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偉志
2016年11月下旬,葉圣陶研究會組織清華、北大等6個單位的學者赴臺,參加由臺灣政治大學主辦的兩岸學者共話活動,會后去了幾處山區。
泰雅人失傳的貝珠衣上海復旦有存
我們考察的第一站是烏來的泰雅族。聽了臺灣政治大學社會實踐辦公室執行長湯京平老師的介紹,引發了我去烏來的極大興趣。政大響亮地提出要把大學的定位定在“為解決社會問題而生”。在脫離實際的論著滿天飛的嚴酷形勢下,這般定位讓我肅然起敬,不過,做起來并不容易。盡管他們反復向泰雅人講明,他們是要“把烏來泰雅之美,借臺政大的能量,強力放送出去”,可是在歷史上長期受日本侵略者的欺侮,又受過一些其他民族壓迫的泰雅人對外來人仍抱有戒心。后來,泰雅人見臺政大的大學生幫泰雅人帶小朋友,女學生虔誠地跟泰雅人學習泰雅人擔心失傳的織布手藝,師生勤勤懇懇地為泰雅人辦了很多實事,才逐步取得了泰雅人的信任。一路上,我真希望車子開得快一點,早一點見到泰雅人,只因山路曲折狹窄,再加上下雨,難以加速。
泰雅人聚居地有很多溫泉。烏來就是“冒煙的熱水”之意。村落里還有可與李白筆下的瀑布相媲美的高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泰雅人純樸、熱情、自然、自在。一見面,他們左一個“望奇山”,右一個“望奇山”,即“歡迎”之意。接著,泰雅農產合作社主席周先生用流利的漢語介紹政大幫他們辦合作社和農場的過程。邊講邊讓我們嘗他們的特產:黑衣的花生、連皮一起吃的柿子,還有麻舌頭的“馬告”,即山胡椒。我們毫不客氣地吃了很多。可是,他們一定要我們吃生白菜、生芥菜、生刺蔥、生……這可難住了我們:怎敢吃生的呢?他們見我們猶豫,便解釋說:“這是我們7個農場自己種的有機、無毒作物,可以生吃。”我們勉強吃了,味道真還不錯哩!
已在泰雅人聚落蹲點3年的博士后范月華女士忽然提起泰雅人祖先的酋長和富人穿貝珠衣,遠近聞名。她說:現在聚落里已經沒有了,無法請你們欣賞泰雅人這特有的珍品。她這一句,勾起了我的回憶。我脫口而出:“上海有一套泰雅人的貝珠衣。”幾位泰雅人聽了大為驚奇,為我們輕聲歌唱的不唱了,跳舞的不跳了,個個眼睛盯住我,都想聽我說個究竟。
我說,40多年前我在與友人合寫《人類的繼往開來》一書時,請教了復旦大學人類學系年邁的劉咸教授。劉教授1947年來臺灣調查少數民族,寫了一本書,并且買了件貝珠衣帶回上海。劉咸把他的書借給了我學習。在我讀后把書還給他時,提起“珍珠衣”(當時我稱其為“珍珠衣”),劉教授便帶我觀看了他已捐給復旦大學的那件以麻布為襯底,由數萬珍珠做成的貝珠衣。多少年后,我問過復旦大學副校長蔡達峰,他說他也見到過。
泰雅人羨慕上海為他們珍藏著貝珠衣。同宗同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是同一條根長出的藤,還分什么你我?我立即邀請他們方便時來上海看看他們祖上編織的貝珠衣。他們都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在告別泰雅人的路上,我謅出了一首《珍珠衣之珍》:
泰雅祖輩傳珠衣,
光彩四射著人迷。
戰火飛來化灰燼,
而今部落已無遺。
我謂上海有珍藏[1],
舉座驚嘆皆稱奇。
情聯兩岸及三地,
祝愿中華早統一。
[1]指珠衣于上海復旦大學人類學系有藏。
“農村再生”生出了“心療走廊”
三芝在兩座大山的中間,是典型的山溝溝。過去,由于農田化肥和廚余堆肥的污染,不僅寸草不生,而且連蟲子也不長,天上的飛鳥也不愿下地。
