庭生活單元組織的基本方式(圖2)。
1958年春到年底,在各地鄉村快速新建和改建的一批宿舍式的住宅,例如成都西城鄉友誼農業社的第一個新建居民點——躍進村,于1958年3月開工,6月建成。在年初成立的規劃起草委員會測繪的地形圖和居民點分布圖的基礎上制定的規劃,兩年內完成5個居民點的建設[3](圖3、4)。
由于大躍進違背客觀規律,破壞了社會生產力,國民經濟隨即陷入困境。經歷了三年經濟困難期后,社會動蕩,原本火熱的公社規劃及住宅設計也隨之停滯。中央提出“各行各業要支援農業”的號召,各地的專業建筑設計人員為農民做了大量住宅設計的方案,完成設計工作支援農業生產的任務。農宅的專業設計廣泛被運用到各地的住宅建設中。1963年,中國建筑學會組織專家學者對農村建設進行專題討論,針對公社建設中出現的問題,指出在設計中應加強對農村居民點的基礎調查工作,鄉村住宅的設計進入休整和反思階段。躍進期違背家庭生活常理的集體居住形態遭到普遍反對,隨后按照中央有關“在住宅建筑方面,必須注意使房屋適應于每個家庭的男女老幼的團聚”新精神[4],住宅設計和建造進入新階段。

圖3 西城鄉友誼農業社新建住宅外景

圖4 西城鄉友誼農業社第六村新建居民點
一方面,對家庭型住宅的設計進行了改進,由宿舍的居住原型改為一戶兩室或三室;另一方面,在功能空間的布置上增加了廚房,但對衛生間仍然采用公用的方式,只有較少的戶型單獨設置衛生間,這不僅仍是生活集體化持續影響的體現,也反映了當時居住條件的經濟限制。最后設計對于家庭的公共起居功能則更加弱化,而將家庭起居功能整合到諸如食堂、禮堂等集體化生活的公共空間中。
1964年,中央提出“農業學大寨”的號召。“大寨”從一個自力更生的勞動典范逐漸演變成為一個全能化的政治符號,各地鄉村紛紛開始學習和推廣大寨大隊的建設經驗,并在實踐中建起了一批類似的大隊新村,標志著鄉村建設在經歷了調整和反思后重新找到新標桿。在具體的營建中,貫徹大慶“干打壘”精神,采用節約造價,勤儉建國的方針,就地取材,就料施工,盡量利用當地勞動力,在滿足當時的經濟條件下進行營建活動。此時的住宅設計對起居功能有所體現,經濟條件較好的地區都設計了堂屋,兼作起居和餐廳的功能[5]。盡管如此,集體化時期的鄉村組織對家庭單元的設計概念仍極為弱化,生活生產集體化的意識也反映在住宅的功能設置上。
但隨后開始的文化大革命造成了社會、經濟、文化的全面停滯[6]。這一時期,城市規劃局和建筑設計院大部分被取消或人員被遣散,高校停課,專業設計人員被下放。許多專業設計人員在下放勞動的過程中參與當地新村規劃與住宅的設計工作,轉變為設計人的下鄉。
在職業建筑師的設計介入下,人民公社居民點的住宅設計滿足了當時集體化管理的要求,躍進期集體宿舍式的住宅設計嚴格遵循“生活集體化”的要求,以集體宿舍為基本原型,消除家庭概念,以實現家庭功能對集體生活最大尺度的讓渡。調整期的住宅設計在集體宿舍的基礎上做了適當優化,雖然仍把公共食堂當做共產主義因素,但在住宅設計方面肯定了家庭生活單元的需求,每家每戶可以有自己的廚房,全國很多地方新建造了一些改進后的家庭型住宅,一般為一戶兩室或三室。在南方,常見一樓一底供一戶使用的二層樓房,公共和私密空間仍穿套含混,但滿足既便于集體化管理,又適當照顧到家庭生活的雙重需要[7](圖5)。后來還發展出一些集體化時期新的鄉村住宅類型,例如多戶的聯排住宅,平均分隔,布置緊湊,還有在“一明一暗”帶小院的傳統住宅樣式上做了改進的三開間、兩開間和四破五幾種,居住空間在家庭屬性上表現出不同程度的讓渡于集體公共空間(圖6)。
我國作為歷史悠久的農耕國度,建立在耕讀文明基礎上的鄉村聚落以地緣和血緣為紐帶,以宗族及家庭為單元,世代繁衍。盡管幅員遼闊,地域差異性大,但傳統時期的居住原型卻具有一定相似性,居住單元的空間邊界明晰,以庭院空間組織基本生活功能,形成小尺度院落單元組成的建筑群體。新中國成立后,集體化的鄉村治理模式不僅改變了以家庭為單位的社會構成,也改變了傳統居住建筑的單元尺度。由于強調軍事化的集體生活,體現社會主義平等化,居住單元被壓縮合并,以類集體宿舍的布局形成條狀建筑。通過對集體化時期大量住宅設計平面的分析,可以發現,全國各地的公社新村居住建筑普遍呈現出“一字形”條塊狀均勻布置的特征,條塊狀單元的尺度普遍比傳統時期村落中以家庭為單位的居住單元大,江蘇淮陰專區丁集人民公社新建住宅長度達到100m,南北間距50m。在規劃中,7條住宅長達1km[8]。集體化時期的住宅設計以條塊狀單元組合為主,取代了傳統村落中散落的院落式單元,以顯性表象的規則肌理和放大化的建筑尺度,取代了傳統鄉村聚落中順應自然的、隱形的秩序和形態邏輯(圖7)。
集體化時期鄉村住宅規劃以公社或大隊新村為單元,規劃中普遍存在指標偏高偏大的現象,強調人民公社的宏大敘事,力圖通過整體性的空間場景來表現社會主義國家的意識形態,以及對共產主義生活的愿景想象,集體化的組織治理要求生活空間應該呈現出與之相匹配的理性和秩序,在集體化計劃經濟的年代,強調平均主義,因此住宅居民點規劃尺度巨大,整體空間形態呈現極其規則勻質的秩序,這不僅是最符合意識形態的空間形態,也在極力表現出無差異的平均主義。

