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俞瑩 by YuYing
歲朝清供伴奇石
文/俞瑩 by YuYing
正月的第一天為一歲之朝、一月之朝、一日之朝,故又稱作三朝。歲朝之時,每家每戶照例都要張羅一番,喜迎新春。其中,供置一些吉祥如意、祈福養眼的物品擺設,也是古已有之的傳統,俗稱歲朝清供。大概是從宋代以后,畫家們開始將清供之物渲染成圖,平添節日吉慶祥和的氣氛,祝福歲朝的到來,又稱“歲朝清供圖”。這在傳統繪畫題材中,是一個獨特的題材,歷代名家高手多有應景即興之作。
清供,又稱清玩,包括金石、書畫、文玩、盆景、賞石、花果等可供賞玩的物品,大都具有特定的寓意。國人一般將相關期盼含蓄地表現在某一種具體的事物中,尤其是人們向往的福、祿、壽、喜、財等等,通過象征、諧音、表號等方法,寓意于物品之中。這在明清兩代尤為盛行,所謂圖必有意,紋必吉祥。歲朝清供所反映的,其實就是一種吉祥祈福文化。所以“歲朝清供圖”中的許多器物、玩好都有特定的象征(吉祥)意味,是一種形象化了的符號。比如,蝠和佛手表示“福”,鹿或香爐表示“祿”,松與蟠桃表示“壽”……
實際上,歲朝清供與博古是一脈相通的。所謂博古,原來就是指集古代器玩(青銅器)之大成,源自宋徽宗敕撰、王黼編纂的《宣和博古圖》一書。這與北宋時期復古風氣盛行有關。到了明代中后期,復古之風再起,博古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凡印拓或仿摹鐘鼎等古器物的畫稱“博古畫”,這在各種古代書畫工藝品中頻頻可見,形成了一種流行的題材。最初寓有博古通今、尚古尊儒之意,到了后來更多地反映出吉祥納福的意味。“歲朝清供圖”和博古圖的許多題材是相同或相通的,只不過“歲朝清供圖”更多地強調祝福吉慶之意,更突出了時令節氣和佳節氣氛這個特點,才會出現爆竹、燈籠等節日特征的器物。
其實,歲朝清供更多是一種以插花為主體的環境藝術,時令花果必不可少。歲末年初,時令花果無非是天竹、臘梅(梅花)、水仙、菖蒲、佛手、貢桔之類,一般取其顏色鮮麗者可悅目養眼。插花之瓶,也成為了聚焦點。早在明代中后期,一些鑒賞家如屠隆、高濂、文震亨等就闡述過瓶花的供置,鑒賞家張謙德著《瓶花譜》,專門論述了花瓶、瓶花及其插法;文學家袁宏道著有《瓶史》十二篇,沿其余緒,影響甚廣。
“歲朝清供圖”最為常見的花瓶,雖然是作為插花之用,但其還寓有平安(瓶與平諧音)之意。由此還組合迭出,創意紛呈,如牡丹花插于瓶中,表示“富貴平安”;四時花卉分別插于瓶中,表示“四季平安”;一叢竹子插于瓶中,表示“竹報平安”;一枝笙、三枝戟插于瓶中,寓意“平升三級”……梅瓶是最為常見的花瓶,其造型之優美程度堪稱天下第一,這是一種小口、短頸、豐肩、厚底的瓶式,以口小僅能容插梅枝而得名。其實在唐宋時期,這類瓶是作為儲酒之器,都有瓶蓋(傳至后世大多遺缺),所以也是一種移用。自此以后,花瓶成為廳堂案幾最主要的擺飾,它在更多時候并非用于置花,而是清供,與之配合的往往是供石(包括云石插屏),兩者左右對設,對比強烈,寓有平安長壽之意。
臘梅(梅花)是歲朝最為多見的插花,也是象征冬令新春的鮮花,包括“歲寒三友”“四君子”都有其身影。現代作家汪曾祺作有《歲朝清供》一文,其中提到:“曾見一幅舊畫:一間茅屋,一個老者手捧一個瓦罐,內插梅花一枝,正要放到案上,題目:‘山家除夕無他事,插了梅花便過年。’這才真是‘歲朝清供’!”