污染是人為的,治理污染也要靠人為。三芝人決心讓“農村再生”。他們的宗旨可從他們用“農村再生”四字所寫的“藏頭詩”中看出來。他們寫道 :“農濃真情,村福滿溢,再現活氣,生生不息。”他們在退休教師林先生指導下,建了讓廢水沉淀的池塘,然后再將沉淀后的污水進行生物過濾。他們主要用三種水生的忌避植物來過濾 :一是布袋蓮,二是三白草,三是百香草。這三種吸毒后的植物,雖然渾身有毒,但可做以毒攻毒的藥用。三芝那不毛的旱地從此變成了濕地。
有水則有莊稼。三芝在田里種有筊白筍、山藥、金針花。濕地有荷花池。田野還原為自然美,勝過自然美。三芝人熱愛大自然,喜歡野鶴般的生活。他們把“野鶴無糧天地廣”這句話刻在路邊石碑上。大自然似乎能跟人講話。美麗吸引眾多的城里人到田埂上散步。失戀的、失物的、生冤枉氣的人尤其歡喜到田埂上邁八字步。于是,他們根據散步者的愿望,稱田埂為“心療走廊”。散步少不了休息。三芝人主動在十字路口,在有利于高瞻遠矚的地方建造可以眼觀四方的“心療亭”。意想不到的是,無毒農業還能去掉人心上的毒素。
生產要素的變革要求三芝人改變生產關系。他們成立了合作社,在有三百人的村里,已有170人入社,還吸引了7名外村的人加入他們的合作社。生產關系的交叉,矛盾的復雜,又要求三芝人重視教育。他們說,辦好農村再生靠四條:由下而上,計劃導向,軟硬兼施,社區自治。其中的“軟”就是教育、教化,軟者最硬。他們辦起了“農夫學堂”。農村學堂每周活動兩次,在學堂里沒有協商不好的事情。因此,三芝的“農村再生”連續多年被評為“續優”。
參觀三芝后心中有很多話要說,提筆寫了一首詩來抒發:
昔日污臭無蛙鳴,
治后重現螢火蟲[1]。
微風吹去滿江愁,
田埂筑起心療亭[2]。
洗衣池邊通信息[3],
農夫學堂議事廳。
兩岸山河多相似,
蔚藍天空合力撐。
[1]不論是什么顏色的螢火蟲只有在水凈、氣清的地方才會出現。螢火蟲是環保最公平的指示蟲。
[2]天氣好的時候,城里人會來田埂上散步。三芝人稱田埂為“心療走廊”,并在十字路口筑起可以眼觀八方、高瞻遠矚的醫心亭。
[3]如今三芝的洗衣亭成為大家交流各類信息的場所。
山不枯,實踐不竭
在臺灣坪林,我們爬上了海拔800多米的高山,那里不能一望無際,但是能看到高高低低一片接一片的茶園。
過去茶農為了收獲使用農藥,有損人體健康,有違于飲茶的初衷。可是,不施農藥蟲子來吃茶怎么辦?臺灣大學城鄉所的張教授帶著她的團隊來山上實習,踐行“生產與生態共存”理論。后來從推廣“無農藥耕作”慢慢變成自己生產“無農藥檢出”茶葉。臺大師生從茶園管理、茶葉焙制,到茶湯品質,進行了一系列改進。害蟲是不以人的目標為轉移的,不斷有蟲子侵襲臺大的茶園。知識是最好的滅蟲劑。臺大師生利用生物間相生相克的關系,把害蟲不敢接近的植物往茶樹邊上一放,立即逼得害蟲掉頭逃走,從而確保了茶樹的生長。湯老師見我聽得入神,特地選了兩片茶葉給我,我觀賞了一會兒,很珍惜地夾在書中當書簽。
《荀子·勸學》里有句名言:“玉在山而草潤,淵生珠而崖不枯。”同樣的道理,地有茶而山不枯。他們就把他們生產的茶葉取名為“山不枯”。豈止是山不枯!由于他們不怕炎熱,堅持在最佳采茶時間“午時採”,又借鑒武夷山烏龍茶的工藝流程,學會控制最難控制的“半發酵”,以致茶香能夠飄然遠去。我在喝了幾杯后,仿前人之詩寫道:
不枯云霧茶,
香醇漫天涯。
堅持天天飲,
延年益壽華。
更讓我認為值得學習的是,臺政大、臺大等院校師生走出大學校門,來到深山老林,他們那種“山不枯水不竭”的理論聯系實際的精神,于是又寫了一首《永不乾》:
要接地氣并不難,
學風拂煦百花妍。
科技領航如玉潤,
實踐源泉永不乾。
(作者系民進中央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