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的壽宴

艾科

盡管離開瑤里已經好多年，可無數次都會在夢中回到那個古色古香的小鎮。

1

距離大姑七十三大壽，尚有一月之遙，遠在寧波眼鏡廠做車間主任的表弟，便不厭其煩地電話遙控說：“我媽過壽那天，你們都要過來道賀啊。”表弟其實只小我一歲，初中肄業南下打工，多年的打拼終于當上了車間主任，私企不菲的月薪，也從此奠定了他在大姑家說一不二的地位。但這種接二連三、以命令口吻央人前去道賀的做法，我平生還是頭一遭遇到。

大姑一共生了五個孩子，全家都唯這個能掙“大錢”的小兒子馬首是瞻。我很是不屑這樣一位渾身充滿銅臭味的表弟，在自家親戚跟前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接到他的電話，我沒有表明去或不去，因為我打心里比較排斥宴席。

放假回家的第二天，父親說，明天咱們全家出動，給你大姑拜壽去。我正欲拒絕，父親又說：“你大姑父剛剛過世一年，你大姑心里肯定孤寂，我們都去給她湊湊熱鬧，添添人氣。”這樣質樸悲戚的理由，如果我再拒絕，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勤勞善良的大姑，雖然雙腿患有嚴重的關節炎，但她每周都會騎著電動三輪車，帶著雞魚肉蛋糖果糕點，過來看望我的奶奶，一年四季，雷打不動。大姑的善舉孝行，在村里早已傳為佳話，也深深地感染著我們年輕一代。

為了體現重視和隆重，我家、二叔家和小叔家，作為大姑的娘家人，提前一天舉家出動，浩浩蕩蕩地前去道賀。

2

冬日的鄉間極為蕭瑟，寒冷讓人伸不開手腳。剛到大姑居住的村子，便隱隱地聽到了嗩吶演奏的歡快樂曲。毋庸置疑，這是鄉村農家舉辦喜宴和壽宴亙古不變的標志。

見娘家人到來，大姑全家過來迎接，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長輩們見面，悄悄地商談著壽宴的細節和流程；而我們這些前來做客的晚輩，沒事人一樣左顧右盼，毫無歸屬之感。我那位能言善辯的表弟，揚言說要將他為大姑舉辦的這場壽宴，辦成本村首屈一指的典型，會不會“后無來者”他不敢斷言，但一定是“前無古人”。要讓鄉親們知曉，他以怎樣的方式，回報大姑對他的養育之恩。

一干人等都在潛心期待，這場壽宴究竟如何“前無古人”。

吃過晚飯，重頭戲隆重上演。表弟吆喝眾人把事先購買的煙花一桶一桶搬將出來，在父老鄉親的見證之下一一點燃。璀璨的煙花在聲聲脆響中劃亮了鄉間凄冷的夜空，煙花足足燃放了二十分鐘，村民們對這一盛舉評頭論足，夸贊連連。一旁的大姑大聲對我說，二十分鐘的時間，燃燒了兩三千元呢。那言辭之中，透著莫名的惋惜和飽滿的驕傲，我分辨不出，惋惜與驕傲孰輕孰重。按照壽宴流程，煙花燃放完畢，重金請來的嗩吶班子便開始吹打起來——“鄉村春晚”就要上演。

給大姑舉辦壽宴，全是表弟一手操辦的，表哥因為生活困難，在經濟上幫不上忙，全都將對大姑的感恩，凝聚在熱情待客上。大表姐為人質樸，在表弟的吆喝下前屋后屋不停地跑。因為壽宴前夜遠方親戚來得較多，需要一一安排住處，表哥便在堂屋和廂房里打了地鋪，表弟似觀戰軍師一般，指使大表姐前去鎮上旅店租賃棉被，供親戚們御寒。但由于冬季是鄉間舉辦喜宴的黃金時節，各個旅店的閑置棉被早已租賃一空，表弟見大表姐空手而歸，像訓斥孩童一般，連蹦帶跳地當眾斥責道：“去了半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你除了會吃還能干啥？為了咱媽的壽宴，你們各個都不上心，這一攤子事全都指望我嗎？”

大表姐人近中年，眾目睽睽之下被親弟弟嚴厲呵斥，氣得丟下手里的圍裙，跑到門前的菜地里放聲哭泣。我上前拉拉她的胳膊，示意她不要和自己的弟弟過不去：“表弟也是急昏了頭，誰家辦事能盡善盡美？你是姐姐，就多擔待點吧。”大表姐邊哭邊道：“不就是在外面掙了幾個臭錢嗎，回來吆五喝六的，他把我當姐姐看了嗎？我家雖然沒錢，但我們有力氣啊。我跑遍了鎮上的所有旅店，沒有一家有多余的被子可以租賃，你說我能咋辦？”

我一時不知該用什么言辭加以勸慰，只能陪她在漫漫冬日的寒夜里幽幽嘆息。院門外的嗩吶團已經鳴鑼開演，不遠處的村道上，有幾點車燈慢慢消失在了黑夜里，一切都如此安寂，沒人察覺大表姐的悲戚。