圖5 湘潭縣泉塘子公社新平大隊社員住宅平剖面

圖6 寧鄉縣鐵沖公社雙豐大隊住宅平剖面圖
在經歷“三年困難時期”后,20世紀60年代的中蘇關系持續交惡,國家意識形態急需以“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精神來激勵國人戰勝困難。而此時大寨的出現為中國高度集權統治下國家意志的表達提供了完美典型。1964年“農業學大寨”在全國推行,昔陽縣的大寨模式成為全國各地效仿的對象[9],居民點的規劃逐漸由公社下調為以生產大隊為單位的建設,同時吸取了大躍進時期的經驗教訓,這一階段的設計變得相對務實,但設計作為社員集體化管理的空間實現手段的本質卻并未改變(圖8)。文革時期,大寨成為一種象征性的政治符號在全國被機械推行,因此對大寨的學習體現在各方面,也包括住宅的格局和形態,因而催生出集中布置的兵營行列式住宅,成為該時期全國鄉村地區住宅建設的普遍形態。然而從已有資料所呈現的信息分析,許多學習大寨規劃建設的地區只看到表象的“規則和秩序”[10],而忽視了大寨新村作為太行山脈地形復雜地區,為避免自然災害而形成的聚落營建的內在邏輯,這也是造成中國20世紀60~70年代鄉村住宅規劃盲目跟隨大寨,造成空間同質化和兵營化的原因(圖9、10)。
1963年10月,建設部在北京召開農村建筑設計工作會議。根據會議情況, 1963年,各地設計科研單位調查181個居民點的農村住宅,完成68份調查報告,進行了191項試驗研究工作,提出69份研究報告,完成了246個設計項目,其中包括通用設計62套[2]。在這之后的集體化時期的居民點住宅設計開始關注結構和材料。一方面,是對結構體系的設計如何合理降低造價;另一方面,是新的材料技術如何運用,包括土墻承重的計算理論和數據,鋼筋混凝土構件中撓度、裂縫及構件最小斷面尺寸的確定以及鄉村中高性價比的保溫隔熱、防水維護的材料等。農宅設計出現了像城市住宅的通用圖集的編制,給農民“按圖施工”。通用圖集主要以成套的鋼筋混凝土標準化構件圖為主,也有一些便于和舊料搭配的構件和配件供選用,但這些對于農民實際使用而言是很難做到按圖施工的,最終更多停留在設計研究上。在安徽省淮北地區的農宅設計中,通過3個方案的混凝土構件的經濟指標比較進行研究,得出結論指導當地建房實踐[11]。在江蘇地區,政府組織技術人員下鄉,為7個專區編制了20多個農宅方案,進行建設推廣,研究如何降低造價幫助農戶建房,并第一次開始建設一批鋼筋混凝土構件體系的住宅,特別是在江蘇地區,在鄉村推廣建成5 400余間,建筑面積達到10萬m2以上[12]。

