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以新
我與光之緣
□ 傅以新

傅以新,1943年生于山西壽陽。1966年畢業(yè)于中央美術(shù)學院中國畫系。現(xiàn)為中央民族大學藝術(shù)研究所教授、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中央文史研究館書畫院研究員、北京中山書畫社副社長。出版有《傅以新水墨畫選》《傅以新畫集》《傅以新山水畫賞析》等。
用中國畫表現(xiàn)光的沖動,始于1967年云南永平寫生。6月的永平,長途汽車到達時驟雨方停,濃云如墨。我急步爬上縣城外的山包,俯看群山包圍中的整個壩子。突然云層裂開,一道天光瀉下,射向我面對的山岡,山頭被罩上一層輝煌的嫩綠,猶如一大塊半透明的翠玉在暮色中浮現(xiàn)。光束在不停地變化,遠山在變化的光束中明滅浮動。我心中激情澎湃,大自然向我呈現(xiàn)了它最神秘的容顏,我怎能不去表現(xiàn)它!
那時的中國畫壇,畫光仍是一個禁區(qū)。雖然歷來也不乏畫日、月者,但只是寓意,畫日涂一個紅圓,畫月在所勾輪廓外掃幾筆淡墨。明代的石濤在淡墨遠山中插入一條重色山形,表示云遮山暗的自然現(xiàn)象,被史評家視為表現(xiàn)光的最大突破,后繼者再未能越過雷池。真正表現(xiàn)光的試探是在20世紀中期,林風眠、李可染、宗其香開其先河,雖被普遍視為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異端行為,但我仰慕他們表現(xiàn)光的作品。林風眠灰色天幕下的艷色樹陣,李可染逆光山體前的亮色樹棵,宗其香黑重江水中的燈光倒影,都能激起我刻鑄在憶記中的對光的感動。但是,在云南永平得到的對光的感動,卻等待了很久才動筆。因為,這是前人沒有畫過的題材,無法得到技法上的借鑒,勾皴擦染的結(jié)果都無法呈現(xiàn)我對那束光的感覺。經(jīng)過反復思索和嘗試,最后選定以潑墨法為主的創(chuàng)作手段,除有限的勾皴線條用于近處山頭外,層云、遠山皆以不同墨色潑畫,以留白表現(xiàn)云隙中瀉下的光束,之中再以不同層次的淡墨,描繪時隱時現(xiàn)于光束后面的遠山。這幅題為《噴薄千里》的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迎春花》(后改名《國畫家》)雜志刊出,因其從未有人涉獵的選題和畫面強烈的光感引起了很大反響。
畫家創(chuàng)作的興奮莫過于構(gòu)想的沖動,成就感則源于筆墨能充分地還原自己的構(gòu)想。自《噴薄千里》之后,我又陸續(xù)發(fā)表了許多表現(xiàn)光感的作品,如《暾暾日出》《清光萬里》《夜河奔驥》《圣光》《天山雪月》《清漓暮韻》《夜色悠悠》《晨日祥輝》《明湖靜待夜歸來》等。這些表現(xiàn)“光感”的作品,都是把生活中得來的感受,經(jīng)過反復思索后進行的主觀發(fā)揮和夸張,它并不是現(xiàn)實中的自然光。傳統(tǒng)中國畫不表現(xiàn)光,不只與西方人有著觀念上的阻隔—它追求的是意象的表述,而非自然的真實—還有工具的制約,宣紙、中國畫顏料,很難還原真實的自然光的效果。而且,不論如何變革,中國畫也完全沒有必要去還原自然,那是西畫要做的,是西畫的優(yōu)勢。我只要記住感動我的那一點,把它傳達出來,就達到目的了,例如《噴薄千里》里遠山在光束中浮動的感覺。
光只是一個媒介,它提供山川變幻的舞臺。《暾暾日出》畫山中日出,幽暗的深谷突然來到陽光中,太陽像是從山后躍出,這是得自京西山中的印象。如何表達這“躍”的感覺?我把太陽畫成噴著光芒的亮球,只露出一半在山頭,天空和山谷都還處于暗色中,前山的白塔已被照得雪亮。這顯然不是真實的景象,但它是我心中的感受,那被突然照亮的白塔就是沐浴初陽的我。《清光萬里》畫平原夜景。夜色中漫步于村外的小溪,看水中月影,是童年美好的回憶。萬籟無聲,大地朦朧,只有溪流微動的漣漪在月光下清晰可辨,“潺流如琴”,這是我多年難忘的情懷,終于再現(xiàn)于筆端。《夜河奔驥》是參加首屆全國中國畫展的作品,構(gòu)想得自枯水期的洋河,這個季節(jié)河水被分割為亂流,在月照下黑白分明。馬匹可以悠然涉河,但我設(shè)計了奔馬,為了增加畫面的動感,打破黑白平行線造成的單調(diào)。肥碩的馬用細線來表現(xiàn)馬腿,更強調(diào)了月光倒影的明亮和馬匹奔動的急促。《清漓暮韻》畫漓江薄暮。日剛偏西,光照尚強,薄霧初起,群山和竹樹陷入一片迷茫中,只有江上船兒漂浮在虛空的水面上。這幅畫我染了淡紫色的調(diào)子,只給彌散的太陽和它在江面上的反光留了一條空白,那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感覺,正是我在暮霧中虛眼看太陽反光時的印象……