與時令花果鮮活的養眼不同,對比強烈的是那些金石古物,帶有一種歲月滄桑感。其中,石頭(奇石)往往被視為“壽”的象征。亦古亦今的奇石,在所有器物、玩好中可謂鶴立雞群。因為其古老性(與天地同壽),所以便成為長壽的象征(俗稱“壽石”)。傳統吉祥紋飾圖案中有關長壽的對應物件并不少,如松、鶴、龜、桃、綬帶鳥、貓和蝶(耄耋)等等。從某種程度上說,奇石既是長壽的一種表意符號,也是從屬于傳統吉祥文化范疇的寶物。過去有許多與祝壽相關的圖案紋飾,都有奇石的身影。比如群仙祝壽,通常是水仙花與奇石(太湖石)的組合。

博古題材之流行,瓷器是一種重要的媒介。明末清初,因為政治動蕩,戰亂不斷,官窯制作幾乎陷于停頓狀態,與此同時,民窯(青花)瓷器盛行堂名吉語款識。這些瓷器,有的出自原來制作官窯的工匠之手,所以制作精良,被視為下官窯一等。其中,出現有不少帶有博古字樣的吉語款,如應孔堂博古制、應德軒博古制、兆裕堂博古制、慎德堂博古制、永益鼎玉博古等。特別是,這段時期瓷器的吉言贊頌款識之中,與奇石有關的非常之多,而且幾乎主要集中于康熙一朝,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如玉石雅玩、玉石佳珍、美玉寶石之珍、玉堂寶石奇珍、奇石寶鼎之珍、奇石美玉之珍、奇石席上之珍、奇石鼎玉雅制等名目。其中,頻頻出現的“奇石寶鼎之珍”吉言款識,首次將奇石與古代青銅彝器相提并論,顯示出其身價的不凡。“奇石”一詞在古代瓷器乃至工藝品中首次高頻率地反復出現,也從側面反映了當時奇石已經在主流社會得到了廣泛的傳播,玩石之風盛行。
關于博古與歲朝清供圖,印象之中明代畫家陳洪綬筆下著墨尤多。陳洪綬繪有《博古葉子》(葉子是一種酒籌、酒令相類的東西),它以歷史人物故事為內容,一葉一事,共四十八幅,是版畫史上極為重要的史料。陳洪綬對于博古清供類的物品似乎情有獨鐘,在許多畫作中均有描繪,有的為主體,更多的是配角。這其中,奇石形象尤為多見。有的是湖石形象,也有的是靈璧、英石類的供石,但基本為穩底的硯山類,唯一有底座的是其絕筆畫《西園雅集圖》(作于清?順治九年,系未竟之作,后由清代畫家華喦補璧,現藏故宮博物院中),天然石案上有一方類似靈璧石的山子供置于木座之上。這也是清代奇石木座極為重要的實證。記得有一次,在常州博物館看到過海派畫家謝稚柳(常州籍)捐贈的《仿老蓮居士筆手卷》,系畫家在30年代末臨摹《西園雅集圖》之作,其中的那方(靈璧)石山子被描繪的格外醒目,印象深刻。
與瓷器花瓶、青銅彝器(有時候取代了花瓶的功能,具有獨特的實用功能。如明代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指出:“花瓶以古銅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不特古色可玩而已”)等的高調亮相相比,奇石的身影在歲朝清供圖中可謂若隱若現。奇石形象一般多是傳統瘦漏透皺類(太湖石)的抽象造型,沒有特定的主題。有時候奇石形象是用巖石或是山峰取代的,也是帶有壽比南山之意。除了傳統山子類造型外,偶而也會見到硯山(筆山)造型的奇石,其并非完全是裝飾、象征的意味,往往兼有實用的功能(筆架),屬于文房之玩好。
奇石在博古圖中供置的形式有兩種:一種是帶有木座的,一種是帶有石盆的。尤其是后者較為多見。在清代開始,博古圖有時還能見到盆碗以供的雨花石、插屏以供的云石等多種形式。
故宮收藏有清?郎世寧設色紙本《平安春信圖》立軸,描繪了雍正帝和皇四子弘歷(即日后的乾隆帝)品竹賞梅的情景(據考,其實應該是年輕和中年時候的乾隆兩個形象的合璧),其實就是一幅歲朝清供圖,老者手持梅花一枝,少者手持竹枝一桿。竹子寓意為竹報平安,梅花則是預報春信。畫上鈐印乾隆御用印章四方:古稀天子,八徵耄念之寶,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太上皇帝之寶。這是幅清代宮廷的紀實繪畫,其人物和現場置景應該都是寫實有據的。過去人們都是注意到了人物的形象,并沒有關注到畫面右下方石桌上的擺設——大概也沒有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2015年8月,上海龍美術館西岸館舉辦了“盛清的世界——康雍乾宮廷藝術大展”。此次展覽收集了包括龍美術館館藏和來自全球藏家的260余件清三代頂級宮廷藝術藏品,涵蓋了書畫、瓷器、玉器、古籍善本、緙絲、漆器、玻璃器、琺瑯器、紫檀家具等十余個門類,堪稱精品薈萃,盛況空前,讓人印象深刻。我注意到一幅來自私人藏家的清?郎世寧設色紙本《平安春信圖》立軸。這幅畫與故宮藏郎世寧《平安春信圖》構圖完全一樣,尺寸和色彩略有不同,應該是同時創作的復本。我仔細觀察到畫面右下方的石桌上的擺設:一根(竹木)如意,一件青銅彝器,一冊古籍,還有一盆石供——右前方的一架盆架上面,是一個盆碗,里面分明供置著五色斑斕的雨花石。這應該是雨花石首次出現在畫作上(最早見諸圖繪的,是明代萬歷年間林有麟的《素園石譜》),也是清宮中收藏雨花石的物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