圖7 集體化時期住宅平面空間尺度分析圖

圖8 山西昔陽縣厚莊新村

圖9 陜西省禮泉縣烽火大隊居民點規劃圖
構件部品標準化,一方面,是由于當時公社新村對鄉村居住建筑的急切需求;另一方面,也受限于當時的經濟條件和技術條件而無法提供定制化設計。盡管當時標準化程度不高,技術條件相對簡陋,但構件標準化以及現代結構體系的運用仍然可以視作當代鄉村營建中現代性設計的引入。
集體化時期鄉村住宅設計的共同特征是,建筑師對集體意識以及國家意志的空間表達的關注,思考如何在極其有限的投入下實現對社員原子化的均質管控,如何在功能組織上將個體部分和集體部分完全剝離,以及如何在公共空間上實現所有基本生活所必須的功能要素。這些思考以現代建筑設計手法呈現的最為激進的案例便是天津市建筑工程局設計處承擔的天津鴻順里住宅設計。為了表達“走向共產主義的社會主義大家庭”的目標,建筑師提供了周邊式分單元、周邊式旅館式和行列式宿舍式3個方案,最后經過數輪修改,確定了尺度巨大的周邊式布局的宿舍式住宅樓,每層設有公共的男女廁所及淋浴室,住宅樓底層還包括了食堂、托幼所、福利院等福利設施(圖11)。
圍合型的平面布局首先在形式上隱喻了“社會主義大家庭”,各種功能的混合最大程度方便了“生活和生產打成一片”,“便利共產主義風格的生活,集體在先、個人在后”,同時共同生活也方便了對老幼的照顧[13]。不論是建筑尺度,還是功能組織上,都反映出建筑師對集體化時期英雄主義的理解與認知。建筑師忽視原有環境的肌理和尺度,采用方形封閉的集體居住的組織模式,以更好地滿足社員組織開會等集體生活的要求,并強調軍事化管理,作為實現社會主義烏托邦的一種物質空間探索,這種居住模式阻礙了以家庭為單位的正常生活,也反映了建筑設計不尊重人性的一面。

圖10 陜西省禮泉縣烽火公社烽火大隊居民點鳥瞰圖

圖11 天津鴻順里社會主義大家庭住宅建筑設計平面圖

圖12 成都西村大院
盡管集體化時期的社會主義大家庭住宅帶有許多理想色彩,但不可否認,這種巨構理念和功能復合的居住模式也是當今綜合體的雛形。巧合的是,在社會主義大家庭方案問世半個世紀之后,當代建筑師劉家琨的成都西村大院的實踐于2015年落成(圖12)。西村大院除北側被大坡道所占據的位置,其他界面均由進深26m的建筑實體完成,圍合出東西長182m、南北長137m的巨型大院。如此夸張的尺度,一方面,源自項目作為體育公園被開發的背景;另一方面,則源自建筑師對集體性的思考以及空間再現。從形式看,大院立面沒有過多的語言。由于它24m的限高和占滿臨街面的環形布置,因此和周邊的樓區保持大致相同的高度。建筑師利用周邊的道路街廓,構建起形態和空間極具內聚性的功能綜合型社區,從而營造出新時期的集體性,用詩意的隱喻表達了“社會主義大院”的文學化說法[14]。西村大院在形態上也確實體現出建筑師對集體性的思考,與鴻順里住宅當年的方案確有許多相似之處,而這也正是國人對社會主義空間政治集體記憶的形態呈現。
集體化時期國家權力催生了現代意義的專業設計首次介入鄉村營建。這一時期的住宅設計緊隨社會變遷,經歷了從躍進期到停滯調整,再到反思務實的曲折歷程。住宅設計強化生活集體化的政治需求,成為實現新“政社合一”的鄉村組織模式的空間生產工具,致使這一時期鄉村住宅的家庭屬性向集體生活的讓渡達到極致,導致住宅集合尺度的放大突變以及空間形態的均質單調,而變異于傳統鄉村空間的生成邏輯。集體化時期的住宅成為了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對社會主義空間政治集體記憶的物質載體,其設計清晰地反映出國家意志的影響,以及權力強勢支配下的政治運動特征,而割斷了傳統鄉村營建的內生邏輯。專業技術人員首次介入鄉村營建就帶上政治烙印,技術與政治在鄉村營建中的博弈就此展開并延續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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