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盼利
1.
睡夢中,我被一股纖維燃燒的煙氣熏醒,森諾的尾巴又被電暖爐烤焦了。我迅速拔掉電源,扯掉地毯,再從抽屜中拿出剪刀、紗布和藥膏給它包扎。森諾今年已十歲,也稱得上資歷深的老貓吧,可它依舊生龍活虎,每天鬧騰個不停。
剛想數落它幾句,便傳來敲門聲,毛曉媛拎著大包小包走進來,見屋內人貓氣氛詭異,大笑道:“森諾,你惡毒的粑粑又想‘虐待你嘛?快來吃包妙鮮包壓壓驚!”
森諾這貨竟極其委屈地輕聲“喵嗚”一聲,迅速跑到毛曉媛腿邊蹭來蹭去,甩給我無數個冷漠臉。我無奈地聳聳肩:“這家伙嘴可被你喂刁了,最近都不見它好好吃貓糧呢。”
“森諾這么可愛,我樂意給它天天買妙鮮包。”毛曉媛上揚嘴角,寵溺地摸了摸森諾的脖頸,比我看起來更像貓奴。說完,毛曉媛拎著袋子走進廚房,“喂,李一格,不是說好了今天給森諾做生日蛋糕的嘛?你的廚房怎么沒收拾!”
我一拍腦門,昨晚加班,今天睡過頭了。
毛曉媛責備的聲音傳來:“我的大主管,不用每天都熬夜工作吧,你也要試著忘掉工作幾次。”
“都習慣了。”我笑笑,然后抬頭望著臥室墻上的紅色楓葉裱框,再次想起廖琪。
如果高一那年沒有遇到廖琪,那現在的我是已沉入湖底的砂礫前途一片黑暗,還是像如今這樣似一尾游在海里的魚有了人生方向呢?
如今能在百名員工面前鎮定自若演講的我,在遇到廖琪前卻是一個終日低頭不敢大聲講話的自卑少年。
2.
若有人問我還記得十年前的光景嗎,我會斬釘截鐵地點點頭。
十年前的中國還沒有空氣PM2.5,十年前的重慶上空也比如今澄澈蔚藍,而那時的廖琪留著碎碎的短發,臉龐純凈眉眼間帶著幾絲英氣,像極了《重慶森林》里的王菲。
第一次遇到廖琪時,高中才入學沒幾天。放學的路上,我被幾個痞氣橫飛的高年級男生圍堵,他們說“借”點零花錢去泡吧。學校后墻郁郁蔥蔥的爬山虎遮住了夕陽大部分余暉,我環視四周看不見其他人影。
就在我極不情愿地掏錢包時,爬山虎后面猛地鉆出一名女生,懷里抱著只橘色小奶貓。她摘掉隨身聽的耳機,怒氣沖沖地對幾名男生大喝:“又是你們幾個!”
見狀,幾名男生罵罵咧咧地走了。
“你沒事吧?”女生問。
我舒了口氣,不自主低下頭,支吾半天才擠出“沒事”二字。
女生突然湊過來,賊賊地說:“哎,這只奶貓叫了整整三天,肯定是被母貓拋棄了,我爸媽不讓我養貓,不然你拿回家養好嘛?”
我有些難為情地撓撓頭。
“我是高一(3)班的廖琪,我媽是咱們學校的教導主任,家就在前面的學校家屬樓,小貓要是有什么問題,你可以隨時找我。”女生快速補充道。
拒絕的話難以說出口,我只好點點頭。
廖琪見狀眉開眼笑,遞給我一個耳塞,里面傳來王菲空靈的歌聲——夢中人,一分鐘抱緊,接十分鐘吻,陌生人,怎么走進內心……
“這只貓就叫森諾吧。”廖琪停下腳步興奮地說。
森諾,還蠻好聽的。我想問廖琪森諾的含義,使勁努了努嘴,最終還是沒有勇氣。
很多時候,我都不相信我和廖琪因為一只貓有了聯系。用現代話來講,這一切都像極了套路。也幸好,年少時的我們沒那么多雜念。
把森諾抱回家時,父母以影響我學習為由把它拒之門外,我再三保證會努力提高成績,并且用自己的零花錢來養它,父母才勉強同意。但真正付諸行動時,我腸子卻悔青了。因為寵物奶瓶、貓奶粉、貓窩、貓砂以及貓玩具,讓我未來半年內都不能吃零食。
我跟廖琪抱怨時,她笑得鼻孔朝天花枝亂顫,然后再特義氣地請我吃碗小面。
3.
期中考試成績公布時,我在全年級排行榜上倒數第十,廖琪卻是正數第三。這個結果讓我內傷很久,一度覺得她應該就是傳說中的校園怪物——成績優異,愛好豐富。
當廖琪再次請我吃小面時,我忍不住說:“真羨慕你總是輕而易舉地考個好成績。”
廖琪卻放下筷子,有些不悅,“你真的相信優秀可以‘輕而易舉獲取嗎?”
