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鎖鎖
親愛的老爸,請你老得慢一點,等我有足夠的能力和擔當,換我來養你。
一
我爸三十八歲那年,我媽才生下了我。作為那個年代里少有的文化人,無論怎么看,我爸也不至于拖到這個歲數才結婚生娃。一方面,我爸骨子里有點文人的小傲嬌,不肯隨便將就。另一方面,我爸小時候得病,由于誤診而耽擱了最佳治療時間,以致走路有些不穩,讓他的外表打了點折扣。于是兜兜轉轉,直到遇到我媽,他才走進婚姻的殿堂。
我出生的時候,奶奶一邊高興得合不攏嘴,一邊不無擔憂地對我爸說:“你都這把年紀了,以后拿什么養活這丫頭?”
我爸沉浸在巨大的喜悅里,拍著胸脯說:“放心吧,我以后天天鍛煉身體,保證有能力將這丫頭養得白白胖胖的。”
我爸說到做到。每天早晨,他穿著單薄的短褲短袖,繞著學校的操場走完一圈又一圈。在我眼里,他高大偉岸,像學校門口那棵高大的樹。我爸在小鎮中學教書,小鎮很閉塞,會說幾句英文的老爸很洋氣,也有威望。
在我上初一那年,學校新聘了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來教英語。起初,我爸沒將人家放在眼里:“就一小毛孩,沒半點經驗,能帶學生?”誰知,第一次統考,小姑娘所帶的學生不僅出了年級第一名,班級平均分也很高。學生私下里反映,我爸的英文讀音和人家大學生比起來太蹩腳了。后來,有家長將小孩轉到隔壁班級。
學校領導出于壓力只好又招聘了一名大學生,頂替了我爸的崗位。我爸變成了經常被主課老師占課的體育老師,薪水也少了一截。我爸很受傷,一夜之間白了頭。他很想甩手走人,可不行。我才十三歲,我媽剛剛下崗,這個家還需要他。
我爸開始琢磨副業,在學校食堂給我媽租了店面賣早點。學生們越來越瞧不起他,更有家長認為,他不配為人師。我也漸漸為有這樣的父親,而感到臉紅。
有一天,我聽到同學在背后議論。回家后,我朝他大叫:“你下次別打廣告了!不然會讓我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的。”我爸愣在那里,半晌,進了房間。在我心里,像樹一樣高大的父親,一點點被現實推著遠離。我漸漸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纏著他,只想早些離開這個家。
二
第一次真正離開家,是我到北京上大學。那年暑假,我爸心情很好,樂呵呵地在校門口倒飭了一家書店。那時,距離他退休還有一年。有人嘲笑他鉆到錢眼里了,真能折騰。也有親戚替他說話:“他這樣,還不是為了女兒。”
我知道爸是為了我,可他就這樣成為大家茶余飯后的談資,讓我覺得既尷尬又難堪。我都想好了,一上大學就申請助學貸款,周末做兼職,不讓他為我操心。
那天晚上,當我說出想法時,爸急了,擺擺手說:“我還沒老呢,就這么瞧不起你爸?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讀書,別的什么都不用想。”
我還想說話,他已經帶著老花鏡坐在桌子前,埋頭核算起書店這個月的成本和收益,再也沒有當年抱著我背古文和念英語的風采。而我們之間,更是沒了往日的親近。
開學前,我爸托人買了兩張去北京的車票。其實,我是不想讓他送我的。奈何他的興致很高,于是,我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那是我爸第一次去北京。這些年,他在小鎮也算話題人物,但到了北京,他怎么就變了呢?我帶他找酒店,然后去學校繳費,領取物品。他像無所適從的小孩,緊緊地跟在我身后,我不禁有些鼻子發酸。
第二天,下著大雨,我送他去車站,給他買了水果和面包。當我將這些拿給他的時候,他卻黑著一張臉說:“誰讓你亂花錢的?”
