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茍 君
潘伯鷹與飲河社詩友的詩札往來
□ 茍 君

潘伯鷹 致章士釗詩稿 紙本
抗戰時期,國民政府西遷陪都重慶,名士人杰紛紛匯聚山城,其中不乏騷人墨客。詩友之間往往雅集酬唱,吟聲起伏,飲河社應運而生。1940年下半年,章士釗、沈尹黙、江庸、潘伯鷹、許伯建等共同發起創辦飲河社,社名取自《莊子》“鼴鼠飲河,不過滿腹”之句。社長章士釗,社刊主編潘伯鷹,而許伯建是潘伯鷹的得力助手,奔走約稿,編輯刊物,不遺余力。社址設在渝中區觀音巖下張家花園3號。沈尹默在渝期間住渝中區東升樓附近,后定居上清寺“石田小筑”,潘伯鷹、許伯建分別住東升樓附近中央銀行宿舍、信義街四川銀行宿舍,他們的居所便成為“飲河”詩友們聚會、唱和之地。1945年抗戰勝利后,隨著下江人士東歸,總社遷往上海滇池路90號,社務由潘伯鷹主持。
飲河社是抗戰期間在重慶研究和創作舊體詩的文學團體,是當時大后方最大的詩社。最初其組織較為松散,沒有什么社章及入社手續,并未開過正式成立大會,社員也未作登記。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以潘伯鷹主編的《飲河集》為園地。詩社還在《中央日報》《掃蕩報》《益世報》《時事新報》《世界日報》上開辟“飲河集”專欄,潘伯鷹任主編,共刊出一百余期。在民族危亡之際,飲河社旗下名家匯聚,佳作紛呈,極一時之盛。詩人們抒寫誓與倭寇抗戰到底的愛國情懷,并不忘針砭時弊,反映民生疾苦。這對于弘揚國粹,繁榮詩詞創作,振奮士氣民心,功不可沒。
潘伯鷹(1903-1966),安徽懷寧人。原名式,字伯鷹,后以字行,號鳧公、有發翁、卻曲翁,別署孤云。潘伯鷹幼習經史,系桐城吳北江先生高足。詩文自出機杼,藻鑒獨有心得;小說為北派冠冕,書法亦海派翹楚。他與誼兼師友,情同手足。潘伯鷹的才華,深獲章翁賞識,曾有“風流吾愛潘懷縣”的詩句。據李志賢《潘伯鷹年表》,1925年已開始從章士釗學邏輯。1926年,伯鷹與章夫人吳弱男的干女兒何世珍結婚,有了這層關系,等于是章翁的自家人。雖然后來他們離婚,并未影響與章翁夫婦的親密關系。1966年,潘伯鷹在上海病故,弱男夫人不顧年邁,親臨吊祭。

潘伯鷹 致許伯建信札 紙本
談潘伯鷹的書法,就不能不提沈尹默。1960年, 潘伯鷹與沈尹默共同發起成立了上海中國書法篆刻研究會,沈、潘擔任正副主任委員。潘伯鷹在沈尹默的影響下,不斷有書法新作和論文問世,如仿袁昂《古今書評》體例所成的《書評》。1950年代后期其書藝達到巔峰,還與沈尹默共同出版了書法字帖。潘伯鷹在向吳北江先生習古文前,已經雜學唐宋諸家,尤喜歡東坡字,16歲改臨隸書,從20歲開始習禇遂良的《倪寬贊》,30歲學山谷《青源山詩》摩崖大字,始悟山谷何以獨贊《瘞鶴銘》。由此可見潘公自幼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并以此書藝秉持一生。抗戰在重慶與諸老詩詞唱和時,沈尹默曾經詩戒潘伯鷹以空對空,“余習《倪寬贊》少所得,或謂可習褚《蘭亭》,沈監院云是以水濟水也,曷取《伊佛龕》或云《孟法師》學之,乃習《孟》碑二十通,題其后以呈沈公……”學書人皆知褚遂良最近王字,潘公也不不例外,何況取法乎上。其所臨褚遂良諸法帖還有《陰符經》等,猶以《房梁公》形神兼具為最,由褚字上溯隋碑,參朗逸蘊含隸意為跡。然而遺傳的褚字多為楷書,為了夯實晉唐人行草,由蘇字而習顏,并遍臨“二王”散帖和唐賢諸家如《書譜》等,下摹趙吳興,并雜以宋賢東坡、山谷、海岳、君謨。我自拜識許伯建先生后,遵囑一直關注潘公的藝事,觀其畢生書跡龐雜,最后合和而化之。