幾分鐘后，大表姐用衣袖拭干淚水，毅然往家中走去，但她不再主動和自己的弟弟交談，像變了一個人。

3

二表姐生性木訥，離婚后帶著孩子一直住在大姑家，毫無經濟來源，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這次給大姑過壽，兄妹幾個在上壽（給壽禮錢）的時候，全都背著二表姐，不想讓她背負更多的壓力。但是母親大壽，身為女兒的二表姐豈能一毛不拔？她硬是不管不顧地掏出從牙縫里省下的幾百元錢，用紅紙包好恭恭敬敬地給了大姑，并哭訴道：“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們分明就是看不起我，拿我不當自家人，我不管他們如何盡孝，我自己量力而為，您也不要挑理。”大姑淚花花地收下錢，剛轉回到堂屋，又不容分說地將錢偷偷塞給了二表姐。

原來這些過場，都是演給外人看的。

三表姐中專畢業后就背井離鄉，跟隨男友遠赴江西，一年之后打來第一個電話，說她結婚了，婆家就在江西上饒。大姑氣得捶胸頓足，辛辛苦苦培養的唯一一個中專生，居然做出這種“有失顏面”的丑事來，而且娘家對男方家的情況一無所知。在十幾年前的鄉下看來，跨省婚姻無異于天涯之遙。大姑恨恨地罵道：“真是女大不中留，畢業后也不想著先掙錢，把自己讀書時的借款還上，就這樣膽大包天先斬后奏，悄無聲息地成了家，看她回來我不打斷她的腿！”

大姑最終沒有打斷三表姐的腿，因為婚后十余年她都未曾回來過一次。十余年后偕夫帶子回家探親，大姑早已將昔日仇恨忘到了九霄云外。而且三表姐這次回來，是誠心誠意地給大姑過壽的。

4

因為讀書之因，我與三表姐最為投緣。壽宴前夜忙完之后，小叔和表弟一干人等在堂屋喝酒，我和三表姐就蹲坐在凄冷的鍋屋里聊天，聊她過去十年的經歷、讀書時的艱辛，以及婚后生活的狀態。聊著聊著，就聽到堂屋里傳來振聾發聵的爭吵聲。

我天生膽小，不知在這皆大歡喜的日子里，究竟會有什么怨節而不能自持。跑到堂屋一看，原來是滿臉酒氣的表弟，正和我那倚老賣老的小叔爭吵，吵的都是無關痛癢的瑣事。小叔想借機在外甥面前體現舅舅的威嚴，而在外掙了大錢的表弟，又豈會將他一個足不出縣的舅舅放在眼里？

但表弟即便再囂張跋扈，也不會愚蠢到同自己的舅舅動手。見他們只是施展嘴上功夫，并未大動干戈，我便木然地返回到鍋屋里，和三表姐繼續天南海北地暢聊。

那一夜，我和三表姐整夜未眠。而堂屋里，小叔和表弟，似乎也知道吵不出什么所以然來，沒過多久均已偃旗息聲，各自安睡。

堂屋的地鋪上擁擠得無法再躺下任何一個孩童，三表姐此時有些昏昏欲睡，我拿著火棍沾著青灰在地上漫無目的地寫著自己的姓氏，而心里，非常后悔過來遭罪，然而又禁不住想，明天中午的正席，究竟有多美味？

5

第二天上午，正席開始之前舉行了隆重的拜壽儀式。先是大姑自家的晚輩們，按照長幼順序挨個給大姑磕頭行禮，端坐在院落中心的大姑，手里提著一個碩大的塑料袋，像個玩偶一般，局促而又羞赧地迎合著前來給她拜壽的人。每當拜壽的人禮畢站起，她便送出手提袋里事先準備好的紅包，就連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娘家晚輩們也沒落下。只要磕頭，就有紅包可拿，拜壽儀式在一片歡樂祥和的氛圍中順利結束。

正席正式開始。身為娘家人的我們，不管年齡大小，皆是所有來賓中的VIP。我們按照主家的安排悉數落座，大人們正襟危坐有板有眼，我們這些無名小卒便不管不顧地大快朵頤起來。盤子和大碗上上下下，菜樣頻出，讓人有些應接不暇。有人粗略地做了統計，碟子大概10盤，海碗足有8盞，果盤不計在內，這是十足的“十個盤子八盞碗”的宴席啊。

待酒足飯飽之后，我發現，作為壽宴主人翁的大姑，正拖著一雙老寒腿，步履蹣跚地燒水拿煙、摘菜洗碗，她肯定忙得滴水未進。霎時間，宴席熱鬧的氛圍中，氤氳出一抹難以言說的孤獨。這場只是照顧到遠親近鄰吃好喝好的壽宴，還不如自家人小聚在一起，共享一桌佳肴美味，來得溫馨甜蜜。

這場歌舞升平的壽宴，上演的實為愛慕虛榮的攀比。血脈親情碧透純凈，根植于心，與華而不實的形式無關。因為細水長流的溫情，遠勝過匆忙凌亂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