我積壓在心里的委屈瞬間爆發了出來,和他大吵一架。之后,我有了悔意。這些年,他對自己向來都是這般吝嗇,把牙縫里省出來的錢都給了我。可我終究在接到他報平安的電話時,一聲道歉都沒說出口。
靠著書店,供我讀完了大學四年。我爸每月都會把生活費準時打到我的卡上,而我沉浸在都市五彩斑斕的生活里,漸漸習慣身后有個可以讓我依靠的家,習慣他替我遮風擋雨。
三
畢業后,我留在北京。有一天,我在上班,我爸突然打來電話,說小城電視臺正在招人,讓我趕緊買票回去面試。我一口回絕,可他還是三番五次地打來電話,讓我再考慮一下。
次數多了,我有些不耐煩:“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們那種小地方,沒點關系,怎么進得了電視臺?你能找到關系嗎?”
兩天后,他在電話里興高采烈地說:“丫頭,我去找了二伯女婿家的遠方表叔,人家和臺長是老同學,說是能幫上忙。你趕緊回來,別耽誤了面試時間。”
我有些哭笑不得。他天真地以為,學新聞專業的我,進了電視臺,就有了鐵飯碗。他卻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專業之外自學了英語和營銷,志向遠不在一個縣城的電視臺。
聽我說完想法,他有些悵然若失:“哦,那也好。可是回來不也挺好嗎?”我沒再給他時間繼續探討這個話題,找個借口掛了電話。
我沒想到,我爸第二天來了北京。他下了車才給我打電話,怯怯地說:“你忙嗎?要是忙,我就在車站里待會,你下了班來接下我可好?”
那會兒,我的事業開始初見眉目,忙得像個陀螺。他也不急,每天做好飯菜在出租屋等我。三天后,我負責的項目順利通過,心情大好,休假一天,帶他逛北京城。他已經六十三歲,走起路來好像更不穩了,但他還是堅持要去爬長城。
站在長城的好漢坡上,他一臉驕傲地問我:“怎么樣,你爸不錯吧!”我點頭附和,多年不溫不火的關系,好像在那一刻變得親近了不少。
晚上,吃飯時,我收到升職加薪的郵件。老爸喝了點二鍋頭,情緒有些激動:“丫頭,看到你能獨當一面,我也就放心了。”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就想掉眼淚。
四
實際上,我爸對我終究是不放心的。后來,他比我媽還要操心我的婚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在縣城找到那么多和我年齡相仿,且同在北京工作的小伙子的電話。那段時間,他隔三差五給我發短信,叮囑我和別人見面時,要打扮得漂亮一點。
不過,我向來認為,愛情是命中注定,急不來。他的插手,讓我有些厭煩。有時,我干脆懶得回復他的短信,任由他干著急。
一天,我接到我媽的電話,說我爸不知怎么突然變糊涂了,燒水差點燒著了房子。
我不放心,請假趕回老家。他站在屋前的槐樹下,像小時候等我放學一樣,微笑著看著我,輕輕喚我的乳名。可他分明不是以前的他,佝僂著身體,眼神里沒了往日的神采。我媽說他現在時常忘事,認不出鄰里鄉親,甚至有時也忘了她。但我爸還記得我,他拉著我的手,叮囑我早日成家。
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有點糊涂的老頭是我爸。這些年,他如當初在奶奶面前說的那樣,每天堅持鍛煉,看起來比同齡人要硬朗很多。可是,他怎么突然就老了呢?
我追著我媽問:“我爸的身體不是一直很好嗎?怎么突然就變成這樣?”
我媽眼睛有些發紅:“這些年,你爸不敢老啊!他怕一旦倒下,你怎么辦?所以,他硬撐著裝年輕,但快七十歲的人了,身體到底由不得自己啊。”我的眼淚“嘩啦”地往下掉。
回到北京后,我開始經營一份感情,也開始每天在微信上和我爸交流。其實,我特別想對他說:親愛的老爸,我現在過得很好,你可以放心地變老。但也請你老得慢一點,等我有足夠的能力和擔當,換我來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