潘伯鷹在沈尹默影響下,書入晉唐,這才真正稱得上是登堂入室了。他已能把握其脈搏,撩動其骨肉,食化其法乳,突飛猛進而得力于勤,要與古人爭一席位。沈、潘二公在重慶是其書法轉折的關鍵時期,二人書法都是一路的宗“二王”。沈尹默認為褚遂良是唐代一位推陳出新、承上啟下的書家,所以在褚字上下過很深的功夫。由于潘伯鷹比沈尹默年輕,身體力行,他的褚字寫得較沈更為灑脫,勁健處也在沈之上。
沈、潘都熟悉書法史上大圣與小圣的筆法:內擫法與外拓法。唐以前沒有高桌,書寫都是懸腕,寫小楷也是,這叫“八面出鋒”,各個方向的筆都會用。隸書是用側鋒寫的,不能用中鋒,用中鋒寫一波三折很笨的;側鋒就是快速書寫,用側鋒就不能藏鋒,不能藏鋒就縮短了書寫時間,寫字就變得很快?!岸酢钡淖謧蠕h雖然多從隸書、章草或日常草書中發展而來,但是當時沒有現在的桌子,他們的側鋒和現代的側鋒卻不同?!岸酢钡目瑫且稽c即走,馬上就行筆,所有的點畫如高峰墜石,凡是王書的各種體—楷書、行書、草書,其點畫是沾紙就提筆,用筆都非常自由。王羲之是側鋒寫字、凌空取勢,所以沒有起止的痕跡?!懊钤诠P墨之外”,都是在空中技巧,“二王”筆法中空中的部分是最要緊。有起筆就是在紙上平拖,沒有起筆就是一拓直下,一拓直下的東西就空靈。凡是紙面沒有起筆痕跡、直接打在紙上的東西,這種筆畫就蕭散漸遠,就是空靈,空靈的東西就給人無限想象的空間。姜夔《續書譜》講“余嘗歷觀古之各書,無不點畫振動,如見其揮運之時”。從提按到筆法的延續,撥蹬法、捻管法、懸臂法等,那都是后來各時代對“二王”書風不同執筆的詮釋。
潘公50年代的作品,除沿續民國時期所形成的那種清新、爽健、古雅之外,其糅入章草,開拓雄渾一路書風,以沉雄入飛動,使他晚年的書風不同于早期,在生拙方面有重大的突破,對《岀師頌》《郙閣頌》等的臨摹便是明證。潘公習書從《龍藏寺》和褚字各碑帖入手,遍臨禇、顏、蘇、黃、趙諸家,再由此參實“二王”行草;詩界論其亦唐亦宋,非唐非宋,而觀其翰墨定也是亦晉亦唐,非晉非唐,成為潘伯鷹式的“二王”書風。
余緣自許伯建先生目睹二多百張潘公楮紙,絕大多數筆墨精良,箋譜精制,詩文典雅,每每詩葉署掌中撫摸,拱如珪璧;其中有乾隆年仿金粟山藏經紙、清朝五色云龍箋、故宮玉牒紙背、高麗紙、玄隱廬專用箋和吳宓等好友贈送的藏箋;抗戰時期在巴蜀盡用張大千畫箋、詩婢家制箋等。箋譜圖案往往與所書詩文內容相映對,潘公好賦禪詩,其供奉佛像圖案是清末榮寶齋前身“松竹齋”制。所用上百枚印章皆為當時印壇巨手所治,從王福庵開始,至他晚年因提攜高式熊,囑高為其治印,但他自認為喬大壯的印章,才能配得上他的字。喬大壯沉湖后,就喜歡蔣維崧為其治印。潘公雖不奏刀上石,但從遺留的有關論篆刻的詩中,可知其深諳此道。另外,于硯臺和墨的品評也有詳細的精論,所藏乾隆仿漢海天初月歙硯就贈送摯友許伯建先生,對筆墨工具的研究,潘公從不視為小道。