傅以新 洗禮 176×96cm 紙本水墨 2014年

傅以新 氣沖霄漢 245×123cm 紙本設(shè)色 2001年
雖然,表現(xiàn)光感只是我繪畫內(nèi)容的一部分,但是只要有了對光的感動,就會不失時機地去表現(xiàn)。感動不會雷同,作品就會有不同的“個性”,這使我對“光”始終不離不棄,樂此不疲。
2012年,為“彩云南畫展”的創(chuàng)作來到云南,在金沙江畔竟然再次邂逅了云隙中瀉下的天光。那是在虎跳峽口,天空層云密布。就在乘坐的汽車閃過峽口的一瞬間,一束陽光把峽口兩岸照得雪亮,而峽內(nèi)的群山則被鎖進了神秘、深沉的暗影中。奇景稍縱即逝,汽車行駛幾步,光線已移出峽口。太神奇了!我激動異常,這是大自然對我的再一次召喚!虎跳峽口這束光,就是讓我展示它不可替代的神奇的。
營構(gòu)畫面是對畫家藝術(shù)修養(yǎng)、生活閱歷、思維能力綜合實力的考驗。首先要還原我在虎跳峽口與神奇光束邂逅時的強烈感受。構(gòu)思不斷地生動起來:光束從對岸的青坡,移向江面,再移向我所處的江邊,在此處我設(shè)計了成熟的麥田。光照之外的景物,一律籠進濃濃暗色中,而陽光投射下的麥田和坡岸則涂以嫩綠和純黃,讓它足以鮮亮。暗色中的遠山和近樹,用重線刻畫出各自的脈絡(luò),然后用墨色罩染。于是,在暗色的高原峽谷中出現(xiàn)了一片輝煌,它是山川脈動和人類活動的最佳舞臺。云南各族人民在艱難條件下始終保持著樂觀性格和互助精神,那種令人激奮的熱烈的麥收場面,內(nèi)地已經(jīng)很難見到。人融入大自然,共同組成了金沙江畔壯麗的一體,現(xiàn)在只待我把它移栽到了虎跳峽口那神秘的光束之下。終于,一個在神奇自然山川中展演的熱烈的勞動場面誕生了。這要歸功于光,借助于光,我才能把得自云南山川風物的感動充分表達出來,我相信它一定也能感動讀者。果然,作品展出后得到的反饋令人振奮,當然也仍然有對光是不是“中國元素”的置疑。中國山水畫有兩千年的歷史,傳統(tǒng)雄厚,形成了我們民族特有的審美習慣,但是它又是在不斷變革中拓展生命力的,這是傳統(tǒng)的精神核心,最值得傳承。20世紀初葉以來中國文化的變革是順應時代的選擇,美術(shù)也同樣。傳統(tǒng)的技法,包括符號和程式,都需要畫家去學習和繼承。但是這些技法和形式,不應成為畫家形象思維的束縛,畢竟我們是為生活感受作畫,而不是為某種概念作畫。

傅以新 金沙江畔 220×200cm 紙本設(shè)色 2012年
生活以其特殊的美來感動畫家,這是一種緣分,如光與我的緣分。畫家抓住這個緣分,就能創(chuàng)造出藝術(shù)之美。
責任編輯:陳春曉

傅以新 噴薄千里 67×47cm 紙本水墨 1994年

傅以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紙本設(shè)色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