我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她。
“我媽給我報了各種補習班,練習題不知做了多少本,從小到大,什么書法班、繪畫班、舞蹈班、鋼琴班,我統統都報過名!”廖琪越說越激動,最后差點吼起來,“你成績差明明是你不努力,你自卑膽小明明是你不積極,你瘦小長痘明明是你不愛運動,別再給自己找借口啦。”
我的臉漲得通紅,想反駁卻發現她的話非常有道理。但被她這樣劈頭蓋臉數落一番,我也有幾絲不開心。
見狀,她舒了口氣,滿臉歉意道:“對不起啊,我是因為又被我媽報了個英語口語班煩躁,忍不住嗆了你幾句。”
我低著頭繼續吃面,沒搭理她。
“那我幫你提高成績,總行了吧?”她繼續說。
這似乎不錯,我嘴角一扯,“成交。”
后來我和廖琪之間的談資除了森諾就是題海戰術,老師還沒要求時,我已在廖琪的高壓下做完《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黃岡試題歷年精選》,也背下《唐詩宋詞三百首》、《千字文》等各種參考書。當然,最終我的成績一路飆升,令同學和老師驚訝不已。
成績變好讓我有了自信,人也隨之開朗, 接著,朋友越來越多,生活也越多姿多彩。廖琪應該不知道我多么感激她。
4.
去年在辦公室看到女同事在看《杉杉來了》,趙麗穎在天臺上一邊跳一邊喊“杉杉是個小太陽啊小太陽,渾身充滿正能量啊正能量”,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這不就是廖琪嘛!廖琪就是我整個高中時代的小太陽,她讓人覺得溫暖,同時又耀眼得令人不能直視。
高二的暑假,廖琪像往常那樣來我家看望森諾。
陽光透過香樟樹濃密的葉子,投在地上零星光點。廖琪拿著逗貓棒晃來晃去,森諾隨之跳來跳去。才短短一年多,森諾已變成黃色的小胖子,而廖琪似乎也有了細微改變,這種微妙變化,讓我看她時心跳開始加速,大腦一片空白。
往后的時光,我發覺自己開始不自主地關注廖琪。我會向好兄弟悄悄打探她在他們班的八卦,我知道了她早餐愛吃大米油茶,還要額外加顆蛋,知道她愛吃的零食是貓耳朵,也知道她喜歡寫寫畫畫,當然她最愛的應該是麻辣小面,因為兩年的時間里,我們每次一起活動,肯定少不了麻辣小面。我也會悄悄關注她的博客,發現她大大咧咧的外表下也有很多煩惱。
當我意識到自己過分關注廖琪時,開始亂了陣腳。我不敢再坦蕩蕩地和她談題海,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神。高三時,甚至一度避免和她再有任何接觸。廖琪似乎也一下子忙起來,她的博客不再更新,QQ也不再閃爍,甚至她再沒來看過森諾。我好像頃刻間失去了她所有的信息,整個人又開始焦慮萬分。
高三那年的秋天,廖琪終于再次聯系我,她興奮地說雅思終于考過,也拿到了澳大利亞心儀學校的Offer,不用再參加國內高考。
前一秒還為廖琪聯系我而欣喜若狂,后一秒又因她的話渾身顫粟。
“李一格,不然你也考雅思吧。”她這句話語速過快,以至于我聽得有些恍惚,只好干笑幾聲。
廖琪臨走的前一天,她約我像游客般好好游一下我們長大的城市。渣滓洞、白公館、人民大禮堂、長江索道和解放碑步行街,這些來過無數次的地方,因廖琪在竟也有了新鮮感。臨終時,廖琪從街角的楓樹摘了兩片葉子,執意要裱框起來。
昏暗的裝裱小店里,廖琪低著頭說:“哎,你沒啥想對我說的嘛,好歹給個贈言啦!”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呢,只是手中的筆卻寫下“祝學業順利”五個字。寫完我長舒口氣,廖琪的頭更低了。
5.
廖琪剛到澳大利亞的時候,我們還時有聯系,當然每次開場白都是森諾,比如森諾又胖了,森諾變懶啦等等。我也通過QQ空間,看到她各種堆滿笑容的照片,也看到了澳大利亞的風景美圖,看來她過得很不錯。
我以為這樣的時光會持續下去,沒料到高考完后的暑假,廖琪再次從網絡上消失。但我一直相信她會再次聯系我,就跟上次那樣。
直到大學畢業后的某天,高中班群里傳來廖琪要結婚的消息,我內心突然分外空落,有些人事物就這樣隨著成長遠去了。
我悄悄點開她的QQ空間,她的說說定格在2008年的暑假——夢中人,一分鐘抱緊,接十分鐘吻,陌生人,怎么走進內心。
多年后,我才明白,這就是年少時的喜歡。
“喂,別發呆了!”毛曉媛的聲音傳來,我才如夢方醒。
大大舒了口氣,我洗洗手走進廚房和毛曉媛一起手忙腳亂地制作寵物蛋糕。
半個小時后終于大功告成,我們把生日王冠戴在森諾頭上,大喊:“森諾,祝你十歲生日快樂!”接著齊齊吹滅蠟燭,再切了塊蛋糕放在森諾面前,本來還在高冷的森諾先生,特娘地喵了聲后便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
毛曉媛一邊把森諾的吃相傳朋友圈,一邊輕聲問:“大一時,就老見你抱著這只胖喵在操場散步,你打算什么時候給我講講森諾的故事?”
我看著她大大的眼睛,有個聲音似乎在說是時候向前邁幾步啦,于是我笑笑說:“好啊,等這次出差回來。”
她的眼睛瞬間亮了亮,臉頰微微泛紅,低頭對森諾說:“森諾,以后要給你買更多的妙鮮包哦!”
見狀,邊舔小爪邊洗臉的森諾停了幾秒,小胡子抖了抖似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