1964年11月,潘公已因為罕見的肝炎病毒轉腹水而屢入華東醫院。一代才識高卓之士,為病痛困擾而難以舒緩;1965年2月在重病住院期間還詩《延安路醫院懷伯健》。5月22日許伯健從重慶趕到上海,1966年5月25日潘伯鷹病逝。

潘伯鷹 致許伯建信札 紙本
許伯建先生曾贈我二十張吳宓所收藏的信箋,吳宓在為潘伯鷹《人海微瀾》所寫序中,談到了他們結識的情況:“民國十五年,天津大公報館改組發刊,日就其中讀《人海微瀾》小說,則竊喜之。讀之久,則甚佩之,而以思見其作者未得味兒憾。十七年歲暮,予撰評陳銓君《天問》一文,登該報文學副刊中,并論及《人海微瀾》,以此因緣,始獲識鳧公先生。煮酒快談,各述其對于著作小說及文字文體之意見,喜彼此之多契合。”關于他們二人的初見,現在見到的記載是在《吳宓日記》中,時間在1928年12月15日,日記內容是這樣:“四時,《人海微瀾》作者鳧來……現為交通大學學生,住西單崇善里十一號。談著作小說之事,甚洽。留在寓宅便餐,晚十時別去?!碑斎账麄円黄鸪酝盹?,談到晚十時才結束,一共聊了六個小時。從吳宓事后的記載看,這次初見確實是“快談”。一個多月后,吳宓回訪了鳧公,《吳宓日記》記載的時間是1929年1月24日。晚九點后吳宓才回去。從這天的日記看,這次他們聊了近五個小時,日記中記著,說明這也是一次“快談”。接下來他們的交往便是吳宓為鳧公《人海微瀾》寫序。在單行本《人海微瀾》中,吳宓序言的落款時間是“民國十八年初春”,據《吳宓日記》可知具體時間是1929年3月4日。五個月后,《人海微瀾》由天津大公報社出版。
1931年3月,潘伯鷹在北京被捕,后被押至沈陽,三個半月后獲釋。3月24日,遠在巴黎的吳宓獲悉這一消息后一直關注著事件的進展,并在日記中記錄著自己的心情。在潘氏被捕的第一個月,吳宓主要是打聽消息:1931年8月吳宓從歐洲回國,在《學衡》第73期發表了其《〈人海微瀾〉序》,此時潘公剛出獄不到兩月。1932年5月,吳宓在《學衡》第76期刊登了了潘公在沈陽羈押期間所作的《南冠集》,《余好為小說家言,多寫兒女事,有傳余被羈事涉閨襜者,感為二詩》。吳宓敢于注銷此詩,與此前他在《學衡》發表《〈人海微瀾〉序》的用意相同,即通過在公開出版物刊發潘公詩作,在道義上支持,譴責“此類不合法律之冤獄”。吳宓的支持還不止于此,在1936年至1937年,吳宓為清華大學學生編選了《文學與人生》課程的應讀書目,書目中最后兩部作品是《人海微瀾》和《隱刑》。
潘伯鷹與吳宓因其小說《人海微瀾》而結緣,成為終生的知己,他們畢生的交往歷程,縮影再現出兩種不同的文化的交集軌跡,他們歷劫之心影說明兩種文化抱負之異同。
在國難與文學的問題上,他們的認識也高度一致,他們在詩歌創作上也相互激勵,并以此來交心言志。1943年12月3日,吳宓接潘公信后在日記中寫道:“式評宓《五十生日詩》云:‘經緯事實,情文相生。而其憫世之深,守道之固,皆昭然見于文辭之外,不假雕飾,而妙合自然。真為杰作。兄其他詩,皆不及此也?!陨显u語,實獲我心??芍^中肯?!?940年潘伯鷹等人在重慶創建飲河社,在《中央日報》等報紙開辦副刊“飲河集”,吳宓也參加了這個詩社。1944年8月29日,吳宓日記有潘公寄贈《中央日報》及《時事新報》附刊“飲河集”的記載。

