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銀
我的母親,大半生都保持著對書信的摯愛??伤蛔R字,需要別人幫她寫,讀給她聽。母親是個要強的人,她很少求人,唯獨在這件事上她卻低到了塵埃里。
母親是外地人,父母早亡,自幼跟著哥嫂生活。彼時,父親所在的部隊駐地就在母親生活的城市。多年南征北戰,已是營級干部的父親三十多歲了,個人問題一直沒顧上。解放了,組織上積極幫忙物色對象,舅媽做主,母親嫁給了年長十幾歲的父親。安定的生活過了兩年,少小離家,年近不惑的父親,對家鄉魂牽夢縈,常在母親跟前流露思鄉之情和歸鄉的念頭。嫁雞隨雞的母親,只好隨夫從福建來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安徽。
頭些年,母親每年都回故鄉探望幾位舅舅,隨著孩子們的陸續降生,父親也因年輕時的槍傷舊疾,身體日漸衰弱,母親再難有機會回去了。那個年代,一般家庭哪有電話,書信便成了維系母親與故鄉、親人情感的橋梁。寫信、寄信、盼信、閱信,成了母親最大的精神寄托。
在大姐還不滿二十歲,而我正蹣跚學步時,父親因病去世。怕年幼的我們受委屈,母親婉拒了很多熱心人的介紹,在陌生的土壤,把自己扎根成一棵樹,為孩子們遮風擋雨。
我讀小學四年級時,姐姐們或上班,或被下放到農村,都不常在家。頑皮的哥哥,屁股上像長了刺,根本坐不住,母親也不好意思老去麻煩隔壁的王嫂,于是寫信的事就落到我肩上。
一開始,覺得新鮮,漸漸,我越來越抵觸這個苦差事。不明白,平日不多話的母親怎么一下子就變成了唐僧,啰啰嗦嗦,有說不完的話。好不容易寫好了,讀給她聽,她邊聽邊不停打斷我,嗯,在這兒加上一句,哦,那句劃掉不要,還有……一張本來清清爽爽的白紙硬是給涂成了花臉,又得重新謄寫一遍。那時候一個禮拜只有周日一天假,多難得啊。一到星期天,做完家庭作業,正打算出去玩會兒,見媽媽拿個信封走過來,我的腦袋立馬就像孫悟空被套上了緊箍咒。
每回看我有些不耐煩了,母親就柔聲細語地哄我:“好,好,好,就這樣了,最后一遍了。”有時母親也會重重嘆口氣:“唉,媽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不識字。要不是小鬼子跑來,天天打仗,我興許就念了書,認得字就能工作,哪會像現在這么命苦哦。你伯伯(父親)走的時候,隔壁四鄰的都講,一個女人帶幾個孩子不易,丫頭大了反正是要嫁人的,念那么多書干嘛?干脆歇了幫家里干活。我知道沒文化,苦!再難,也要供你們姊妹幾個讀書。肚子里有墨水,識文斷字算賬,樣樣不用求人……”
八十年代后期,在鄉下上班的大姐,想調動到縣城,卻屢屢受挫。最后大姐夫想了個辦法,他們夫婦就可以雙雙轉業到縣城。母親起先不同意,她舍不得大姐,更舍不得她疼愛的小外孫。父親過世時,只有大姐成年了,當年就被安排了工作。一直以來,家里的大事小情母親都要和大姐商量,心里的話也只有跟大姐說說。最終,母親還是作了讓步,只是,整個人變得沉默了。
只有在給大姐回信時,母親又恢復了碎碎念。有一回,我心里惦記著從同學手里借來的課外書還沒看完,巴不得三下五除二,快點結束任務。母親的絮叨燃起我沖動的小火苗,一把丟下筆對她嚷:每次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婆婆媽媽的話,我耳朵都起繭子了,煩不煩?姐姐都三十多歲了,又不是三歲小孩,這些她還不懂啊……噼里啪啦一通發泄,屋子里突然靜下來,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我偷偷抬頭瞟了一眼,見母親垂頭默默流著淚。那時的我不諳世事,除了后悔得恨不得掐自己一把,自責不該惹母親難過外,哪里能理解母親內心的痛楚呢——一個柔弱女子,丈夫早逝,在異鄉舉目無親,一個人守著幾個孩子的孤獨和無助。
十年后,我也離開家鄉,在孩子他爸工作的一個南方城市生活了三年。雖然我的處境相比母親當年,不知好過千百倍,但對家,對母親的思念仍像一只貓,常在某個夜晚不經意潛入夢鄉。夢中,依稀又回到年少時,空氣中飄來郵遞員、丁零零、丁零零的自行車鈴聲,見母親又倚著門框張望、張望……
從床頭柜里捧出一封封沉甸甸的家書,如同剝開洋蔥,眼睛就起了霧。迷蒙中,辨識著那些不同的筆跡,我仿佛看見母親手拿信封,對哥哥、姐姐和隔壁王嫂賠著笑臉,小心翼翼地說著什么,似當年哄著我,央我寫信的樣子。
母親一天天老了,越發絮叨。她始終喜歡叫我的乳名——小毛,你從小身子弱,要照顧好自己,出門在外注意安全;兩口子要和和氣氣的,別吵架,氣頭上,互相讓一讓就過去了;跟同事要處好關系,別說人家是非;家里沒啥事,媽身體挺好的,不用牽掛……
當母親得知我懷孕的消息,她比我們還要興奮與緊張。一封信寫了滿滿三頁,千叮嚀萬囑咐。
這么多年過去了,搬了幾次家,丟掉了很多東西,那封信我始終珍藏著。那是母親留給我唯一的念想,足以溫暖我一生,最生動的愛。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獨坐案前,我掀開記憶的簾,回望當初的場景,好想再為母親寫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