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雄
大學者和大詩人一樣難得,亞理士多德的光輝并不在莎士比亞之下。小學者和小詩人一樣平凡,兩者的處境今天卻有了極大不同。我們通常都會不動聲色地默認:再沒有比做小詩人更丟臉的事了,小詩人甚至不配成為一門職業,充其量只能在業余愛好的領域得到些許肯定。小學者卻不必擔心臉面受損,因為首先,根本不存在“小學者”這一說,人們提到這號人物時,稱呼往往是專家、教授、研究員或博導;因而其次,小學者似乎總是意味著一份體面的職業。在藝術領域,永遠奉行“勝者通吃”的殘酷法則,大詩人席卷了所有榮譽,不會考慮給小詩人留下一杯殘羹;在學術領域,雖然歷史最終也只會記住少數領跑者的名字,但在每一個當下,小學者卻非常容易分享大學者的榮耀。藝術領域的拾人牙慧極易遭致唾棄,學術領域的蹈常襲故,一不小心就會成為上升的階梯。
當學術腐敗就像薩斯病毒那樣成為我們無法回避的社會性恥辱時,探索原因之際,我發現人們非常擅長在體制或操作層面尋找原因(這方面的尋找當然需要,通常也較容易探搗核心),卻很少思考另一面,即我們對于學者的人格尊嚴,是否放棄了起碼要求?
我同意,今天高等學府或研究機構里的學術評判機制,由于機械采用所謂“數目字管理法”,確實有可能產生逼良為娼的負面效果,使平庸之輩通過“跑量”的方式出人頭地,而優秀之士則可能無端受到騷擾,其中個別人難免放松自律,加入到這股以量為取舍標準的平庸化浪潮之中。按數目字管理法產生出來的學者,甚至不如同樣依賴數目字管理法產生出來的時裝模特。對時裝模特,人們除了在三圍數字方面提出苛刻要求外,畢竟還要求她們同時展現出一定的藝術氣質,說到氣質,那可是任何數字都無法代替的空靈之物。而對學者的評判體系中,我們看到的只是一串串也許日益嚴格的數目字標準,卻始終覷不到類似的空靈之物。嚴格的標準(如各種以ISO900×打頭的標準)只能保證高質量的產品,不能保證優秀的人才。我們幾乎忘記了這個事實,大學者就像大詩人一樣,往往也身具大氣象。即使能力有限,成就不逮,終其一生不過是一名小學者,他也不應在為學為人兩方面都顯得無足掛齒。
下述情況我以為是非常奇怪的,當國內某學者某作家被人檢舉出剽竊行徑時,總會出現為他竭力辯護的人。而那些東窗事發的雅賊,除了極個別因性質過于惡劣而觸犯眾怒的家伙外,不少人還能把位置依舊坐得穩穩當當,文章照發,書籍照舊出版。對此我絕對無法產生同感。愚見以為,西紅柿不必長得與眾不同,在各個流水線上從事生產活動的工人們也不必像詩人一樣聲稱以立法者的方式行事,但學者既然是一種榮譽,學者的學術活動既然可以給人類帶來無窮福祉,我們只能要求他在獲得榮譽、領受使命的同時,順便放棄一只西紅柿的特權。平庸不屬于學術,創新才是;無能不是罪惡,無能者偏要躋身學術領域才是罪過。比如,在中國針對《紅樓夢》每年大量批發生產出的論文里,我們看到的其實只是一筐筐不含維生素的西紅柿,區別僅僅在于,標簽上貼的卻不是西紅柿,而是各種代表著尊榮和體面的名稱。
學者,按其本義,應該屬于一個優秀階層,學者是優秀俱樂部,不是平價大賣場。任何人想要進入學術圈(即使表現為想要由講師晉升為副教授),理論上他也應該具備這樣的自我認識:我是一個優秀的人,平庸是我的天敵,剽竊是我的大忌,創新是我的義務。不同的職業有不同的要求,就學者這一行當來說,高貴是他內在的職業要求,正如對球員來說,勇敢是他的職業要求。一個內心葆有學者尊嚴的人,不會因為職稱評定上的數目字因素,放棄對空靈之物的追求。我們聽說叔本華和弗洛伊德(甚至包括康德)也曾在職稱上有所抱怨,但這并沒有紊亂他們自身的學者氣象,吳宓先生也許不夠智慧聰明,但卻同樣沒有辱沒學者的尊嚴——在那些對剽竊者的同情聲中,恕我直言,我總能嗅出同黨的氣息。
數目字管理法中的缺陷,正如高考中的缺陷,屬于制度運作上的“必要之惡”或難免之弊。但這種制度缺陷與學者們的投機取巧,并不能簡單劃上等號。世界上同樣不存在沒有缺陷的法律,老想著鉆法律空子的,卻只有存心犯法之徒。
寫一種不偷不搶的文字,為什么那么艱難?“書齋里的革命”非常少見,書齋里的偷獵,為什么卻一直在進行?我以為,除了制度之惡外,更可怕的是,我們有一大批對學者氣象視若無物的學術人,他們心中沒有圣靈,兩眼盯著指標,所有的表達只是為了滿足“正如某某某所說”這個條件,寫作的緣起往往也只是因為“某某某說得好”。這樣的學術人,非??赡芤驗橐淮纬晒Φ恼饕凑醋韵?,以至他根本不會捫心自問:此等喜悅,是否屬于一名學者的正當歡欣。
竊以為,不是制度,而是學術品格的集體卑下,學者氣象的集體漠視,造成了當代中國學術界的平庸化浪潮。那些人一個個像雞蛋一樣拒絕長出猗角,像雞蛋一樣外圓內圓,像雞蛋一樣外表完整內里易碎,像雞蛋一樣無法長期儲藏,長此以往,難免也就像雞蛋一樣永遠無法站立。