潘伯鷹 題沈尹默跋《張廉卿筆訣卷》 紙本
1949年后他們分處渝滬兩地,寄詩幾乎成了唯一的交流方式。1954年吳宓作《寄鳧公四首》,其中第二首寫道:“莫道新歡好,長思故侶勤。忘形詩酒契,深洽道情心。急難南冠集,同窗鄭彥文。故都文物盛,往事水天云。”1956年吳宓給潘伯鷹寫信,說明春將開寫《新舊因緣》。潘公接信后作《丙申秋賦贈雨生》:耗減春韶買白頭,相望何以罄離憂。十年燈火元昌里,萬古江濤古蜀州。塵影例隨花共謝,心光獨賴墨能留。冰天月窟揮霜斧,喜聽吳剛造鳳樓。1959年潘伯鷹給吳宓寄去全家合影,吳宓即作詩一首:“一家兒女團圞影,記繪微瀾著隱刑。述作難成勞莫息,幾人海內惜惺惺。”此時二人相知已深,相惜彌篤。
1966年5月25日,吳宓日記寫道:“按建五月二十三日自上海潘宅函,述此行經歷,鷹公病已臨危,等情?!贝颂幍摹敖ā敝冈S伯建,許氏亦潘伯鷹知己,聞潘公病重,遠赴上海探望,終于得見一面。潘公25日這天去世,三天后吳宓接到許伯建函寄的訃告,在日記中記錄了潘公病逝、火化的情形。此后,許伯建開始整理潘伯鷹佚文,吳宓不僅寄去整理出的潘公手跡,還對許伯建撰寫的《潘伯鷹先生傳》等文稿提出了修改意見。在吳宓看來,寫得質實確切,不隱晦替代,才對得起故人,才談得上一世的交情。
胡適、俞平伯早在民國就研究《紅樓夢》著稱,俞氏早年在清華大學習唱昆曲,潘公的高足許寶釧當時也在座,同習同好。1954年秋,一場轟轟烈烈的“《紅樓夢研究》批判”運動開始了,俞平伯成了眾矢之的。當很多學者跟風批判俞平伯的時候,潘伯鷹給俞平伯寫了《寄平伯》來安慰他,詩曰:絕代佳人淡冶妝,綃衣空谷九秋涼。蛾媚侵鬢痕禁細,鳳紙傳心語苦長。針線遲縫中婦怒,羹湯熱畏小姑嘗。人間合剩江南月,解照蒹葭月上霜。對這首詩,劉夢芙曾有精彩解析,他寫道:詩用比興手法,首聯與頷聯以絕世佳人形容平伯風度與文筆之美;第三聯化用唐詩,俞平伯不知逢迎時世而獲譴;尾聯融景于情,表達朋友的關系與安慰。其實是化用孟郊的《慈母吟》與王建的《新嫁娘》,表達了俞平伯因“未諳姑食性”所遭受的嚴厲打擊,字里行間透出對俞平伯的同情與理解。只有傳統文化一往情深的知識人,沒有放棄自己的人格與風骨,他們在當時的很多表現都讓人心生敬意。
在沒有電訊電腦之前,書信是聯系人們交流的最重要的紐帶,除了在歷史、文學、語言、民俗等方面的價值外,尤其是墨跡原稿在書法史上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張懷瓘《書斷》中記載了王獻之給謝安寫信,并自以為會被收藏,那知謝安竟在來信背面寫回函,引起王獻之不滿的故事。在沒有書法展覽之前,書信是展示書法風格的最重要的平臺,桌面把玩,心手雙暢,主客互動,述往還之情,通溫涼之意。古往今來書信墨跡是一筆很巨大的、很重要的文化遺產。潘伯鷹致飲河社詩友的一組書信,雖然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仍能感受到當時抗戰陪都文壇高風,令后輩嘆為觀止。
責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